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两个对着窗外的细月,开始饮酒。
差不多微醺的时候,我说:“柳哥,咱们……跳舞吧?”
柳果庆闻言怔了怔,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我手里的酒杯,转身搁回茶几上去,然后扭灭头顶的水晶吊灯,另外扭开了玄关处的一只光线朦胧的水晶壁灯,然后,他才过来替我脱掉了外面的大衣。
然后,他轻轻地拥我入怀,轻轻地带着我到客厅中央的空地,地上铺着淡紫灰的暗花地毯(一定是羊毛的),踏上去,又软又轻,一丝脚步声都没有,像做梦似的。
开始,他带我的动作很纯熟,不带一丝猥亵。
温柔缠绵的慢曲中,我们跳了一曲又一曲,简直有点欲罢而不能。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空调的暖气太热,渐渐地,越来越觉得热,脱去了一件羊毛衫,最后只剩下一层薄得透明的蕾丝白棉内衣,还是觉得热(欲罢不能的热)。
渐渐地,隔着薄如蝉翼(形同虚设)的一层蕾丝,是谁的手指在温柔而试探地上下游移?手指试探性的游移又是如何过渡到温情脉脉的爱抚的?是谁的唇(舌)如此柔软炽热与如饥似渴?是谁的吮吸如此贪婪而消魂?
这厚实质感的中年男人怀抱中的意乱情迷呈酥软状的芬芳的身体又是谁的?
终于,半醺半醒中,我呢喃地祈求:“柳哥……你要了我吧……”
柳果庆怔了一怔,低头,认真地看看我(他怀中的我),问:“不后悔?”
我认真地摇摇头,“不后悔……”
……
该怎么描述后来发生的细节呢。
一开始(那石破天惊的一刹那),很疼很疼(撕心的剧烈的疼),后来,慢慢地,慢慢地,那一层疼即被一浪浪噬骨的快感一点点地淹没了。
勿庸置疑,柳果庆的技艺是无与伦比的,我似幸运的,他带着我彻底跨过了那道初始的封闭太久的地平线。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肌肉与肌肤的手感与唐可德是不能比的,年轻的身体是绷紧光滑的,中年的身体是松弛绵软的(甚至带有一丝衰老腐朽的气息)。
事后,他一只手吸着烟,一只手搂着我,温柔地问:“还疼吗?”
第七章 看见了他们的情人(5)
“还好……”我喃喃的,似乎并没有传说(或想象)中的那般撕心裂肺与痛不欲生。
“你以前初恋的那个男朋友,就是有了儿子的那个……他从来没有碰过你吗?”
“我跟他都是在外面玩的,而且他那个好像有点短……硬度似乎也不是很够……”
“所以……一直破不了?”
“我跟他在一起统共也没有几次……他那时候住集体宿舍,几乎没什么机会。”
“给了我,后悔吗?”
我不响。
“蔷薇……”
“嗯?”
“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直讲。”
我一震,脸颊倏地烧热了起来,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嗫嚅地说:“柳哥你误会我了……我不是为了这个才跟你回家的……”
“当然,我没说你是为了这个,但是你目前若是有什么困难,不妨跟我直说,我不希望你一直心事重重的。”
我不响,沉默了半晌,我喃喃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你身边,我愿意被你藏起来,充当年轻时候的李爰爰……”我不再那么介意他是有妇之夫(世无十全十美之事),这几天我多少已经想通了,不,是已渐被逼上梁山了,只是没想到目睹唐可德的现场背叛对我的刺激会是如此的强烈。
当下,柳果庆没作声,沉默地缓缓吸着香烟,隔了半晌,才轻声地说:“可是,蔷薇,我现在身边已经有一个人了,比你年纪大一点,她三十多岁了,跟李爰爰也很像,几乎就是离婚时候的李爰爰,她已经在我身边七年了。”
我恁地一愕,一时不能动弹,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坠(往一个虚无的深不见底的失望的地方下坠),跟着即觉得没趣,没想到送上门来他都不要我。
“别误会,我会照顾你的,你放心。”他一边说,一边搂了搂我的肩。
我不响,沉默着。
“蔷薇,我想写一张支票给你,你现在若有什么困难,不妨和我直说。”
我没响,怔了半晌,慢慢地体会出他话底下的意思,只觉得无地自容,是的,他是不会相信无缘无故我会忽然之间投怀送抱的,他是一个聪明的男人,当然,一个男人如果不够聪明与老于世故,怎么在外面玩?
