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大笑,她们也笑,大家一阵乱笑(其实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的)。
然后,小蒋急智,转到厨房去,将一只淡蓝色的塑料水桶蓄满清水,再将那一大束郁金香丢进去,拎着放在偏厅的水泥地上,粉红与淡蓝相衬,倒也别有一番生趣。
小乐捧出杨梅、花生、糖果、瓜子、牛肉干等一大堆五颜六色的零食来,一个劲地叫我吃,甚至还有娃哈哈果冻,她真是孩子气得厉害(少女多孩子气得厉害,我们三个人,小蒋23岁,数小乐最小,她才22岁)。
稍后,小蒋掌厨,给我们做川菜,但见她围了一条油渍斑驳的“太太乐鸡精”厨裙,嘴角叼一枝红双喜香烟,右手操一把雪亮的菜刀,切菜的姿势恁的纯熟从容,挥刀如飞。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小蒋开始炒菜,先做辣子鸡丁,切成丁状的尖嘴小辣椒在油锅底被煎炸得“刺刺”不绝,像点燃的炮竹引子,配着升腾的油烟,自有一股硝烟弥漫的刺激。
小蒋一手挥铲,一手夹香烟,一边时不时地歪过面孔去咳嗽两下,百忙中还朝我解释:“这种晒干的朝天椒要先炸一下才香——”
话音未落,厨房的窗户外面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我骇一跳,心脏陡地一收缩,我止不住本能地拍拍胸口,抬头紧张地瞪着窗户,窗户的两扇毛玻璃钢窗虚掩着,玻璃上蒙了一层黄腻的厚油烟,一百年没擦过了似的。
蹲在一边剥大蒜的小乐解释说:“别怕,是隔壁关铁门的声音。”
第六章 彷徨(下)(6)
“这跟漂亮有什么关系?”我问。
小蒋笑,“漂亮嘛,就会有有钱的男朋友呀。”
小乐也笑,“就是呀,像你这么漂亮的女白领——哎,像我们这样动画公司做的,也应该算得上是白领吧——谁外面没有两三个男朋友,连王倩那样中等姿色的,还有两个上海男人在后面争风吃醋呢。”
原来,一个女人再美,若是没有一撮男人在后面争风吃醋,都是白美(无能),平庸姿色的女人没有男人争来夺去是正常的,因为平庸(甚至丑),可另当别论,不属无能。
现在,还叫我怎么讲得出口我那两本存折合起来才只得九千五百块?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哑巴吃黄连了。
原来,私底下根本就没有人相信我真的没有男友(有钱的男友),真是百口莫辩,我扔掉手里的筷子,捧着头,趴在桌子面上,一时哭笑不得。
小乐不解地看看我,“喂,你怎么啦?”
我苦笑笑,呻吟地说:“我被你们说得头疼……”
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喀喀喀”的扣门声,轻得像暗号,鬼鬼祟祟的,像是怕吓着谁。
小蒋愣了一下,遂揶揄地笑道:“一定是武小乐的追求者报到来了。”
小乐却脸一沉,瞪了小蒋一眼,骂道:“呸,去死吧你蒋猴子!神经病!”
“喀喀喀”,鬼祟的敲门声又再响起,听上去并不像似一个男人在敲门。
大概看小乐没有抬屁股的意思,小蒋只得站起来去应门。
小乐木着脸,拾起电视遥控器,开了电视。
须臾,一个瘦小的戴眼镜的男人跟在小蒋身后踱了进来,但见他西装领带人模鬼样的(人瘦小,却偏偏穿了件平驳领圆角下摆单排扣的西装,越发显得单薄伶仃相),怀里却抱着一只白不白灰不灰似猫非猫似狗非狗的与他一样瘦小的动物。
小蒋介绍说:“这是陈寒,七楼的楼友。”
“这是陈蔷薇,我们公司的同事,Y州美女。”
“噢,Y州美女,你好你好,幸会幸会……”叫陈寒的瘦男人很热情地朝我点头,一笑,一脸的骇人的核桃纹。
“你好。”我淡淡的,一边敷衍地笑笑,心里很吃惊:这人看上去倒有点像个知识分子,但肯定是苦出身(从他的着装知识即可窥出一二),面孔看上去有三十多了,少女小乐能看得上他?我转脸看看小乐,她木着脸,一本正经地瞪着电视,与一分钟前犹说笑嘻闹的她判若两人,也不知道是不高兴还是故作矜持。
那陈寒忽然发现了水桶里的郁金香,马上没话找话地一惊一乍地问:“哟,这么多花,一水桶的花,怎么,小乐,你们打算卖花吗?”
