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L还会絮叨叨地告诉她2一点她所知道的法国或巴黎,比如她喜欢的一个叫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法国女作家,L说:杜拉斯是一个小镇DURAS的地名,靠近杜拉斯海岸,在巴黎的南方,没有人知道女作家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名作为自己笔名里的姓;L还说:杜拉斯真是一个古怪可爱的女人,竟然喜欢穿着(或披着)各式各样的欧洲风格的旧衣服(或织物)写作,比如:残缺的旧织锦、过时但是讲究的圣罗兰(SYL)的旧套装、旧的窗帘、旧的零头布、高级时装店的旧衣物、虫蛀过的旧狐皮、旧貂皮;L还说:杜拉斯对物质空间也很古怪地苛求,用于匿身写作的地方就有三个:圣日耳曼大道附近的巴黎公寓、乡间公寓诺拂勒城堡、面向哈佛港大海的特鲁维特城堡;L还说:其实杜拉斯的作品太过沉迷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既抽象晦涩又绝望混乱,但是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全世界的诸多年轻的女作家(尤其是中国的),几乎都在疯狂地摹仿杜拉斯,杜拉斯几乎已经成了部分当代小作坊女作家(尤其是中国的)顶礼膜拜的祖师奶奶,说到此,L的神色往往会一改平常的平静谦卑而不自觉地眼底眉梢流露出不屑一顾的鄙夷气。
她2却听得有些奇怪:L为什么如此喜欢喋喋不休地大谈什么杜拉斯呢?——杜拉斯与她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吗?L自己去过巴黎、到过杜拉斯生前出入的地方朝圣过吗?——她为什么(或凭什么)要鄙夷地断论一些中国的女作家们在疯狂地摹仿杜拉斯?——难道她对文学很有研究或者她是个作家吗(可是她又为什么会上门教人法语呢)?还有,L为什么至今不嫁人或者她为什么好像连男朋友都没有(她身上似乎没有一丝男人留下过的痕迹,这一点完全可以从她下意识地夹紧双腿的老处女坐姿可以窥测出来)呢?
尽管她2对L充满了好奇,可是,基于这些好奇皆带有个人隐私的色彩以及她2自身处境的隐秘暧昧,所以她2从来没有开口问过L任何私人问题,女人之间的隐私是要互相交换的,但是她2知道自己的处境是禁不起一点追问的。
客气加淡漠,是原本小家碧玉智商有限的她2今时今日唯一能想得出(及使得出)的最行之有效的自我保护法。所以,自始至终,她2与法语老师L其实都似陌生人的关系。
每天的上午,她2在豪华公寓里等L来上法语课。
每天的下午,她2则通常会背着画架与遮阳伞去到附近的一片菜地写生。
对了,该如何描述那一片菜地呢?
那是一片夹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与一条铁路之间的狭长的绿腰带似的菜地。
马路是莲花路的末路段,菜地与铁路之间隔着一条细长的沟渠、一道铁丝网以及一排稀疏的杉树丛,铁路是沪杭线途中的一小段,铁路过去挨着的是平行延伸的地铁二号线(火车站至莘庄)的地面段,铁路与地铁线之间隔着白茫茫的碎石子与零星的野草丛。
马路难得的宽阔而僻静,铁路也很僻静(通常要隔一个多小时才有一辆火车轰隆隆地驶过),马路与铁路之间隔着的这一片狭而长的泥土地,原先可能并不是菜地,而是后来才被附近的农民(没有了土地的被迫搬进了商品楼的拆迁农民)整成了无数的块状,棋盘似的错落有致着,一畦畦种着青菜、韭菜、生菜、油菜、蓬蒿菜、米苋、豌豆、土豆、蚕豆、莴苣,等等,各式蔬菜连绵成一片不可思议的袖珍式的田园风光,想想看,竟然可以看见一大片生机盎然的菜地——在繁华得近乎荒芜的都市的地铁边!
