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跨在自行车上等红灯的中年男人闻声马上跳了起来,避瘟神似地推着车闪开了,他避出去两米远,却又转过一张肥嘴阔腮的黄面孔来朝我瞄发着,一张嘴巴松垂地微张着,一副流惯口水的猥琐相。
都说嘴唇肥厚松弛相的男人十有八九是好色鬼,我忍不住拉下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他这才讪讪地转回脸去。
鼻端依然有一丝花粉的微刺感,我擦了擦鼻子,低头看看地上的碎花与梧桐树的荫影,再抬头看看头上开花的梧桐树,梧桐花的花口朝下,一朵朵倒扣在枝杈间,看上去有点像那种塔寺楼榭的翘檐上吊着的小铜角风铃。
黄昏很美丽(几近温柔的玫瑰色),可是此时此刻,干爽透明的空气中除了梧桐花的花气外,仿佛还另外流动着一层透明可怖的气息:瘟疫的气息,无影无踪,无色无味,可是,无处不在。
一部白色的锦江车在十字路口不到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看样子是有人要下车,我连忙趿着拖鞋急步趋了上去。
于是,千辛万苦,总算等到了一部街车,甫钻进去,消毒水的氧臭味即迎头兜面地袭了上来,我皱了皱眉,但觉一阵汹涌的恶心感,伸长了脖子掐住喉咙拼命地死忍强咽才总算没有吐出来,喘了一口气,腿伸伸直,一抬眼,瞄见车前架上贴着一张醒目的告示:“发现发烧咳嗽疑似‘非典’者,请立即拨打举报电话58586767!”,我不由地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与捉拿杀人越货的歹人又有什么区别?
绿灯终于来了,车子驶动,风从车窗外灌进来,冷嗖嗖的,摇上车窗,我扯一扯宽毛衣外套的袖子,还是觉得冷,为什么衣服穿在我身上袖子永远总似不够长有冷的感觉?
抑或根本与袖子无关,此刻真正令我手脚生冷的其实是对莫名其妙的(模糊又真实的)瘟疫气息的恐惧感?
一刻钟后,抵达愚园路,表上显示十三块,我给出去一百块,那司机男人上摸下摸凑不出七块零钱,一皱眉,慷慨地找给我九十块,我居然一振奋,不甚感激地向他连声道谢,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可见环境逼人,人穷则易志短)。
弄堂口的梧桐树下,一个乡下模样的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正在那里卖甘蔗,粗而紫的甘蔗棍子稀稀拉拉东一根西一根的竖在车座后面的竹筐里,已经卖剩的七七八八了,紫兮兮的甘蔗皮与白色的甘蔗渣堆了一地,我拎了一拎长绒呢裙的裙裾(穿长裙是为了掩饰拖鞋),趿着拖鞋,正准备绕过梧桐树与甘蔗皮踏上行人道,忽然,身后蓦地响起急而短促的两下车号声,“嘟——嘟——”,似曾相识的节奏!我骇了一跳,转头,一部黑色的奥迪车正魅影似地悄然而至,是柳果庆!
第十章 看见了瘟疫(5)
他将车开得几乎贴着我的脚后跟缓缓停住了。
我的心怦怦怦地疾跳起来,隔了这么久,他终于主动出现了,除出紧张,我心底多少还有一丝辛酸的欣慰感(原来他并没有完全忘记我),我匆匆拿眼角瞥了一瞥挡风玻璃,玻璃后面正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镇定自若似笑非笑的中年男人的面孔,我犹豫着要不要主动上去与他打招呼,一抬头,蓦地又怔住了,他并不是一个人,后座还坐着一个戴太阳镜的女人,一个穿白衣服的长发女人!我的心一阵狂跳,全身的血液直往脑仁冲,头晕,手脚冰凉,灵魂出窍,身体被抽空了似的一阵发轻(轻得即要灰飞烟灭了似的),我挣扎着做了一个深呼吸(暮春的黄昏,空气还是冰凉的),定定神,趿着拖鞋,也顾不得绕路了,踩着那堆脏兮兮的甘蔗皮即踏上了行人道,三步并作两步,仓惶地逃进弄堂。
我一路落荒而逃,脚趾尽量用力“抓住”棉拖鞋,鞋子总算没飞掉,一直踉踉跄跄地逃至弄堂深处都没敢回头,一鼓作气地爬上楼,扶着门框,一边喘着气一边在手袋里摸钥匙,摸了半天也没摸着,正心急如焚,门却从里面自动打开了,一身白衣的唐可德自门内探出头来,手上夹着烟,看看我,然后一声不吭地从门后面丢过来一双室内穿的干净的花棉布拖鞋。
我擦着他的肩踱进去,换上新的拖鞋,然后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去,惊魂未甫地喘着气。
唐可德在后面掩上门,一边吸着烟,一边狐疑地看看我,“怎么啦?慌慌张张的?”
