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决地摇摇头,“NO!”
“为什么?你很讨厌我吗?”
“不是讨不讨厌的问题,是个人原则问题,我不跟有妇之夫玩的。”这种长期分居的有名无实的有妇之夫最可怕(又是老男人),没人管,尽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与玩下去。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以后不再见面了?”
我迟疑了一下,“我也没说不再见面……”
“这么说,你只是想吊住我免费陪你吃吃饭解解闷了?”
我怔了一怔(没想到他会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忍不住抬了抬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在乎这一顿饭费,刚才的晚饭,咱们AA制好了。”说着,我摸手袋,掏出钱夹子,“三百块,正好一人一百五——”我数出两张一百块,放在他的车盘上,“还有五十块也就别找了,就当车费好了。”
“蔷薇,你有点不可理喻。”
我冷笑笑,“吃你一顿饭,不跟你回家吧,是蹭白食,AA制吧,又是不可理喻,怎么做人才能‘可理喻’?你倒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听了可别跳起来,像你这种小女人,二十四岁了,不对,过了年也虚二十五了吧,还是处女,一张白纸似的,一没有感情生活,二没有性爱生活,长此以往,要么会生锈呆掉,要么会变得尖酸刻薄张牙舞爪,你自己参照你自己的举止想想看。”
我一震,昏暗中只觉得自己的面颊一阵烧烫,我本能地一挺腰脊,伸手摸到车门的把手,“咔嗒”一下,一边推开车门,一边转过面孔,一字一顿地轻声地回击:“那么,柳先生,我也告诉你,我这个一没有感情生活二没有性爱生活的小女人宁愿坐在家里生锈呆掉,也不愿意被你种整天靠一顶棒球帽遮秃装嫩的老流氓染指。”真卑鄙,上次打击我为雏无人要,这次又打击我久雏则非锈即疯,摧毁我的自信对他有什么好处?
柳果庆不响,但是昏暗中亦看得出棒球帽下的面孔倏地变了色,夹着香烟的手指亦被烫了一下似地微微颤栗了一下。
我也顾不及欣赏敌人的表情,趁胜两只脚跨出去,摔上车门,昂着头,大踏步地朝前面的路口走去。
走出去百来米,转身拐上愚园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回头朝身后看了看,柳果庆的车仍然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昏黄模糊的夜色中,那一块白色的影子虚弱地趴在原地,仿佛一个忽然被抽空了元气的块状幽灵,再也动弹不得了。
妈的,真痛快,我一边朝前走,一边在心底冷笑。
我张牙舞爪?OK,就算我张牙舞爪好了,可是,既然除了年轻(青春),我一无所有(出来吃男人一顿饭也会受这么多侮辱,上次还差点失身),那么,必要的时候,为什么不举起它——这惟一的锐利(无价)的武器,毫不留情地(自卫地)掷出去?