既然如此,我还在等什么?我还清高什么?我咽了咽喉,嗫嚅地说:“我们公司目前不太景气,我的两个同事想带我一起在襄阳路开一间时装铺子……”我说得很艰涩,这毕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男人(父亲以外的男人)赤裸裸地开口要钱。
“大概需要多少资金?”他马上问,口气很真诚。
我犹豫了一下,试探地说:“初步估算下来……每个人至少要三万块。”
“好,我写一张支票给你。”说着,他坐了起来,即要扭亮天花板上的水晶灯。
“不,别开大灯。”我恳求的。
“为什么?”
“太亮了叫人无法遁形……”我喃喃的,太亮了,中年男人的身体(特别是腹部)多少有点目不忍睹吧,而且,我也不想再看见床上的血迹(雪白的白棉床单上,虽然似乎只有铜钱那般大的一搭血印子)。
柳果庆不响,下床,披上丝睡袍,踱了出去,片刻,他转回卧室,递给我一张薄薄的淡黄色的支票,“你看看够不够。”
我默默地接过来,低头,看了看那上面的数字,三万八,他写了三万八给我,我把自己的第一次卖了三万八,我抬起头,“足够了,谢谢你,柳哥。”我的语气是由衷的,他是一个慷慨的男人,当然,也许是我没见过钱,可至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劳而获而得到这么多钱。
他温和地笑笑,“不,蔷薇,朋友有通财之义,这是我应该为你做的。”
我也淡笑笑,不再说什么,他很懂得给女人留面子,能够做他的情人(及老婆)算是幸运的,就像我这样零沽给他,亦未尝不算是一份幸运,可是,他也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朋友有通财之义”,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他的朋友,我没有资格走进他的生活,那么,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当下,我收好支票,开始穿衣服,“那……我回去了。”我说。
他看看我,“你不在这里睡了?”那摘了帽子后的长面孔,看上去多少有点诧异。
我点点头,“在别的地方我睡不着,我这个人认床认得很厉害。”
“好吧,我送你。”
我摇摇头,“不,不要你送了。”既收了他的钱,哪里还有再劳驾他送的道理,“我想一个人回去,反正打车也近得很。”
他看看我,“你真的坚持?”
我点点头,“嗯。”我一边说,一边就往卧室外面走,走到客厅里,竟然没有忘记沙发上那捧他黄昏里送我的白玫瑰。
第七章 看见了他们的情人(6)
“好吧,我送你下楼。”
“不,你送我到门口,在后面关上门就好了。”
“蔷薇……”
“嘘……小心邻居听见,关门吧,小心着凉。”我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
“蔷薇……”他的语气里似乎尚有一丝留恋。
我自顾打开门,“再见——”我说,一边头亦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别人离开之前抢先离开,可以不算是被抛弃的,从而可以保留一份掩耳盗铃的自尊(而且男人都很奇怪,通常情况下,似乎只有在女人主动抢先离开他的时候,才能从他胸腔里榨出一丝留恋)。
落楼,外面已经更深人静,月亮早已经离开了那小户人家的屋檐,淡成了一小块模糊迷离的红黄色(仿佛一块腌透了的咸蛋黄似的),遥遥的洇印在西天,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
朦胧的路灯光下,世界一片寂寥的寒灰,春天还没有来。
我叫了一部白色的街车,抱着那捧白颜色的玫瑰花,一刻钟后,到家,开足空调暖气,默默地洗澡(洗掉一切残存的痕迹),洗完了,拿吹风机吹头发,吹完头发,我坐在床沿上,将那张浅黄色的支票(支票上的签名俊逸洒脱而龙飞凤舞)摊在手掌上看了又看,只觉得有一种辛酸微疼的踏实感(应该说,我把自己卖了个不算太低的雏价)。
后来,头发干透了,我吃了三粒(比平日多一粒)安眠药,又喝了半杯热牛奶,然后上床,熄灯,闭上眼,居然很快就熟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是多食了一粒药的缘故,还是那张支票的缘故)。
寻寻觅觅,小蒋与小乐终于在襄阳路服饰装市场的C区觅着了一家旺铺,月租七千,但是租金要一年一付,她们两个似乎挺满意,直跟我说:“别人都说挺合算的,茂名路、长乐路上的旺铺都要一个月一万多呢,况且这家还是新装修过了的。”
签过合同、付过租金的那天,我们决定一起出去吃饭,以庆“新生”。
小蒋与小乐一起提议说:“去静安寺天天旺吃四川火锅吧,天天旺天天旺,也讨个口彩。”
我怔了怔,问:“一定要去静安寺吗?后面淮海路不就有一家天天旺分店吗?”