我抬眼看看他,他身着一件肥绰的白大褂(大概是以前在他舅舅店里的工作服),虎背熊腰,耳朵上夹着一枝香烟,嘴上叼着半枝香烟,配上那副随时准备俯首待命的马步式站姿(理发师的习惯站姿),完全一个悠然自得的剃头匠,我不由地皱皱眉,心灰意冷地想:一个人的出身真的似烙印,永远洗不掉遮不住了?
唐可德大概被我阴晴不定的目光弄得有点局促起来,犹豫了一下,弯腰在茶几上的烟缸里掐灭才吸了半截的香烟,然后顺势搭着我的膝盖蹲下,温柔地看看我,“到底怎么啦?脸苍白苍白的,嗯?”仿佛已经全然不记得昨夜的不愉快了。
我推掉他搭上来的手,嘲弄地问:“怎么,几天不穿剃头衣,身上又痒了吧?”
他自我解嘲地笑笑,“还不是烧菜的时候油烟味太重了。”一边说,一边把手从我的膝上挪到我的头上,又问:“刚才为什么一个人闷着头直往前奔,慌慌张张的,跟见了什么鬼似的,啊?”
我怔了怔,“你看见我了?”
他点点头,“我在阳台上看见你了。”
“没事你站在阳台上干吗?”
“看你回来了没有,我好炒菜。”
我不响,沉默地看看他,他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记仇”的迹象,似乎完全忘了昨夜的别扭,一时间我只觉得茫然:到底是他没心没肺,还是“夫妻”之间根本就是这么回事(认真不得)?可是我与这个男人并未在同一屋檐下孵多久,为什么却已经有种“老夫老妻”了的感觉,为什么?难不成这就是俗话说的缘分:命中注定我要与这样一个男人纠缠厮守至天老地荒?我疲倦地扶住额,不由地有点万念俱灰起来。
“到底怎么啦?脸色这么差,哪儿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我疲倦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沉吟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听说外面现在‘非典’闹得很厉害?”
唐可德点点头,“嗯,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北京死的人最多,现在全国上下都人心惶惶的。”
我惊惧地看看他,“真这么恐怖,说死就死?到底是一种什么病?”
“是一种可怕的呼吸道感染,先是发烧咳嗽,跟着就窒息而死。”
“这么可怕?”
“嗯,一旦感染,九死一生,所以尽量少出门,出去千万要记得戴上口罩。”他一边说,一边探手摸摸我的额。
“干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热度?”
我拂掉他的手,“神经病!”
“现在什么病都能得,就是不能咳嗽发烧,一旦咳嗽发烧,一去医院,不分青红皂白,先隔离上十五天再说。”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转身进厨房,须臾,端出来一小碗冒着热气的黑褐色的液体,“把这个趁热喝了。”
我皱皱眉,“什么东西?”
“板蓝根,防‘非典’的,熬了三四个钟头了,药店都脱销了,好不容易才打电话跟一个同事匀了两袋来。”说到同事的时候,他的语气似不自觉地透出一丝骄傲,是的,他现在也有正儿八经的同事了(电视台的同事,以后人前人后说出去多体面)。
第十章 看见了瘟疫(6)
“趁热喝了吧——”
我接过那碗黑褐褐的液体,迟疑地呷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怎么这么苦啊?板蓝根不是甜的吗?”
