我也没理她,低头,继续恹恹地吃着那盒炒年糕,快餐盒子的底部积了一汪金灿灿的食物油,看得人起腻,我皱皱眉,搁下手里的一次性筷子,抬头,看看桌子上小杨放下的那两罐紫兮兮的葡萄汁,想了想,我问:“小乐,你喝过香槟吗?那种正宗进口的陈年香槟?”
小乐摇摇头,“正宗进口的陈年香槟?没喝过,咦,干吗忽然问这个?”
“随便问问……”我心虚地答,一边合上那盒炒年糕,又问:“你今天上午抽的卡好不好?”
“好个屁!都是二郎神,两只袖子两只斧头就画死人了。”她很沮丧的,“你呢?今天抽到的卡好不好?”
“还好,还是哪吒,风火轮、神缨枪,闭上眼睛也画得出了,没意思。”我也沮丧的。
“那你想画什么?”
“什么都不想画,只想天天去公园晒太阳。”
“做梦!”
我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是做梦。”
“不过,也说不定,去嫁一个有钱的男人,就可以不用天天坐在这里画卡了。”
我自嘲地笑笑,“说得容易,去嫁一个有钱的男人,都想嫁有钱人,哪来那么多有钱人?”
小乐也笑,“那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我不响,兀自出着神,心底自嘲地想:哼,我的运气,我的运气就是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看上去有点钱且像模像样的中年男人,出去吃了一顿饭,差点失身。
“别急,如果你命中注定是享福的人,那么早晚你会遇见有钱人的。”小乐安慰我,大概也是安慰她自己,一边捧着吃剩下的快餐盒子站起来,“我帮你的也一起去扔了吧。”说完,她起身走开。
小乐走后,我泡了一杯茶,往笔管子里装了一把铅笔芯,开始继续画卡。
我埋着头,像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有工作还是好的,可以避免胡思乱想),一直画,一直画,直到小蒋在前台叫我去听电话,我才抬起头来。
我站起来去接电话。
是文美,“喂,你在干吗?”这是她每次的开场白。
“在画卡呀。”我答。
“今天有空吗?一起吃饭?”
“今天……”我犹豫的,“今天晚上我那房东要来收房租。”
“那你不能明天给吗?”
“不能,前天已经约好了的,况且我那个房东受过刺激有点神经兮兮的,同她讲话很吃力,我不想跟她在电话里又啰哩啰嗦的。”
文美不作声,不高兴了似的。
我犹豫了一下,问:“一定要今天吗?”一边心里纳闷:她家里有老公有老娘的,也不愁寂寞,有什么理由这么想见到我?
文美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忽然烦躁地说:“蔷薇,我怀孕了。”
我恁地一愕,“什么?你……怀孕了?”这对一个新婚不久的女人应该是大事件吧?“多久了?”我尽量换上一副关心的语气。
第三章 芸芸众生(3)
“也没多久……”她含糊其辞的,沉默了一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心里挺烦的,我不想生下来。”
“为什么?”我很诧异的。
“哎呀,见面再说吧,电话里说也不大方便,公司里都是人。”
我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好吧,我跟那房东说说看,看能不能让她晚上晚点来。”
“那我等你电话?”
“嗯……”挂了文美的电话,我转回自己的台子,翻出电话簿与201卡,找出房东的电话,折回前台,拨号打过去,电话拨通了,响了一会,那边才响起一把苍劲宏亮的男声,“喂——?”是房东乐为娥的丈夫,准确的说,是前夫。
“喂,孙伯伯吗?我是愚园路的陈蔷薇,乐阿姨在不在?”我客气地问。
“噢,小陈啊?”乐的前夫很热情的,“乐阿姨现在不在家,去她姐姐家了,她姐姐家住在南京路黄河路,离你那边近得很,怎么,你们今天还没约定见面的时间吗?”
“约是约好了,她说好晚上七八点到愚园路的,但是我们公司今天要加班,我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回去。”我尽量语气很无奈的。
“噢,那你大概要多晚才能回去?”