第六章 彷徨(下)(1)
接下来的日子空得发慌。
立春之后,阳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暖融融的,天空亦越来越蓝越来越高,叫人忍不住地想出去走走,于是,每天下午我都到街上去瞎逛一圈,可是,看得中的东西往往都贵得要死,所以越兜越沮丧,可是不出去吧,又闷得饱死,真是矛盾得要死。
白天还好一点,最难挨的是夜晚,电视乏善可陈,要么看一点碟片,要么挂在网上(又无聊又费钱,拨号上网),屋子又小,除了四壁还是四壁,没有说话的人,熄了灯,即是又黑又冷又长的隧道似的夜。
寂寞,天罗地网的寂寞。
于是开始不可理喻地渴望回公司上班,虽然天不亮就得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虽然一天到晚亦不过是握牢一枝铅笔坐在那里苦挨,可是,至少闷的时候还可以与同事说两句笑话、听听那些上海女人背后嚼人是非,忍无可忍了还可以跟仇家撕破脸吵个痛快(甚至大打出手),我忽然有点明白了:许多人离不开工作,其实倒不一定只是为了生计(或名利)大事,日日有个固定熟悉的去处(在人堆里孵着)恐怕才是最主要的,一样是寂寞,坐在人堆里的寂寞与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寂寞,到底是不一样的。
掰着指头,后天就可以上班了,我居然有点高兴起来,仿佛小时候寒假过得不耐烦,左盼右盼终于盼到了开学的日子,我把呢绒大衣、羽绒衣、皮风衣等下不得水的衣物统统送到“正章”去干洗了一遍,孩子气的实心实意地期待着新一年的职场生涯。
可是,这日傍晚,我刚吃过早晚饭正在刷牙,忽然接到小杨的电话,告知我:公司上班的日期推迟了,因为美国真的要打伊拉克了,美国议会已经默认通过了布什提交的747亿美元的首轮战争财政预算,美国各行各业都在紧缩开支,迪斯尼动画大片《美人鱼》的制作计划暂时搁浅了,老板在美国尚未接到新的片子,所以,我们不必去公司坐班了,去了也没活干。
我握住话筒差点没晕过去,“那……这个月的底薪还发不发了?”惊愕中,我想起来问。
“签了合同的人,每人发五百块,其余的人一分钱没有。陈蔷薇,你好像是有合同的吧?”
“我有合同,”我舔了舔满嘴的牙膏泡沫,不甘心地追问:“可是,公司什么时候能开工?”
“那就要看老板在美国什么时候接到新片源了呀,如果撑到下个月还接不到新片,恐怕就要彻底歇业了。”小杨似乎多少有点不耐烦的,大概已经太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停了停,又说:“就算下个月能接到新片子,恐怕公司这次也要裁人了,最近动画这行有点越来越不景气了,公司里头很多上海人已经在着手改行了。”
我听得一阵惊惶,“是吗?”
“放心,如果外面有什么活,我会介绍分一点给你的。”小杨安慰我,大概听我的语气太过惊惶不安。
“谢谢你,小杨,”我多少有点感激的(上海人里头他还算是好的),想到以前动辄就坏脾气地拉下脸待他,多少有点后悔起来,“有空出来喝茶吃饭,我请你。”
“行,有空出来吃饭喝茶,我还要通知其他人,再联系吧。”小杨说完,挂了电话。
我一手抓着牙刷,一手握着听筒,怔怔地听着里面的“嘟……”音,一时只觉得不知所措。
上帝,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没有工作,长长的日与夜如何打发?
或者我可以去买些颜料与画布回来画一点油画,一可以打发(消磨)时间,二可以拿到画廊去待售,就算画卖不掉,温习温习画技,修修身养养性,也是好的。可是,一个歇业的(似乎没什么艺术天份的)人,躲在家里“玩艺术”,是不是太奢侈了?好一点的颜料、画布、画框,哪一样不是花钱的祖宗?
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电话忽然又响了,我又恁地一震,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探过去看看号码,54打头的,好像是梅陇那边的,犹豫了一下,我取起听筒,“喂?”
“喂,陈蔷薇,我呀——”那边传来一把清脆活泼的女声,原来是武小乐,“小杨给你打过电话了?”她开门见山地问。
“嗯,打过了。”我说。
“他们都说这次可能要散伙了,这下子死定了。”小乐的声音听上去比我还要沮丧似的。
“没那么惨吧,老板一接到新片子就行了,再说美国打伊拉克的事,嚷嚷了这么多年了不是都没真打吗?这回说不定又是雨点大雷声小呢。”我试图安慰她,一半也似安慰自己。
“你当然不愁了,你跟公司有合同。”
“那合同顶个屁用。”我不屑的,台巴子老板的土政策是:有大专以上文凭的人,才有“资格”与公司签合同,可是,没有上海户口,一样没有“三金”待遇(公司只有上海人享受“三金”待遇,因为劳动局有规定不得不替他们交纳)。
第六章 彷徨(下)(2)
“顶五百块呀。”
五百块能治什么事?还不够我半月的房租,可是,这话又不能说,想了想,我问:“哪儿有什么零活干吗?”
