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果庆抬头,看看我,“头发吹干了?”
我点点头,嗅嗅鼻翼,问:“是熏衣草吗?”
第十二章 落花与原形毕露(9)
他笑笑,一边放下手里的书,“不,是迷迭香。”
我怔了一怔,“迷迭香?”一边瞥见那厚书的封面上书着古色古香似的“《金瓶梅》,兰陵笑笑生著”字样,就是讲西门庆与潘金莲的那本书?
“对,迷迭香……”他点点头,一边抬手摸摸我耳边的发丝,“牙齿刷过了?”
我点点头,一边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他的手自我的发丝移上我的面颊,然后,他开始吻我,很温柔地。
开始,我没有什么感觉,甚至有一点局促(突兀地与中年男人接吻多少有一点觉得不自然),他的口腔里有一股类似白果的苦香味(又好像似人参的味道)。
慢慢地,他的吻自蜻蜓点水变为深耕细作,可是他的手指始终温柔而缠绵,渐渐地,我有些晕眩窒息起来。
不知几时,他将我抱到了榻榻米上,然后,他褪去了我肩上的浴袍,他的动作始终温柔而怜惜的,他的手指,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技艺,皆似无以伦比。
饱满松软的缎枕,隐约散发出一股玫瑰花的干香,缎被温软凉滑(似玉、似水),然后,他慢慢地进来了,然后,越来越被吸住,越来越被抓紧,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渴望,越来越接近极乐的巅峰……
大海是无行的,深不可测而无可比拟。
似乎,即快抵达那片海滩(那片彼岸)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
我忍不住半睁开迷离的眼睛,喃呢地恳求他:“柳哥……”
他温柔地看着我,在我的耳根处吻了吻,喃声地问:“拿纱巾蒙住你的眼睛,然后到秋千上去好不好?”
我怔了一怔,目光越过他赤裸的肩朝那石榴红的秋千架看了看,它就在身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似的),静静地吊在空中,像一叶沉默待发的红色的扁舟。
我不响。
他忽然温柔而有力(力度)地动了两下,停下,再动两下,再停下,如此反反复复油油煎煎,终于,我忍不住喃声地恳求他:“柳哥……”
“到秋千上去……好不好?”他又问。
我只得绝望而无助地点点头。
他在我颊上吻了一下,顺手从枕边摸出一条石榴红色的丝纱巾。
我犹豫了一下,闭上眼。
他蒙住了我的眼,然后抱起我腾空经过一段地面上了秋千架,然后他动作温柔地将我的两只手分别送上两边的秋千索,然后他喃喃地说:“蔷薇,我想把你的手绑起来,轻轻地,不会弄痛你的……”
我闭着眼,不响,身不由己地默认(原来,还可以有这么多的玩法,原来,他这么会玩)。
然后,他将我的手缚在了两边的秋千索上,凭腕上的感觉,用的仍是丝巾,并不疼,只是忽然之间觉得丧失了所有的自由,前所未有的感觉,有一点无辜,有一点委屈,有一点彷徨,有一点无助,又有一点如临深渊的恐惧。
忽然起了音乐,低低的蓝调,一把黑人才有的低沉性感的女声,如诉如怨,颓废而沉醉。
他重新抱住了我,慢慢地进入,动作自蜻蜓点水至徘徊徜徉至昂首阔步,随着他的节奏,(失去了自由的)在秋千架上的我,越来越荡,越来越轻,越来越飞,越来越靠近山之巅云之顶……
忽然,他的动作缓缓放慢,缓缓停住,缓缓地退出。
