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那段颈脖更是出色的景点,让人不能不在那里留恋驻足。如脂如玉的肌肤上因其丛生着如墨如夜般的发根而显得格外光洁白皙。同样,如夜如墨的发根因其附生的那块如脂如玉的肌肤而愈发让人觉得它们乌黑闪亮。这是相映生辉,这是相生成趣,这种杰出这种有趣足以引发无穷无尽的想象。
于是,杜晓强就驻足在那景点之上,遥想着桑乐那骄人的脖子。
不绝如缕的气息伴着不绝如缕的回忆进入杜晓强的身体,这是站在他前面的那个尤物散发的东西,她就像个没有旋紧盖子的香水瓶。那气息是互联网上的共享软件,可以随便下载,但是有一定的试用期。那些气息下载之后,就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它们的形体是波动的,就像宿雁湖氤氲的湖水,就像博雅假日宾馆那个热气蒸腾的浴盆……
杜晓强隐约地看到了桑乐那在氤氲中波动的丰臀。
于是,杜晓强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完完全全地振作了起来。他向前压了一下,触到了那两个蒙面歹徒。
不许动,不许动!……
“哎呀,”前面那个尤物惊叫起来,“流氓,流氓!——”
真遗憾,杜晓强还没有来得及动作。可是他分明听到了响声,“啪”,那声音有点儿远,有点儿隔。他的眼前黑了一下,旋即就有一些碎星星闪动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视觉听觉和意识都有些迟钝,有些木然。直至感受到了更多的耳光和更多的拳头,他才一边抵挡着,一边往电车门那边挤。
上天垂怜,电车很快就到站了。
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杜晓强滚了下去。那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落地滚翻动作。
他做得如此完美,完全得益于他在学校踢足球时所做的那些守门员扑球滚翻的训练。他滚出一段距离之后,便敏捷地起身疾奔,动作快得就像枪下脱逃的兔子。
他在一条窄巷里拼命地跑,快要跑到尽头时,他才停住了脚。他向身后张望,没有看到有什么人追来。这条巷子像一个弃置的烟囱,很深很静,只有两个提着菜篮子的老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走一走,停一停,时不时地转过头用奇怪的眼神望望他。
“嘿!——”他扬起手,向那两个老人怪笑。
两个老人露出害怕的神色,匆匆地加快脚步,再不回头。惊魂初定,杜晓强稳稳神察看自己。还好,身上的零件全都完好无损,只是套头衫被人扯开,从脖子那儿一直扯到腋下,望上去有点儿像半袒半披的袍子。幸亏里边还有一件牛仔背心,杜晓强索性将套头衫脱了下来。如此一来,牛仔背心上缀挂的那些铜钮扣就在阳光下熠熠地闪耀着,让人显得更酷更帅了。
杜晓强就这样酷着帅着来到巷口,才发现前面是健康路。顺着这条路走到头,离音像城也就不远了。
健康路也是一条热闹的主干道,汽车和行人来来往往,杜晓强在阳光下昂首阔步,一路上颇引来了一些少女的注目。于是,杜晓强走得愈发轻捷,走得愈发得意,是的是的,天下很大。是的是的,芳草很多……
只是——,只是欲望被压抑着,让他的心底仍旧藏着浓重的抑郁。
杜晓强在102 路电车上挨揍的时候,翁怡心正在菜市场里为母亲采购。
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老了老了,正是互相做伴的时候,没想到老两口却分居了。往常在外面采买的任务都是父亲承担的,母亲虽然也能自力更生,但是毕竟腿脚不便。老人要多吃富含维生素的蔬菜,多吃豆制品,还有脱脂奶。翁怡心挑了一些西芹、柿椒、黄瓜、西红柿什么的,然后又买了“放心豆腐”和两罐脱脂奶粉。冷冻食品选的是饺子,汤圆和灌汤包,每样都买了两斤。这是战备物资,不想动手做饭的时候,可以凑合着填饱肚子。