“恐怕要九十点了吧。”
“那行,我帮你打电话跟她说一下,让她晚一点再过去。”
“谢谢你啊,孙伯伯……”
挂了房东前夫的电话,我又拨文美公司的电话,分机占线,等了好一会,才拨通,“喂,文美吗?”我说,“我今天五点可以下班,我们在哪儿见面?”
“就在静安寺附近吧,我坐地铁一号线过去,你在哪儿等我?”
我想了想,“百乐门酒店门口吧,你从静安公园出站,电梯一上来,就能看见了,过十字路口就到了,十字路口有一个很醒目的天天旺火锅店,还有避风塘,都在百乐门酒店的对面……”我尽量将地理位置与她交待详细。
“噢,好吧,下了班再见……”
挂了文美的电话,我折回座位,一边继续埋头画卡,一边心里吃惊:文美居然已经怀孕了,自己的高中同学都要做妈妈了,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文美比我大两岁(她留过一级,我跳过一级),她与我不仅同学过还同桌过一年,那时候她读书很勤奋,比我用功,成绩也比我好,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考大学的时候她还没有我的分数高,我还考了一所省美校,她只考了Y州市的一间财会专科学校,毕业后就来了上海(她爷爷奶奶都在上海,她父母是知青),她哥哥(比她早回上海)帮她在一间小贸易公司找了一个位置,她现在就在做会计,没想到,物转星移,一转眼,她即要为人母了。
终于挨到了下班,路过公司马路拐角的花店,我买了一大束粉红色的昆明多头小康乃馨抱在怀里,然后坐20路,往静安寺。
静安寺落车,过地道,上得地面,走两百米,抬头,即是百乐门酒店,远远的就看见文美正朝我招手,“嗨——”
我走过去,把花递给她,“恭喜你。”
她有点扭捏似地笑笑,“真是的,还买什么花。”然而还是接了过去。
我看看她一头金色的黄发,“什么时候染的头发?”
“元旦,”她摸摸及肩的直发,不放心地问:“拉直过了,怎么样?”她的头发本来就薄,拉过后越发显得稀薄了(像干晾着的龙须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我看看她,不无敷衍地笑笑,“嗯,看上去挺纯情的。”其实那头发除了黄与直,并没有什么异样,这种黄发,一定要配雪白(年轻)的皮肤才好看,否则很不堪,简直有风尘味。
“哎呀,还什么纯情,我都烦死了。”
“既然有了,就生下来呗,烦什么呀?”
文美皱皱眉,一脸烦恼的,“哎呀,现在什么都没稳定,怎么生孩子呀?房子贷款没还完,我的会计师资格证书还没考出来,国维的职称考试也还没考出来。”国维就是她丈夫。
“那你们……为什么不小心一点?”
“哎呀,一直都很小心的呀,还是国庆节那次去Y州玩,少吃了一粒避孕药,谁知道就有了。”她语气沮丧的。
“什么,国庆节就……”我很诧异的,一边瞄瞄她的肚子,“那不是应该三四个月了吗?你到现在才知道?”她穿着一件土黄兮兮的中长羽绒服,肩膀上一只黑色的小坤包,身子似乎看不出来什么异样,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怀孕,她的脸色有些发青,看上去有些憔悴,但是嘴巴涂着口红,口红的颜色太红了,一张嘴血盆大口似的,看上去突兀得很,不知道为什么,文美有时候会给人一种邋里邋蹋的印象,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是,她妈一向宠她,很舍得打扮她,班里女生属她的衣服最多,可她却好像总似穿不出样子来。
第三章 芸芸众生(4)
“我有时候有点闭经的,又因为一直吃避孕药的,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拖到这个月还没来,昨天才去医院查了一下,唉……”她满脸愁容的,叹了一口气,转动了一下手里的康乃馨,“我是真的不想要。”
“国维怎么说?”