她2发现这一片田园风光的时候,油菜花与蓬蒿菜花正开得如火如荼,不久土豆也开花了(土豆花是白色的,那种小雏菊似的柔嫩的白),空气中四处弥漫着一股中药似的苦香气,蜜蜂在金黄色的菜花丛中“嗡嗡嗡”地自由而忙碌地飞来飞去。
慢慢地,油菜花结籽后,蚕豆就开始开花了,小小的淡粉红的花瓣里藏着淡黑的小小的花心,甜中带腥的花香气,黄昏的时候,吸饱了太阳的热风吹过,一蓬蓬的温热的香浪,熏得人简直头晕。
蚕豆花一谢,油菜籽(及蓬蒿菜籽)就该被收割了,空出来的地稍微整一整,即可以栽茄子了,小小的绛紫色的茄秧,只得两三片椭圆的稚嫩的叶子,可是,一阵春雨,一夜春风,要不了几日,茄秧子即会拔地而起地亭亭玉立了,跟着,那边的黄瓜、丝瓜、豇豆、刀豆的藤蔓亦开始一点点地爬上棚架了。
这是她2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各种菜蔬是如何从褐色的泥土里一点点地发芽成长及开花结果的,她看得诧异而眼花缭乱,每一种蔬菜都是惟一的、不可替代的精致与美丽,瞧:生菜是明绿色的、青菜是碧绿色的、韭菜是乌绿色的、豌豆叶是霜绿色的,如此的精确与泾渭分明,不由人不在心里惊叹大自然的神奇。
春天,真是一个美丽奇妙的伟大的季节!她2不由自主地画了许多春天的菜地:一畦小蜻蜓似的青菜、一畦小精灵似的生菜、一畦一小丛一小丛兰花草似的韭菜、一畦亭亭玉立小天使似的茄子秧……她2怀着不可抑制的创作冲动,以调和得最柔嫩精确的颜料,将这些生机勃勃的菜蔬自土地搬至画布(都是1米×1米的大手笔画布),非常单纯简洁的画面,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在明媚的春光下,这些质朴而略显单调的写生画,每一张(每一畦菜地)无不各自透出惊人的视觉冲击力:(各种精确的)绿色与生命力的视觉冲击力!
这一片袖珍式的田园风光,令她2在茫然不知所措(宗派林立)的油画道路上不知不觉地抵达了一条返朴归真的小路,她2甚至忽然领悟到了一种类似梵高表达过的艺术境界:油画艺术有时候其实可以就是颜色的艺术,通过颜色完全可以赋予各种题材与细节以不平凡的生命力。
梵高通过孤独(导致疯狂的孤独)与向日葵攀上了艺术的巅峰,她2则通过孤独(夹着羞耻心的孤独)与春天的菜地抵达了油画艺术的某种深处。
有时候,她2也尝试着画一点半抽象的立体画,比如:衣衫灰旧的农民在菜地边浇水,农民的表情大多沉默认命或含糊其辞,而菜地却呈现出近乎夸张的蓬勃生气,菜地的后面是一排模糊稀疏的杉树丛,杉树丛的后面是模糊的交臂飞驰的火车与地铁。
有时候,画着画着,她2会不由自主地望着杉树丛后面“轰隆隆”疾驶而过的火车呆呆地发怔,怔着怔着,即会不由自主地有些伤心起来:到远方(天涯海角、别处)去的火车一列列地从她眼前经过,可是她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们一列列地经过,没有人缚住她,可是她现在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留守在堕落的陷阱边,就像这些失去了大片赖以生存的土地的农民只能安分地退守到这片微不足道的菜地边一样。
但是,每此,她2倒也并没有伤心至落泪,她现在已渐渐越来越能控制自己的泪腺功能了,况且,或许一切并没有那么悲观,她抬头看看天空与远方,试图安慰自己,瞧——
夕阳在杉树丛后面映照着酡色的红光,傍晚的天空是如此的辽远开阔与瑰丽缤纷,西天渐行渐远,落霞一片片一层层的由玫瑰色渐次过渡到紫红色、朱砂色、绯红色、粉红色、浅黄色、淡蓝色、月白色、鸽灰色……远处都市的高楼大厦的魅影变得梦幻似的模糊与海市蜃楼,隐隐约约的都市的喧嚣声亦变成了一种梦魇似的喃呢,鸟儿们三三两两的在空中不慌不忙地飞向归巢,一畦畦绿油油的菜地与天空中的落霞上下辉映着,一种充满着宁静与和谐与世无争的田园牧歌式的气氛笼罩在天地之间,也笼罩在她2的心头,她2的灵魂不由地亦跟着那些自由暮归的鸟儿朝着远方飞去,泥土的气息混着树叶、野草、蔬菜的气息(一股声势浩大的清新纯洁的气息)一蓬蓬地四面袭过来,她2的心头不由自主地忽然又生出一丝振作: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不久的将来,她即可以到巴黎去——到法国去——到欧洲去——她的未来在更远的远方与别处!