我再次身不由己地卑微地喃声恳求起他:“柳哥……”
柳不响,不理我,重新开始吻我,抚摸我,一点点,一寸寸……我只得绝望而无助地等待着……黑暗中,忽然有一种陌生的凉意爬上了我的面颊、颈、胸,那凉意一点点一寸寸一滴滴,清新而圆润,带着露水似的气息,似那般的小心翼翼与温柔怜惜,我蓦地一震,不,这不似柳果庆的手指,柳的手指没有这么细腻清凉!我的心狂跳起来,张了张嘴,想喊,可是,随着一阵陌生的近似栀子花的香气的袭近,一张陌生的柔软丰盛的唇轻轻堵住了我的唇……良久,良久,那陌生柔软的唇才离开,随之,那些无处不在的清凉柔滑的手指开始一点点一寸寸地往下游移开去……
我多少有一点明白了,我的心一点点地冷下去,一点点地往下坠,黑暗中,我张着嘴(震惊与羞耻中忘了出声),抬头,徒劳地试图睁开眼睛,可是,眼前一片黑暗(那种带着朦胧的石榴红的浑沌的黑暗),我挣扎着,身体自丝绒架子上溜下了去,双脚落地的一刹那,我似乎碰到了另外一双脚,一双陌生的柔软细腻的脚(不似男人的脚),我站在了地上,试图挣脱腕上的束缚,可是,柳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臂,他从背后贴住我,他的身体烫得惊人,“蔷薇……宝宝……好宝宝……你不知道你现在迷死人了……”他贴着我的耳后根低低地哄孩子似地安抚我:“放松……宝宝……放松……会很舒服的……”一边说,一边重新进来,从后面。
第十二章 落花与原形毕露(10)
这一次,他的动作比从前面有节奏与力度,近乎凶猛。
前面,是陌生的清凉柔滑的手指与柔软芬芳的唇,后面,是滚烫的身体与凶猛持续的动作,我被夹在中间,徒劳地扭动着,无能为力地挣扎着……然而,在羞耻与绝望中,一股隐秘细小的暖流伴随着神秘的烟花竟然爆发了。
旋即,泪水也爆发了。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迷迭香味,迷迭香的深处交织飘忽着栀子的芬芳与身体深处的隐秘暧昧的咸腥味。
昏暗中,我把面孔藏在自己的胳膊与肩之间,开始绝望(羞耻)地哭泣,在一圈丝纱巾的后面哭泣,我哭出了声,彻底绝望的崩溃的饮泣。
过去了一会,柳果庆将我的胳膊从秋千索上解下,然后将我抱回地面的榻榻米,解开我眼睛上的纱巾,我抱住自己,把头深深地埋在膝上,眼泪顺着赤裸的膝盖滴落在石榴红的缎被上。
柳果庆将浴袍替我披上,然后,隔着浴袍他从后面将我搂在怀里。
我挣脱掉他的胳膊,泪流满面地站起来,退至书橱边,我问:“她是谁?”
他怔了一怔,镇定地踌躇着,似乎在考虑措词,终于,他说:“就是她,代替三十岁的李爰爰的,我跟你说过的……”
“那个喜欢白衣服和马蹄莲的长头发的她?”
他点点头,“蔷薇,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夸我了。
“为什么选择我?为什么?”
“我喜欢你,她也喜欢你……”他一边说,一边靠近我,试图重新抱住我。
“够了!”我厌恶地闪开身,泪流满面地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一边随手抓起书橱里的书抡砖头似地砸向他,“你们这一对变态狂!变态狂!变态狂!”
“蔷薇……”他躲闪着,一边迎难而上地试图再次接近我。
我逃离,奔向那间粉红色的卧室,迅速地穿回自己的衣服,再逃离,奔过客厅,欲夺门而出。
柳果庆在门口堵住我,他扳住我的肩,“别孩子气,蔷薇——”
我抬起手,朝着他的面孔愤怒地煽了过去,“变态狂!”