“那是冲剂,这是中药熬出来的药汁,两回事!”
我皱皱眉,“这么苦,怎么喝啊?”
“屏牢一口气喝下去呀!”
“我不想喝。”
唐可德忽然有点不耐烦起来,皱皱眉,不耐烦地瞪着我,“现在可是瘟疫时期,瘟疫,懂不懂?一死一大片的瘟疫!你还在这里婆婆妈妈的,脑子有病是不是啊?”借着瘟疫,他倒理直气壮地凶起来了。
我不响,悻悻地瞪了瞪他,犹豫了一会,皱起眉,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一口气灌了下去,苦,从舌尖直苦到脚后跟。
唐可德这才满意地从我手里接过空碗,随即不知从哪只口袋里摸出一粒大白兔奶糖来,三下五除二地剥掉纸壳往我嘴里一塞,一边摸摸我的头,“乖,去洗洗手吧,马上吃饭了,今天炖了蘑菇鱼头汤,两斤半肥的大鲢鱼头。”说完,他转身回厨房去了。
我坐在沙发上,嘴里含着那粒大白兔奶糖,一边体味着舌上的复杂滋味(有一丝苦与甜,又有一丝滞与涩),一边怔怔地发着呆,想着适才弄堂口的一幕。
那一夜之后,柳果庆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电话、没有信息(包括我开水烫伤了脚的那一夜,给他电话没接,事后亦一直无任何回音),我以为我跟他已经结束了,既然花了钱,那么就是交易(就是嫖),既然是嫖,大概很少有男人愿意重复二锅嫖的,所以,我亦很识趣,没有再叨扰过他,彼此互不相欠,相忘于“江湖”,也算是落得个干净收场。可是,现在他是什么意思?他带了一个女人来弄堂口等我,是什么意思?那个坐在后座的女人,应该就是上次在百乐门我看见过的那个女人,他的固定情人(他前妻三十余岁时的替代品),可是,她陪了他来堵在弄堂口等另外一个年轻女人,是什么意思?
那一夜,被她发现了?她要找我兴师问罪?那么,他那么怕她、忌惮她?可是,就算是,他与我左右不过似一场逢场做戏的买欢交易,她又何必小题大做地寻到门口来找我?找到我又能干什么?煽我一记耳光——勾引她的男人(他是她的)?可是,以她的气质(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的印象),她好像又不是那种会出手打人的女人。
那么,她陪了他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真叫人困惑费解。
我暗暗叹了口气,站起来,踱到阳台上,居高临下地朝弄堂里望了望,弄堂里空荡荡的,没有小贩,没有小孩,连一只小猫小狗都没有(猫狗们大概亦嗅到了瘟疫的可怖气息,躲着不敢出来了)。
黄昏将尽,天空的鸽灰色越来越淡,暮色正在悄无声息地自四面笼罩而来,我转回面孔,朝底楼人家天井里的花园看了看,桃、梨花已经凋谢了,只剩下一片如火如荼的粉红色的蔷薇花,仿佛一片燃烧着的云霞,云霞的四边隐约起了一层淡淡的粉红色的雾霭气,仿佛要抗拒暮色的包围与淹没似的,可是,暮色是从四面八方一点点、一寸寸地侵袭笼罩而来的,天罗地网中,那粉红色的雾霭气显得似那般的孱弱与寡不敌众。
我看着那片越来越(模糊)孱弱的粉红色,呆呆地发着怔,忽然,一阵凉森森的晚风迎面扑了上来,浸骨的凉意,我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第十一章 同居瓦解(1)
小蒋被隔离了!是在机场出闸量体温的时候被隔离的。
“……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啊?这才高兴了几天哪?”小乐在电话里沮丧地说。
“早知道不要去广州就好了。”我也觉得沮丧。
“我是叫过她不要去的呀,可她急吼吼地非要飞了去,手忙脚乱地在广州机场还把手机给弄丢了,怪不得一直手机打不通呢,照理说三十九度也不算什么高温呀,不过这一阵子上海的机场、火车站都抓得特别严,又看她是从广州飞回来的,又咳嗽,都怪她自己,一天到晚香烟不离手,一天一包,有时候一包还不够,咳死了还要抽,像个男人似的……”小乐抱怨个不止。
“行了行了,一切还不是都怪‘非典’,”我忍不住打断她,“再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重要的是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替她去医院交隔离住院金,把货拿回来。”
“什么?已经被强行隔离了,还要交钱?”我诧异的。
“你以为国家会白白养你十五天?三千块!账上的流动资金本来就不多了,这下好了,又挖出去三千块,又压了那么多货,再没生意,等着死吧。”小乐烦躁地抱怨着,从前的那点乐观忽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响,不知道说什么,难道又要山穷水尽了?