小蒋与小乐一起说:“可是只有静安寺那家味道最正宗。”
我不响,犹豫着,两只手互绞着,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天,天空似青似蓝,像一块尚未烧透的青瓷,典型的早春二月晴天天色。
“怎么啦,陈蔷薇?干吗不想去静安寺天天旺?你怕什么?”小蒋问。
“对呀,你怕什么?”小乐也问。
我怕什么?怕又遇见唐可德与陈薇?不会再那么巧吧,上海这么大,茫茫人海,一顿饭的工夫,要撞见另一个人的概率其实微乎其微,万一再遇见,头一掉,视若无睹,只当陌路好了,谁会真的在乎谁?
于是,我自嘲地笑笑,“我怕什么?除了失业,还能怕什么?”
于是,三个人截了一部街车,往静安寺天天旺。
到得天天旺,不知为何,从踏进门楼的那一刹起,我的心就莫名地被什么东西提了起来悬在了半空中,拾阶而上的时候,连呼吸也紧了起来,下意识地目光四处扫了扫,未发现什么熟悉的身影,呼吸才慢慢地松弛下来,这回来得早,亦不逢周末,食客不似往日那般云集,座位绰绰有余尚可挑选,我心不在焉地跟在小蒋与小乐身后,在一临窗的台子边坐下,又拿眼睛四下里搜了搜,未见异常,提着的一颗心才慢慢地落回胸腔去,摸摸额头,一额的细汗,顺手拿过桌子上的纸巾包撕开了,擦了擦面孔。
点菜,驾轻就熟老一套,鸳鸯锅,七荤八素,调料:蒜泥、麻油、腐乳酱,饮料:七喜、可乐、美年达各若干瓶。
然后,小蒋忽然注意到我,“咦,陈蔷薇,你怎么好像脸色发白?”
我疲倦地扶住额,“可能是刚才有点晕车。”
小乐诧异地看看我,笑道:“什么,这么一点车程就晕车?你也真是没用,以后要是交了有钱的男友,开车带你出去兜风,一坐就晕车,你还怎么跟人家谈恋爱接吻?”
我啼笑皆非地看看她,“我说你现在怎么满脑子的男欢女爱?”
小蒋打趣地笑道:“哎呀,女大不中留,怀春了呗——”
“呸,去死吧你蒋猴子!”小乐一边悻悻地打断小蒋,一边将筷子头横过去作势要打她,“狗嘴吐不出象牙!”
“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小蒋一边躲,一边笑道:“不要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好不好?”
我看着她们两个一阵闹腾,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少女不识愁滋味,只要有她们两个在,空气永远都是活泼快乐的。
红红绿绿的生的菜陆续上齐,直摆了一桌子,红白锅底慢慢地咕嘟咕嘟地烧开了,麻辣香的雾气袅袅地蒸腾开来,可是,不知为何,我始终有点魂不守舍的,心头总似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的预感。
第七章 看见了他们的情人(8)
“熟人你怕什么呀?”小蒋诧异地又问。
“我……我还欠他一点东西没还……”我嗫嚅地慌不择言,我是不明不白地拿了他三万八,他宁可拿钱打发我,亦没有选择我留在他身边,与他怀里的女人比起来,我大概也就只值三万八吧。
马路上绵长的车流忽然断了电似的终于暂时静止了下来,柳果庆搂着那长发白衣的女人朝马路这边走过来了!