暮色一点点地深浓起来,蝙蝠开始一只一只的(原来蝙蝠与鹰一样的形只影单)在菜地与杉树丛之间悠然自得地上下翩飞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2很喜欢很喜欢看蝙蝠(像鹰一样)独来独往盘旋飞舞的姿态。
有一次,柳踏着暮色来接她2回公寓,她2孩子气地指给他看那些半空中飞舞的蝙蝠,柳却郑重其事地告诫她2:“知道吗?传说蝙蝠是幽灵变的,所以总是天暗了才出来,所以,以后太阳一落山,你最好就回家,这种荒僻的田沟沟鬼气肯定重得很。”
她2当时听了没响,心里却不无自嘲地想:就算蝙蝠是幽灵变的,又有什么可怖的呢?难道她自己不也似一个徘徊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的幽灵吗?幽灵的栖息地是坟墓,她2的栖息地——与菜地隔了一条僻阔的马路的那些整齐森严的豪华公寓,难道不就似一片城郊结合地新崛起的豪华坟墓区么?
究其实,现在的她2每天不就似行走在坟墓与田园之间吗?
好吧,天色一点点地黑透了,她2应该收拾画具以及被田园牧歌涤荡得半透明的灵魂,迈着漠然(不得不漠然)的脚步,回到她的豪华奢侈的坟墓(淫乱的巢穴)里去了。
现在,关于她2的坟墓或巢穴生活(属于夜晚的那部分),除了对《金瓶梅》某些片段的诵读,似乎还有必要再补充一点其他的细节。
先说说关于身体的某些细节吧——
总是在夜晚,在光线朦胧的背景下,柳与她1与她2才进入某种特定的游戏境界,不需要诵读《金瓶梅》的时候,她2喜欢自己的眼睛被纱巾蒙起来(就像第一次被诱奸的那样),没有视觉,只有知觉,唯此,身体才更容易进入到某种寡鲜廉耻的燃烧状态中去。
有时候,她2的手脚一起被绑起来(有时候是在红丝绒的秋千架上,有时候是在红丝缎的榻榻米上),但是绑得并不疼,而且那种被绑起来的感觉说不出的微妙复杂,似乎更无辜与脆弱与委屈,从而更期待某种温柔(复杂)的抚摸与吸吮与进入。
有时候,她2赤裸地坐在秋千架上诵读《金瓶梅》,她1与柳则在不远处的榻榻米上,柳在她1的上面,一边动作着,一边用纱巾(她2蒙眼睛的那条)勒她1的脖子或用两只手掐她1的脖子,有时候她1也勒(或掐)柳,他们仇恨似地互相勒(或掐)对方,直至彼此面色紫胀皆抵达了高潮才松手。
有一次,柳以半诱惑半鼓励的语气与被蒙着眼睛的她2说:“勒或掐的时候,那个与那个会得自动收缩与跳动……里面会觉得美不可言,你要不要试一试?”她2不置是否地表示了默许,于是,柳开始用手指像掐她1那样地掐她2,可是,掐到一半,她2就不争气地差点昏死了过去,此后,柳再也没有要求掐或(勒过)她2。
可见,她2的身体虽然能接受类似捆绑(相对温柔)的暴力,但是却不能接受完全虐变(暴烈)的暴力,这种先天性的排斥力似悬崖边的一根稻草,将她2画地为牢地地与榻榻米上的柳与她1隔开了一道微妙的距离,仿佛这一桩处心积虑的3P阴谋游戏里面,她2的身体自始至终都带着一丝附加性玩具的意味,所以,深究起来,其实自始至终她2并没有完全融入到柳与她1的身体(一对疯狂变态的雌雄连体)中间去,这一点不自觉的微妙的距离,是她她2后恢复(正常平庸的)平民生活后聊以自慰的最后一丝精神底线。
因为总是在夜晚、在光线朦胧的背景下才进入某种特定的游戏境界,因为她2总是被蒙着眼睛的,所以,她2一直没有真正看清楚过她1的身体与容颜(只知道她酷似柳的三十岁左右的前妻李爰爰),虽然,她2自始至终都没有眼睁睁地直面过她1,但是她2却熟悉与记得她1的气息(带着栀子花香气的气息)、肌肤(丝般柔滑)、手指(清凉温柔)、唇舌(芬芳柔软)、乳(大小适中略松垂)、呻吟声(含蓄痛苦),可是,除了这些,她1对于她2始终只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对于柳,她2并不陌生,纵然被蒙上眼睛,她2亦能看得见他:中年男人轮廓松弛的身体、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动作、疯狂陶醉的表情,一个不折不扣的淫棍。