“那是陈蔷薇送给我跟小蒋的,怎么,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有人成捆地送人鲜花的吧?”小乐刻薄地抢白他。
我抬一抬眉,抿着嘴,忍住笑。
陈寒怀里那只怪形怪状非猫非狗的动物忽然“汪汪汪”地朝着小乐叫了起来,好像替主人抗议似的。
我骇了一大跳,原来那是一只狗,可是真难看,我还从未见过这么丑怪的狗。
抱狗人陈寒听了小乐的抢白,脸上有点悻悻的,讪笑着,一边颠一颠怀里的丑狗,一边自我解嘲:“是呀,没见过,俺们不是乡下人嘛。”
小乐撇撇嘴,没再理他,手握着遥控器对牢电视机“唰唰唰”地换频道。
小蒋忽然大呼道:“哎,哎,看看《今天你会赢吗》,最后分数最多的那个人可以得到三万块哎!”
“哎呀,别做梦了,题目很难的。”小乐说,然而还是放下了遥控器。
于是乎,大家一起伸着脖子看《今天你会赢吗》。
我也瞪着电视,专门盯住当家花旦陈薇提问或解答的镜头看,看她衣服的款式、口红的颜色、笑时眼角有无鱼尾纹,当然,盯的最多的地方是她的胸,看来看去,不可思议的觉得有一种放心——那里很小很平,目光严格点,差不多就似搓衣板,可是唐可德说她“很厉害”,但是荧屏上的这个女人,每一寸表情与笑容都透着淑女式的一本正经与落落大方,我忍不住满脑子下流的困惑:脱了衣服的她在唐可德怀里到底会是怎样的一副姿态?
唐可德今天会跟她在一起吗?大概总不会甘心独守空房的吧(昨天他是那么的失望与赌气),如果今晚上一定有女人在他怀里,多数应该是陈薇,可是,身为大红大紫的名主持,她到底喜欢(还要倒贴)他什么?他的年轻英俊抑或床笫功夫?
“陈蔷薇,抽烟吗?”陈寒忽然一只手倾着香烟盒子问我。
我愣了愣,摇摇头,“NO,谢谢。”
陈寒扔了一枝烟给小蒋,分别给小蒋及他自己点上火,然后一边吸着烟,一边抽巴巴地歪着脑袋瞪着电视,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这种节目都是抄港台的,东抄西搬地弄上一堆无聊的试题,搞得观众晕头转向总觉得自己在知识的海洋里怎么才喝了一滴水,好像白活了这么些年似的,其实那些电视台的家伙们自己何尝不是江郎才尽,娱乐节目、综艺节目、谈话节目,哪样不是在抄港台……”他口若悬河的,一激动,自沙发上站了起来,弹了一下香烟灰,随后干脆抱着那只丑狗一屁股坐到小蒋的床沿上去了,“唉,可耻啊……”
第六章 彷徨(下)(7)
小蒋好像也并不介意他一抬屁股就坐到了自己床上(大概是已经习惯了他的德行,见怪不怪了),她自顾自瞪着电视机,间或跟着节目抢答或大笑。
小乐也只顾板着脸瞪着电视机,对陈寒的演说充耳不闻,可是,陈寒仿佛亦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似的。
半晌,小蒋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哎,你们有没有发觉——陈薇好像比《智慧大转盘》里面漂亮了?”