“他要我生下来呀,他们家里,从他奶奶到他妈妈、他姐姐都一直烧香拜佛的,说是不能杀生的,而且三四个月了,小孩子已经成形了,手脚都长齐了,唉,我心里烦死了,我爸妈还不知道呢,知道了肯定又要啰哩啰嗦的了。”
我同情地看看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文美父母以前一直都不大同意她跟国维在一起(因为嫌他一不是上海人、二不是有钱人),后来见他们一起租房子同居(为了省房租)久了木已成舟,又生怕自己女儿吃了亏,也就只能半推半就地让他们置房结婚了,按揭房,首付由两家父母出资,贷款由他们小夫妻两个承担,房子写的是文美的名字。
文美也沉默下来,没再响,微眯着眼,满脸愁云地看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暮色渐渐暗了下来,街灯次第亮了。
华灯初上,满世界铺天盖地闪烁不止的霓虹灯,人潮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这是南京路百乐门,上海滩曾经最最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乐土,现在还是一样的繁华与热闹着,可是,我与文美似乎只是比肩站在路边隔着一层暮色瞧着眼前的繁华与热闹,走不进它的芯子里去。
忽然,一阵不明方向的寒风没头没脸地扑了过来,我不由地缩了缩脖子,打了一个冷颤,抬眼看看文美,“别站在这里说了,风大,找地方吃饭吧,想吃什么?”
文美看看我,犹豫了一下,说:“唐可德也来了。”
我恁地一愕,瞪住她,“他来干吗?”文美是知道唐可德一直盯在我后面的,但是她不知道他跟陈薇的事。
“哎呀,你别动不动就拉下脸呀,他进电视台了。”
我又是一愕,“什么,他进电视台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说他打过电话给你的,还没来得及说两句你劈头兜脸地骂了他一顿就把电话摔了,蔷薇,不是我说你,你有时候是脾气坏,动不动就摔人电话。”
“什么,我脾气坏?还不是他自找的?你去问问他我为什么摔他电话?”我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文美息事宁人地看看我,“算了,他这两年一边工作一边读书,也挺不容易的。”
“他不容易,难道我就容易吗?他电话打到我公司胡说八道的干什么?”
文美看看我,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又咽了回去,抬头朝马路对面的天天旺与避风塘看了看,彼处店门口高悬着的两只大红灯笼正在风里悠悠地左右晃荡着。
我看看那灯笼,又看看文美,叹一口气,“好吧,就算我脾气坏,他人呢?”
“到天天旺去排队等位置去了。”文美拿下巴指了指马路对面,“百乐门上面今天没台子,有人包了餐厅办寿宴,所以他先去对面火锅店占位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见他,我就跟你另外找地方。”
我迟疑了一下,“算了,他人来都来了,我跟他也没仇没恨的,一起吃顿饭而已,走吧。”
于是,我们过马路,入天天旺。
穿着一件麻袋一样空阔的红旗袍的迎宾女孩子把我们带上二楼,推开火锅厅的玻璃转门,混杂着麻辣与罂粟香的热空气立即没头没脸地扑了上来,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了一下,忍不住咽了一下喉,脚步却迟疑起来,因为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面对唐可德。
“他在那边——”文美指一指里面西角靠窗的方向,一边又碰碰我的胳膊,“哎,你别老冷着一张脸呀。”
我没响,一抬头,一眼即远远地瞄见了唐可德,他坐在西角落里的一张台子边,还是那张英俊的面孔,嘴上叼着香烟,虚眯着眼,镇静地朝门口望着,一副四平八稳气定神闲的派头,他大概看见了我远远地看见了他,马上瞪大了两只眼睛,两道粗黑的眉毛惊喜地向上挑了一挑,仿佛是先偷偷跟我打一个别有意味的招呼。
我木着脸,跟在文美后面踱过去。