是的,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淫棍。
是的,她2心底是恨柳的,恨他的淫荡、他的身体、他的(无以伦比的)技巧。
每每,当致命的快感像烟花一样正在爆发的时候、当她2的身体被潮水迅速地席卷淹没的时候,她2的灵魂总是会自动撕扯着逃离到上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白嫩赤裸)的肉身在朦胧迷离的水晶灯光下挣扎地扭动着(像一条正在被活活钉死的疼痛的蛇),那肉身的上面(或后面),柳一边一丝不苟地动作着,一边“啊啊呀呀”地叫唤着(像一个兴奋的忘乎所以的蛇夫),而另一具荧白赤裸的女体(蛇夫的同谋者)则像一条不动声色的白蛇(白蛇精)正俯伏或纠缠在她2的身上沉醉而贪婪地蠕动着、吸吮着……
她2的灵魂(被田园牧歌涤荡过的灵魂)默默地注视着这醉生梦死荒诞无耻的一幕,不待落幕,总是深深地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遂悲哀地将面孔别转开去。
第十八章 采薇菜薇(1)new
明媚的田园牧歌与巢穴的夜晚连接成了一条奇特的半明半暗的隧道,如果慢慢地穿越隧道,假以时日,或许她2真的可以抵达巴黎,抵达法国,抵达欧洲,抵达远方与别处,抵达光明与未来。
可是,她2怀孕了。
这似一个突如其来的休止符,忽然之间将这条通向未来的隧道虚线拦腰截断了。
有一个礼拜,他们都没有来,闲极生闲愁,(一半稀里糊涂,一半没有经验的)她2才忽然想起来自己两个月的例假都没有来了,她2于是发短信告诉了柳,当夜,柳与她1即过来了。
先享用过了一场一如往昔的肉宴之后,柳才去帮她2做检测(他带了两盒早早孕验孕棒,一盒进口的,一盒国产的),尿样检测的结果,两根棒条皆是阳性(十)。
从卫浴间出来,柳拿着两根细细的验孕棒递给在榻榻米上的她1过目(每每肉宴之后,柳与她1习惯性地要在榻榻米上休息一会儿,喝一点红葡萄酒或者白参汤,这是柳与她1的养生之道,之后,有时他们一起离开,有时柳留下来过夜至翌日早晨才离开,她1从未留下来过,所以她2从未在白天遇见过她1,柳的卧室在二楼,她2的卧室在一楼,所以她2与柳从未曾同床共梦过),她1松散地披着一件白色的丝睡袍斜腿坐在榻榻米上,丝袍的带子闲闲地搭散在脚边,看过验孕棒,她1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葡萄酒,柳点燃了一枝香烟若有所思地吸着,她2穿了一件粉红色的丝睡裙心思不定地坐在不远处的秋千架上(秋千是她2在书房习惯性的位置),光线萎靡,书房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隔了好久,柳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地开了口:“明天我陪她去医院,现在去还算早的,吃药就可以流掉的。”
她1闻言似一怔,随即轻声地问:“你要带她去医院?”语气听上去有些错愕与挑战。
她2恁地一愣,这是她2第一次听见她1开口说话,她1的声音听上去细细沙沙的,有点像下雪。
柳浓浓地吐了一口蓝色的烟圈,反挑战似地朝她1看了看,反问:“孩子会令一个年轻女人的乳房变成一对奶袋子,会令她的腰身发了酵似的变粗,会令她的腹部松垂布满妊娠斑,到时候你还有兴趣吗?”
她1不响,沉默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葡萄酒杯子。
她2则怔了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目前为止,(除了月经的缺席与乳房似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