“啊,陈薇也算漂亮?”小乐不以为然地反问。
陈寒在一边插嘴道:“陈薇谈不上怎么漂亮,但是看着让人舒服,在几个有头有脸的女主持里,也就她还行,其他的要么装模作样故作姿态,要么口无遮拦疯疯颠颠十三点似的。”
我不由地抬一抬眉,心里想:哼,你算老几?倒用这种权威的语气对女人品头论足的。
“你觉得呢,陈蔷薇?”小蒋忽然把面孔朝向我,一边往烟灰缸里掐着烟蒂,“你觉得陈薇漂亮吗?你们两个的名字倒有趣,只差了一个字。”
我被她问得怔怔的,沉吟了一下,客观地说:“我觉得她挺漂亮挺神气的。”
女人的漂亮,根本就是一种神采,纯粹五官的美其实是有限的,光华四射的青春期一过,气质与修饰与自信才是最重要的(说穿了,要有钱,有底气)。
“她神气是神气,但是我觉得她没有陈蔷薇你好看。”小乐武断地说。
“陈蔷薇是比她好看。”小蒋也说。
“我也这么觉得。”陈寒也跟着附和。
我勉强敷衍地笑笑,“行,你们就一起拿我开涮吧。”一边心里自嘲地想:比她好看又怎样?她是上海滩万众瞩目的名女,可是我走在上海的马路上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认识我?她开宝马车,我在上海连一辆脚踏车都没有,除了一点原始姿色,我有哪一样比得上她的?
那么,我还要傻坐在这里伸着脖子瞻仰“情敌”的风姿到几时?晚了地铁可就没了,从这里打车回静安寺,只怕要四五十块(现在没工作了,四五十块也是钱了)。
迟疑了一下,我说:“好了,不早了,我回去了,晚了就没地铁了。”
“哎呀,还早呢,地铁到十点半呢。”小蒋说。
“是啊,再玩一会吧。”小乐也说。
“下次再来好了,或者你们哪天到我那儿去玩。”我一边说,一边拍拍屁股,站起来。
“那好吧,我送送你。”小蒋也站起来。
“哎哎哎,我来送陈蔷薇——”小乐很急切地阻止小蒋,“蒋之慧你在家里好了!”她急切得似乎有点莫名其妙。
告辞,电梯下得楼来,我忍不住问小乐:“那个叫什么陈寒的,真的在追你?”
“哎呀,别提了,恶心死了!我跟他?怎么可能呢!”小乐悻悻的。
“他做什么的?看上去倒是文质彬彬的。”
“说是什么中专学校的语文老师,谁知道,到现在也没见他去上课,也不知道整天窝在家里干什么。”
“什么地方人?”
“好像是什么安徽宿县的。”
“也是租的房子?”
小乐点点头,“嗯,跟一个三十几岁的老女人合租的。”
我忍不住拍一拍她的肩膀,“喂,小妹,别太残忍了,三十几岁还不算老女人吧?”
小乐嘻嘻地笑笑,凑近了挽住我的胳膊,“哎呀,反正那个女人涂脂抹粉的看上去挺苍老的,去年圣诞节,陈寒莫名其妙地约我跟小蒋去跳舞,我们没睬他,后来夜里回家,正好在电梯里撞见他跟那个老女人,大概是一起跳舞回来,哎唷,脸上的粉厚得来都快掉下来了,小蒋说拿条帚扫一扫恐怕可以扫上一簸箕了,那粉惨白惨白的,嘴巴又搽得血盆大口似的,又加上深更半夜的,哎,电梯里猛一打照面,狰狞得很,像女鬼似的!”
我惊笑,“没那么夸张吧?干什么的,那女人?”
“不知道,身份不明,问陈寒,也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不肯说?那么大概总离不开发廊、按摩店一类的吧?又不是他老婆,他有什么支支吾吾不肯说的?”
“谁知道,管他呢,关我们屁事!”
“可是,他一直在追你呀。”
“去死吧他,神经病!老发那种肉麻兮兮的信息给我,隔三差五的往我们上面串门子,还老蹭饭,哎,吃起菜来嘴巴大得要死,一盘子菜只要被他的筷子扫过,转眼间就见盘子底了,敲门又不好不开门,烦死了,反正我是不大理他,只有小蒋理他,没事跟他一起抽抽烟说说话,哎,还特别能说,道理一套一套的,说什么找老婆要找一起奋斗的,将来他的钱负责贷款买房子,老婆的钱负责生活,哼,老婆还在天上飞呢,已经想好了怎么花人家的钱了,哎,这种男人,你说,吓人吗?”
第六章 彷徨(下)(8)
我笑,“是挺吓人的。”
“哎,还是什么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呢。”
“什么,还是研究生?一直没结过婚吗?看上去也有三十好几了吧?”