他装模作样地客气地站起来,“你好,陈蔷薇,好久不见,请坐。”一边殷勤地替我与文美拉椅子,见我开始脱大衣,马上叫服务员拿衣服罩子来。
都是老熟人,不必多寒暄,坐下来就点菜,点好一桌子菜,唐可德手脚不停地布置碟筷、和调料、倒饮料,锅底开了,又手脚不停地涮好了羊肉往我与文美面前的碟子里送,一张台子,就属他一个人生了几双手似的,一身的八面玲珑都快溢出了,难免有点夸张。
我忍不住冷眼看看他,心里想:呵,大概在名女人身边嘘寒问暖地伺候惯了,到底不一样了。
第三章 芸芸众生(5)
不仅是表面伺候女人的功夫不一样了,他的衣着亦更讲究更光鲜了,脱了大衣,连里面的羊绒衫都是鳄鱼的牌子,举手投足间的底气亦不一样了,简而言之,他似越来越自信神气了。
文美举起汽水杯子说:“来,唐可德,祝贺你,你终于成功了。”
我也跟着举起杯子,“唐可德,祝贺你。”
“谢谢。”唐可德举起满满一杯啤酒,豪爽地一口灌下去,放下杯子,感叹:“唉,一晃就两三年过去了,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是怎么挨过来的。”
“你总算苦尽甘来了。”文美安慰他。
“唉,不说了,不说了……”唐可德摇摇头,一脸的感慨,自己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一仰脖子,又灌下去大半杯,然后抬起头,痴痴地望着我。
我给他看得不自在起来,抓着筷子,狠狠地挖了他一眼,就差摔杯子打碗了。
他这才大梦初醒似地眨眨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夹了一只竹筒虾,捺进锅子里烫了一烫,送到我面前,“来,吃点虾,虾含磷,补脑的。”
我手上的虾才剥好壳,他筷子上的涮羊肉又送来了,“来,吃点羊肉。”
我忍不住皱一皱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让别人自己吃,好不好?”
他委屈似地看看我,“怎么啦?嫌我的筷子脏吗?没看见我用的是筷子头吗?”
我不响,不再理他,埋头自吃,可是,看我捏着筷子满锅子挑蘑菇吃,他马上又朝服务生吆喝起来:“小甲(姐)——十三号再来一盆蘑菇——”一口地道的上海话。
我忍不住抬头瞟了他一眼,他马上朝我讨好地挑一挑眉。
文美抬头看看唐可德,又看看我,若有所思的,脸上虽然挂着一点笑的意思,眼睛却有点冷冷的(冷眼旁观),她吃得很沉默。
终于,中途,文美上洗手间。
我看看唐可德,“奉告你一个真理,千万不要当着A女的面大张旗鼓地讨好B女而冷落A女,太露骨了,A女会恨你的。”我拿下巴指指文美的座位,“文美不高兴了。”
他诧异地瞪眼看看我:“不会吧?你这人太神经过敏了吧?”
我冷笑,“哼,我神经过敏?你没见她都不怎么说话了吗?你不要蠢得令我跟女友坐在一起吃饭都别扭好不好?”
“可是……她这不是都已经结婚了吗?”
“结了婚也还是女人,是女人就会吃醋,嫉妒是女人的天性,何况她也是你的朋友,你不应该太冷落了她。”看他还是那副张嘴瞪眼的蠢相,我忍不住刻薄起来,“喂,原来除了拍马屁,你也就这么点智商啊?也亏你那个奶娘把你当个宝贝似的。”
他一听,面孔马上变了色,整个人挨了一棒子似的一下子蔫了下去,负责抽烟的那只手撑在下巴颏上,半枝烟含在嘴角,眼皮耷拉着,沮丧地看着桌子中央咕嘟咕嘟翻滚着的红白锅底。
我一边吃着一只蘑菇,一边瞥瞥他,忽然又有点良心发现地觉得自己未免太刻薄了,于是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过啤酒,给他倒满一杯,再往自己喝空了的汽水杯子里倒满一杯,端起来,“喂,唐可德——”
唐可德沮丧地抬起头来。
我扬一扬手里的杯子,尽量温柔地冲他笑一笑,一半揶揄一半真诚地说:“来,祝贺你——终于咸鱼翻身了。”说着,自己先一饮而尽。
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你这张嘴,唉,真拿你没办法……”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抬头,似痴似怨地看看我,半晌,自嘲地笑笑,“可是,见了鬼了,我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