“鬼医院又那么远,在青浦呢!”她恨恨地又补一句。
“什么,在郊区?”我又诧异的,那么麻烦?“那么,明天我去吧?青浦什么医院?怎么走?”
“算了还是我去吧,你的脚还没好,趿着个拖鞋也不方便,再说还要拿点换洗的衣服什么的给她带了去,”住了住,小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沮丧地又问:“你说,怎么我们就这么倒霉啊?”
我转一转手中的电话筒,咽一咽喉(那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苍白地安慰她:“等‘非典’过去,会好起来的。”
“可是,‘非典’什么时候能过去啊?据说到处都在死人,每天都在死人,到处人心惶惶的,什么时候能过去啊?如果一直‘非’下去,我们的铺子怎么办?”
我给她问得忽然亦有点烦躁起来,“哎呀,铺子铺子,这种时候了,都到处一死一大片的了,还放不下什么屁铺子,最多关门就是了嘛!”
小乐不响,在电话那边怔住了似的,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凶。
静默了一会,我轻轻叹了口气,放软声道:“反正也不是我们一家铺子,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先多关心关心小蒋,如果她要真的是‘非典’,可怎么办?”我忧心忡忡的,“到时候你我可能都要被隔离观察——”
“哎呀,才三十九度半,她不会是‘非典’的,”小乐武断地打断我,“她只是咳嗽,我知道她的,一年四季,除了夏天,她总是咳个不停,特别是一到这种春暖花开的时候,咳得最厉害了,我猜她的肺一定已经变颜色了,你想想,她十三岁就开始抽烟了耶!”
我被她的危言耸听弄得有点啼笑皆非起来,“喂,积点口德,好好的你可别诅咒她。”
小乐不响,像似有点讪讪的。
为了缓和气氛,我故作轻松地笑笑,“但愿她不是‘非典’,可是,这次出来后,一定要劝她戒烟了。”
小乐冷笑,“哼,你要劝得住她算你本事大,她父母当年关过她打过她都没用呢。”
我不响,默然,不愿意接过她的话题(再说下去务必会落入背后嚼舌的俗套),迟疑了一下,我说:“那么,明天你就辛苦一趟了,还是我去看店?”
“嗯,也只能这样了,”小乐微微叹了一口气,顿了顿,忽然又说:“噢,后天礼拜天早上,我想去西藏路沐恩堂做祷告,看看什么时候生意能好起来。”
“什么,你要去教堂祈祷,你是教徒吗?”我诧异的。
“我认识一个我们楼里的阿姨,她是专门传福音的,她说可以带我去,听她说有时候祷告祷告也很管用的。”
我怔了怔,想问:什么,祷告能管用?管什么用?可是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个寄托总是好的,我为什么要打击她?沉吟了一下,我说:“那好吧,你去好好祷告吧,后天我们在店里碰头?”明天她肯定是没空来铺子了。
“好吧……”她有点心事重重似的。
我勉强地笑笑,叮嘱她:“明天见到小蒋,替我问候她,叫她放心……”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怎么说呢:放心隔离?还是放心养病?
小乐也没在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连声再见都没道,人一穷急,即容易失礼失态。
我握着话筒,发着怔:小乐竟然想出来要去教堂求助上帝,上帝真的存在?他在哪儿?天堂?好吧,上帝纵然真的存在,那么,他会得眷顾咱们这些临时抱帝脚的人?
第十一章 同居瓦解(2)
我叹一口气,搁了话筒,一抬头,唐可德正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