他本能地闪了一下脸,胳膊缩了回去,摸了摸自己的面孔。
我擦着他的肩膀挤过去,打开门,冲了出去。
外面落着大雨,粗大连绵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在头上、身上,发出清晰的“噼哒”声,冰冷的破碎声。
鹅卵石小径的交界处,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与泪水,辨认来时的路向。
“蔷薇……”柳果庆在后面追了出来。
我哆嗦了一下(仿佛听见了魔鬼的呼唤声),随即开始撒足狂奔,大雨如注,卵石径上到处洼着水,“哗哗”的雨声夹着持续滚动的雷声(雷声已经变成了连续而低沉的滚动声,不再是来时的炸响声),电闪雷鸣,树木摇曳,我泪流满面赤着足狂奔,朝着东边高空中有灯光的地方狂奔,企图逃离这片豪华的坟墓区。
奔过了来时的那座小桥,穿过了紫藤架,柳果庆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追了上来,他满身雨水地拉住我,“蔷薇……”他的声音居然镇静得很,一只手上抓着我的软底鞋。
我大力地企图挣脱他的手,踢他,咬他,像一头发疯的兽,终于,他按捺不住,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嚎啕大哭起来,雨水和着泪水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然后,他将我拖上他的车,锁上车门,将车子驶了出去。
我将面孔埋在自己的手掌里一直哭一直哭,衣服上的雨水滴到皮座椅上,汪汪的积了一片。
车窗外的雷声隐约不断(来吧,所有的暴风雨,所有的雷电,所有的绝望与毁灭,一起来吧!)。
不知过去多久,车子缓缓停住了。
“蔷薇……”柳果庆摸摸我的头,“乖,把鞋穿上。”
我自顾哭泣。
他把身子俯到我膝上,摸到我的脚,替我套上鞋。
我只是埋着头低声地哭泣,听任他摆布。
他重新抚摸着我的头,“蔷薇,你好好听我说……”
我仍是哭,不肯抬头。
“这种事,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但是,习惯了就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并没有羞耻感。
我仍是哭。
“其实,多几次,就没什么了……你刚才不是也来了吗?这种游戏,与都是喜欢的人一起玩,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堕落,我是喜欢你的,你知道……”
我仍是哭。
“当然,我也是喜欢她的,她跟在我身边七年了,我对她有责任,我不能把她丢在一边,在我心中,你们似一个人,你们在一起才能组合成一个完全完整的李爰爰……”住了住,他接下去:“你放心,我会像照顾她一样照顾你的,你今天累了,回去冲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我明天来接你。”
第十二章 落花与原形毕露(11)
我不响,仍是哭。
“乖,听话……”
我缓缓地抬起头来,一边哭泣,一边说:“请你把车门打开。”
他探过身来,一边打开右边的车门,一边探手摸摸我的脸颊:“蔷薇……”
我一把拂掉他的手,自顾推开车门下了车,头亦不回地朝弄堂口走去。
大雨依然如注,弄堂口的空地上密密麻麻落了一地的梧桐花,一道闪电划过,一地的白色的花尸体,我一边流着泪,一边踏过那一片密密麻麻白色(死了)的梧桐花,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朝弄堂深处家的方向走去。
第十三章 雪上加霜(1)
我病了,一直发烧昏睡着。
后来,终于半昏半醒的朦胧中,隐隐约约地嗅见一股粥香,我惺忪地睁开眼,看见一个女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近四十岁模样的陌生女人,正在我家里轻手轻脚地揩落地窗门的玻璃。
我头枕在枕上,看看她,“你是谁?”我没力气地问。
她回过头来,手里捏着抹布,看看我,神情有点惊喜的,“小姐,你醒了?醒了就好了。”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入卫生间,须臾,端出一盆洗脸水来放到床头柜上,绞了一把热毛巾,说:“小姐,揩揩脸吧——”
我虚弱地撑着坐起来,软软地靠着枕头。
她细心地替我揩过脸,又揩过手。
“你是谁?”我忍不住困惑地又问。
“我是你表哥柳先生派来照顾你的。”
“什么,我表哥?”我诧异地缩回自己的手,一边虚弱地看看她,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笑笑,站起来,“当然是柳先生带我进来的呀。”说完,她端着洗脸盆走开了。
我愕住,一时说不出话,柳果庆他又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片刻,马尾辫女人端着一碗粥转了回来,“小姐,喝点粥吧,我熬了点小米粥,医生说最好给你喝点粥。”
“有医生来过?”我愕然地问。
“嗯,有医生来过,你一直高烧昏睡着,柳先生不放心,让医生给你连吊了四瓶点滴,烧降下去了,医生才走。”
我怔怔地看看她,一时无言。
她开始服侍我吃粥。
是小米粥,熬得又香又糯,金黄色,稀稠适中,我吃了两口,想起来问:“你贵姓?”