“什么,你问我?我还正要问你呢,就是有活也给别的上海人抢去了,本来春节之后就是动画淡季,现在更是僧多粥少了,咳,死定了死定了……”小乐唉声叹气的。
“新年头头的,别尽说丧气话,老板会想办法接到片子的,否则他自己怎么办?车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竭力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
“什么,你还指望老板?老板开着豪车住着豪宅泡着美女,口袋早就挣得满满的了,他愁什么?他在苏州的公司比上海的这间规模更大员工更多劳动力更廉价,万一真倒起霉来,他肯定是先弃沪保苏,否则,这一次也不会让我们歇在家里了。”
我听得一阵惊惶,“那怎么办?”老板在苏州还有公司,我怎么没听说过?
“怎么办?我现在也没有头绪,反正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听说王倩她们在徐家汇地下商城都已经开了一间化妆品小铺了,或许我们也可以像王倩她们一样凑起来去做一点生意,不管公司怎么样,好歹有一个退路在后面垫着,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哎,现在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这样吧,要不见面再说吧?”
“噢……”我含糊地应着,不置可否,心里迅速地盘算着:做生意?上海这个地方,没钱寸步难行,除了在街边卖茶叶蛋、臭豆腐干,什么生意不需要一笔资本?
我已经朝九晚五惯了,跑到人家的地方卖一份力气,无风无险,吃饱穿暖就够了,我可从未想过要自谋出路做女强人。
“那,要不……你明天来梅陇?我、蒋之慧、你,我们三个人商量商量,顺便聚一聚,怎么样?”
“噢,好的……”我仍然含糊的。
“那明天下午你来吧,你还记得怎么走吗?”
我一怔,没想到她这么急,握着话筒,想了想,“嗯,记得,地铁坐到锦江乐园下,然后过地道乘804,三站路,到梅陇七村……”我回忆地说,去年春天我去她们那里玩过一趟,虽然偏僻了一点,环境倒是挺好的,小桥流水,花树成荫,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你记性不错,那就这样,明天见?”
“嗯,明天见……”
搁了小乐的电话,我兀自发着怔,半晌,做梦似的摸摸自己的额,一额的冷汗,连手心亦湿濡濡的,每个人都嗅到了危机四伏,可我还想着买一点颜料回来消磨时间,也不知道是愚蠢还是麻木迟钝。
我站起来,打开衣橱的门,拉开第三格抽屉,从一块丝巾底下摸出红、蓝两本存折,翻开来,蓝本子上还有5000块,红本子上只有2500块,我惊惶地抬起头,皮夹子里好像还有500块、床头柜的《ELLE》杂志里还夹了500块,再加上前两天挣的那1000块,一共9500块,连10000块都还不足!下个月交掉三个月房租(3600块,四舍五入也就是4000块),那么还剩下4500块,以往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柴米油盐水电煤化妆品水果衣服鞋子逛街费交际费交通费七七八八的大约至少要2000块,4500还够维持几个月?再怎么紧衣缩食,一个月1000块总是要的(否则怎么活),那么4500(最多)也只够再维持三个半月,如果公司前景真像小乐预言的那样不堪,怎么办?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呆在衣橱前,一时动弹不得。
天光一点点地暗下去了,我也没心思开灯,屋子暗得像一口棺材。
半晌,我慢慢地跌坐到床沿上去,以往我赚的好像也并不少(月平均也有四千多块),可是,我竟没有积下一点能备不时之需的银子,我是不是活得太奢侈了?要是我也如小蒋、小乐她们那样合租房子,那么至少这两年下来我已经省下两万块房租了,好像别人来上海都是赚钱的,我却好像是来享受的(虽然这一点自由清静的享受其实很卑微),可我还时常自怜地抱怨自己过得太苦,两三年了,我竟然从未计算过明天的柴米,挣一千花九百,我这种大手大脚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小姐脾气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难不成与家境有关?虽然缺乏母爱,可是从小到大,我手上的零用钱倒是从不缺的,这一点我父亲倒是一直没怎么委屈过我,可是,穷人的孩子才会早当家,这种干部(小城市小官僚)子女的“高贵”出身到头来只有害了我。
我不由地把脸埋在手掌里,深深叹息。
忽然,床头的电话又“的铃铃”地响了起来,我恁地一哆嗦,心头一阵恐惧,不会再有什么坏消息了吧,我已经差不多快要崩溃了。
第六章 彷徨(下)(4)
命运,命运安排他志得意满的时候,却安排我失业了,这是一种讽刺还是一种惩罚——对我的势利嘴脸的惩罚?