“谁知道,看上去也不像有过老婆的,妈的,神经病!我都跟他说过了不可能不可能,还整天发信息骚扰我!哎,老得来一脸的干皱纹,跟他一起奋斗?做他妈的白日梦去吧!就算一起奋斗,姑奶奶也要找一个年轻的呀!”小乐一边诉说,一边一脸的仇恨色,仿佛受了天大的折辱似的,昏黄的路灯下,路边淡淡的树影子投在她的半边脸颊上,使得她的脸一半暗一半明,更加深了那仇恨似的。
当下,我忍不住笑笑,“就是呀,奋斗也要找一个年轻的。”一边拍拍她的肩,以示理解与安慰,一抬头,瞥见路边稀疏矗立着两棵黑黝黝的老树,但见树枝细碎光秃,树身麻麻疤疤沟沟壑壑的,像是槐树,一般槐树看上去多粗壮而千疮百孔。
“哎,长得嘛又丑死了,又枯又瘦,竹竿子似的,不,应该说是扫帚柄,哪有他那么短的竹竿子!”小乐悻恨恨的。
我忍不住又笑,“喂,这么说一个男人太刻薄了吧?毕竟生得矮小又不是他自己的错,而且,你这么在意他的身高,是不是其实你已经有点在乎他了?”
“哎呀,去死吧你!”小乐生气地捶打着我的肩膀,“什么我在乎他?这么恶心的男人,隔三差五的往我们楼上串门子,又不好不开门,又不好骂他打他,烦勿啦?”
我好脾气地笑笑,“那就别理他呀。”一边说,一抬头,“咦,804来了——”804是开往地铁口的小巴士。
“那好吧,我就不送你到地铁了,你身上有零钱吗?”
“应该有吧,”我边说边跳上车,一边朝她挥挥手,“你快上楼去吧,天冷——”
“那,我这里有两块零钱,”她趋步跟上来匆匆塞给我两块硬币,一边又说:“我现在去网吧上一会网——不想回去见到陈寒,再见啊,电话联系——”
“噢,再见——”我来不及再说什么,巴士的车门已经“哧”一下倏地合拢上了。
买过车票,车子已经开出去丈来远,我回头看看,小乐正沿着相反的方向朝前走着(想必是去网吧的方向),大概是嫌冷,她走路的姿势有点驼:身体前倾、扛着肩膀、缩着脖子,纵然如此,可仍然能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少女的背影。
我不由地在心底暗暗替她叹了口气,如果她真的这么讨厌那个小男人,为什么不干脆翻脸断交?
在男女关系上,为什么一般少女总是容易陷入无助被动的局面?是因为她们不谙世故缺乏经验还是因为她们下不了狠心?换了是我,如此讨厌鄙夷一个男人,还会让他坐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地看电视?我根本连门槛都不会让他踏入半步的。
再回到静安寺,抬头瞅见百乐门闪烁不止的璀璨辉煌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不知为何,竟有一丝莫名的高兴与安慰。
市中心虽然吵挤脏闹灯红酒绿(处处陷阱),可是,至少在遇男人方面,大概也只有在黄金市区才能遇见个把(至少看上去)登样上等的男人吧。
第七章 看见了他们的情人(1)
没想到柳果庆会开着车在弄堂口等我。
自梅陇回来的隔日傍晚,我从超市出来,眼见得即要拐进弄堂时,忽然一部黑色的私车魅影似的自后面缓缓跟贴了上来,只听得车轮擦过地面紧急刹车时清晰的“哧”声,接着是两下急而短促的车号声,跟着一把沉稳的男声说:“嗨,陈蔷薇——”
我恁地一怔,转过头,是柳果庆!但见他照例戴着一顶咖啡色的棒球帽,自摇下的半边车窗里似笑非笑地望住我,今天他开的是一部半新的进口黑色奥迪A6。
我不由地在心里怔了一怔,他到底有几部私车(或者他到底多有钱)?
柳果庆扶了扶棒球帽的帽沿,看看我,镇定而温和地笑笑,“先上来吧。”
我淡淡地看看他,没响。
“放心,不会吃了你的。”
我犹豫了一下,迟疑地拉开车门,上了车。
他摇上车窗,笑笑地看看我,“怎么,刚下班吗?”一脸的若无其事与亲狎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不作声。
“还在生气?”
我不响,沉默地看看他,隔了一会,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一条弄堂的?”
他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拿着你住的地方的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