“噢,我姓雄,叫雄连娣,你喊我阿娣好了。”阿娣一边说,一边又舀了一匙粥喂给我,粥上洒了星星点点的咸菜,吃口很香,她是个眉目清秀的乡下女人,偏瘦,四十岁了却还在脑后梳着一个少女式的马尾巴,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相,嘴、眼角已见清晰的皱纹。
女人一老就什么都完了,永无翻身之日。
过了一会,我又问:“阿娣,你炒的咸菜怎么这么香?”
阿娣谦虚地笑笑,“是新腌的雪里红,捣了一点碎的新蚕豆瓣子一起炒的,比较起鲜。”
我听得又是一怔,唐可德离开前的那夜我们也煮了新蚕豆吃,别时容易见时难,此时此刻他会在哪里?
阿娣喂我吃了一碗粥,收拾了碗筷,复又开始操起抹布擦拭窗玻璃,擦完玻璃,又半跪在地上擦地板,动作麻利干净,是个很专业的劳动妇女,可是她的脸上却有股坦然自若的安详,叫人不可轻瞧了她,劳动者自有一种朴素正经的劳动美,柳果庆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勤快的女佣?
阿娣注意到我一直在看她,问:“小姐,你要不要看电视?”
我疲倦地摇摇头,“不,我想睡觉。”我说,一边看看落地窗门外,天色黄黄的,像黄昏,又像似早晨,“现在是什么时候?”我问。
她捋了一捋卷至肘部的夹克衫袖子,告诉我:“现在是黄昏了,小姐。”她身穿普普通通绛色的夹克衫与黑裤子,看上去朴素而本分。
我点点头,拉一拉薄被子,躺下去,“我没气力,要再睡一觉,你一切自便。”我说,既然她已经被派了来照顾兼监视我,我只能暂且先容忍她。
“好的,小姐,你先睡吧,我炖了老母鸡汤,等下你醒了,拿鸡汤煮龙须面给你吃。”
“不必这么麻烦。”我疲倦地说,一边躺下去。
“不麻烦,不麻烦……”她叠声地说。
我没再响,心底只觉得讽刺与辛酸,这个陌生的女人诚惶诚恐地服侍我,无非是以为我真的是她阔佬主子的亲戚,可事实上,我并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一个被人玩弄得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小女人。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在戴着一堆虚妄的假面具彼此面对面地生活?我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疲倦地闭上眼。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睁开眼,室内一片昏暗,只得一盏沙发边的落地灯亮着幽微的光,叫阿娣的女人仰靠在沙发背上,两只手交叉地放在大腿上,头歪在脖子一边睡了过去(面孔看上去有些无辜而憔悴),我呆怔怔地看着她,一时不明白这个陌生的女人是如何登堂入室忽然闯入我的生活的。
发了一会呆,我拿摇控器开了电视机,调至静音。
电视新闻在播放当日内地最新的SARS数据:新增确诊187例,新增疑似254例,新增治愈21例,新增死亡57例,我茫然地瞪着电视荧屏,并没有觉得一点恐慌,再恐怖再死人再瘟疫,好像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习惯,似一种密封式的人性轨道(一旦纳入轨道,即可固若金汤)。
第十三章 雪上加霜(4)
我歉意地摇摇头,“没有,这两天一直没开机。”濒临绝境,哪还有心思看手机。
小乐看看我,“你好像还没有好透,脸色有点发青。”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可能是食安眠药的原因。”
她很吃惊地瞪住我,“什么,你还在靠吃药睡觉?养成依赖性可不好。”
“这我知道……”我嗫嚅的。
她又仔细地看看我,“你好像心事重重的?”
我别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虚弱地说:“可能是连着发烧发了几天,有点烧糊涂了……”她是我的同事、战友、朋友,可是我可以跟她倾诉些什么?这些见不得人的隐私,如何启齿?过了一会,我叹了一口气,问:“生意这么不好,什么都无着落,你晚上能睡得着?”我想起前天半夜打给她的电话,她睡得那么沉实,电话都未能完全惊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