我的心突突突地狂跳,即要蹦出胸腔了似的,我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如果它蹦出来可以接住),上帝,幸好,小乐终于拦下了一部街车,我不由分说地拽着小蒋的衣袖,连拉带拖地抢步上前迅速地钻进车厢,一屁股坐下,关上车门,两只手掩住面孔,只露出眼睛,惊魂不定地瞪着车窗外。
他与她走近了,几乎要擦着车窗经过了!我屏住呼吸瞪大眼,惊鸿一瞥中,但见她肌肤雪白丰泽,咖啡色的太阳镜(看不见眼睛),两道弯挑而精致的柳叶眉,丰满性感的花瓣形嘴唇,最打动人的或许并不是她的面孔,而是她身上的那种沉静挺拔的雍容气质,以及从头到脚散发出来的一种娴静沉默的美,她怀里的那一大捧马蹄莲,尚卷着白色的花苞,一朵朵呈喇叭状,沉默而欲说还休,与抱花人很匹配。
“怎么了?失火了似的?”小乐从前面驾驶副座钻进来,回头看看我与小蒋,吃惊地问。
小蒋拍拍我的肩,说:“你问陈蔷薇。”
“陈蔷薇,喂,陈蔷薇……”
“啊?”我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一抬头,在观后镜中瞥见自己的脸,一脸的苍惶与失魂落魄,我抬手摸摸自己的面颊,心底迅速地翻滚过一浪浪似酸似咸的复杂滋味,不怪柳果庆不要我,与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比起来,我这副动辙即慌手慌脚的粗蠢相充其量只能算是半个小家碧玉。
“喂,你怎么了?捂着一张脸做啥?”小乐问。
我慢慢地从面孔上拿下两只手,这才注意到她居然拦到了一部黑色的红旗车,我瞥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夜色黄兮兮毛茸茸的含了一层烟似的,我抬起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颓然地叹一气,说:“走吧,咱们去玛雅玩吧,我来买门票……”
玛雅是本埠一家颇著名的迪厅,门票七十块,反正柳果庆给我的那三万八还剩下八千,为什么不去痛快一下(是的,我与一般浅俗的小女人根本无一丝分别,一受点刺激,首先想到的即是烧钱发泄)。
一刻钟后,我们三个抵达康定路玛雅。
玛雅迪厅的结构曲折而幽深(有点像花果洞),酒精,烟雾,尖叫,浑浊的空气,暗无可暗的灯光,高处领舞的女孩子近乎赤裸的腴白挑逗的身体,台下一张张被黑暗与音乐重新雕塑的(扭曲的)面孔,人头攒动,音乐咆哮如雷,椭圆的舞池里,人挤人人挨人,摩肩接踵,仿佛一大锅正在沸腾煮开的饺子。
混迹其中,香汗淋漓,气喘如牛,身体扭动不止(上了发条似的),没有失业,没有男人,没有过去,没有明天,没有未来。
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挥动胳膊的力气,拖着疲乏的两条腿,我回到座位上去,拿起一个钟头前喝剩的半瓶Pierre汽水一口气灌下去,喘着气,朝服务生招招手,又要了一小瓶科罗娜(五十块),一口气喝掉半瓶,这才抹抹额上的汗,坐下去。
小蒋与小乐还在池子里。
我眯着眼,在人堆里搜了半晌,只搜寻到小乐的身影,她好像正贴住一个男人在跳热舞!我骇了一跳,即忙坐直身子瞪大了眼睛,是的,小乐被一个男人圈在胳膊里,正脸颊贴脸颊地一起起劲地左右摇摆着各自的髋臀部,那个男人在人堆里很显眼———因为胖,有点像冬瓜,事实上,我刚才似先看见了他才继而看见小乐的。
我很愕然,小乐还是一个无邪的少女,竟然会在舞场与一个陌生男人如此放肆地轻昵(还是与这样一个冬瓜似的男人)!
我怔愕着,握着冰凉的小啤酒瓶子,一时忘了往嘴巴里灌酒,良久,才又转念想:如果这样子搂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她自己觉得刺激快乐,为什么不呢?女人(无关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