“蔷薇……”
我叹了口气,忍不住语气温和地提醒他,“不,唐可德,你太抒情了,遍地皆是势利的女人,你只是碰巧遇上了我,现在你出人头地了,先撇开陈薇不说,你最应当感谢的人是你舅舅。”这几年他一直在他舅舅店里做美发师,因为要读书,工作难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是他舅舅一直发给他全职薪水。
唐可德不响,半晌,听筒里传过来“嗒”的一下打火机点香烟的声音,他开始吸烟,隔了许久,香烟灰大概老长了,才又长叹了一口气,黯然道:“可是,蔷薇,从头到尾,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没有你的认可,再‘出人头地’,我也觉得不过如此,这般的身不由己,我自己何尝不觉着下贱可怜。”
我不响,或许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可是,到底他有这份百折不挠的心意,犹豫了半晌,我柔声地说:“真的不好意思,明天我真的约了同事,是两个女孩子,有点重要的事,要不……后天,后天我请你吃饭,算是替你正式庆祝,好不好?”
“什么,还要等到后天?我不想再等了。”
我皱皱眉,“那随便你吧。”他这个人就喜欢得寸进尺。
他不响,又赌气似地沉默着,隔了一会,一半不甘心一半威胁似地问:“说吧,你明天到底见不见我?”
我为难地犹豫着,“明天我真的没空——”可是话没说完,“嗒”的一声,电话已经在那边挂断了。
我兀自握着听筒坐在床沿,怔了一会,心里忽然疑惑起来:这些年,难道只因为他是一个理发师(剃头匠)我才不能接受他的吗?再者,我真的是那么势利的人吗?他这副动辙即任性赌气喜怒无常的女人似的脾气,难道不是障碍之一?
好吧,既然敢摔我的电话,永远别再打过来才算有骨气。
我负气地将话筒搁回去,想了想,随即又拔掉了电话线(免得隔一会他不甘心再打过来)。
然后,我独自在黑暗中,手脚冰凉的坐了很久,很久。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唐可德知道我即将面临失业,他会不会觉得有点痛快?
不见面也好,免得心虚伤了自尊,我已经习惯了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心理优势了(似乎,这种心理优势才是这场旷日持久的暧昧关系里的最重要的一点乐趣),又何必打破这种习惯性的旧(平衡)关系,自跌身价(自伤信心)。
女人是最虚荣的,我也不例外,我承认。
翌日午后,我携一大束粉红色的郁金香,如约去梅陇小蒋、小乐处。
开门的时候,她们两个一起惊呼,“啊?还有鲜花?还是郁金香,很贵吧?”
我微笑地把花递给她们。
“哎呀,这么多花,叫我们插哪儿?我们这里简陋得连只破花瓶都没有呢。”
我不置信地笑,“什么,没有花瓶?平时要有男人送你们玫瑰怎么办?”
她们俩一起自嘲地笑,“哼,玫瑰?你以为我们是你陈大美女?老实同你讲吧,我们两个老姑婆到现在连一片玫瑰叶子还没收到过呢。”
我听得大笑,她们也笑,大家一阵乱笑(其实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的)。
然后,小蒋急智,转到厨房去,将一只淡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