按响电子门铃,听到里边传出母亲那轻重不一的脚步声,翁怡心觉得心里像有爪子刨着一样难受。过去这扇房门后面住着两位老人,房门一开,扑面而来的自有一份充实一份温馨。可是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老人了,这套房子仿佛成了被遗弃的洞穴,只需想一想,就能感受到那种冷清和寂寞。
母亲将房门打开的瞬间,翁怡心颤着声喊了句“妈”,随即下意识地将母亲紧紧抱住。
“哎哟,瞧你瞧你,汗唧唧的,还不快去洗洗。”母亲似乎对她这种过分的亲热有点儿不以为然,她轻轻地推开女儿,然后又趿着拖鞋回了自己的卧室。
翁怡心不能不在心里暗暗感叹,出了这样的事,受了如此的打击,母亲居然没有半点儿沮丧之态,瞧上去倒愈发精神抖擞,目光灼灼。没错,真是仇恨也可以使人意气风发呀。
翁怡心洗了脸洗了手,又把买来的东西归整归整,放进了冰箱,这才到卧室来看母亲。她推开门,只见母亲在窗前纹丝不动地站着,手里捧着望远镜。那是一架老式军用望远镜,黑褐色的镜身上已经有许多地方磨出了黄铜色,皮挂带扭曲着,几乎分辨不出本来的原色。望远镜是父亲在地质队工作时的心爱之物,翁怡心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常一手抱着她,另一手端着望远镜,凑在她的眼前,让她看星星,看月亮。母亲在看什么呢?她怎么会有这种兴致。
翁怡心走过去,诧异地说,“妈,干什么,指挥打仗啊。”
母亲闻声转过头,她一边示意女儿过来,一边说:“来来来,看电视呢。你瞧瞧,好看得很。”
翁怡心疑惑地接过望远镜,按着母亲指点的方向往外看,往下看。那望远镜虽然很旧很老了,但镜头依然很清晰。先看到的是几根树枝,蜿蜒虬曲,攀附着寄生的藤蔓。浓郁而肥厚的大树叶和寄生藤的小叶片都仿佛近在眼前,甚至能辨得清叶齿和叶脉。
翁怡心说,“妈,看到了。桉树叶长得肥油油的。那藤子,是爬墙虎吧。”
母亲说,“不对不对,你再往外看,看院墙那边——”
院墙是个很容易找到的大目标,翁怡心把镜头慢慢往外移,一下子就看到了红砖墙,看清楚了红墙上的砖疤和灰水泥勾填的砖缝。一块块水泥预制板平铺着,上面灌了防水的沥青。那是依墙建店,盖的一排临街门面房。
“妈,你说的是门面房?这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玻璃房顶了吗?看玻璃房顶。”
翁怡心看到了,有几间门面房的房顶挺别致,像高级轿车的天窗一样,嵌着厚玻璃。
“嗯嗯嗯,玻璃房顶,”翁怡心看到玻璃后面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她下意识地调节着望远镜的焦距,玻璃下面的人影一点儿一点儿变得清晰了。
“那是你爸爸。”
翁怡心的手哆嗦了一下。她也看清楚了,的确是父亲的身影。从这个角度看,父亲像是被压缩了一样,有点儿矮,有点儿变形。他走过来走过去,时而直起腰,时而俯下身,他在干什么?
“嗯,我爸他忙什么呢?〃 翁怡心不解地说。
“你还没有看清楚?〃 母亲忽然笑了,”他在铺床啊,他再也整不完他那个床铺了。离上床睡觉的时间还早着呢,他就急不可耐了。这个老东西,他就想搂着他那个小贱货。“
翁怡心笑不出来,她使劲儿皱了皱眉。如此粗俗的话从母亲的嘴里说出来,让她觉得很痛心。
有了这句开头,母亲就没完没了起来。
“你还没有看见呢,那是电视连续剧,一出接一出。等到了晚上,灯亮了,你就看那皮影子戏吧。老东西和那小贱货一起做饭,一起洗衣服,一起擦脸擦身子。就是那张床,两个人就滚在那床上睡觉。睡就睡吧,还一个杀猪,一个杀鸡,拼命地叫。”
母亲双目放光,神采奕奕,两个颧骨上居然泛起了罕见的潮红色。
翁怡心完全沉默了,她实在无话可说。每天有这样的电视连续剧要看,母亲显然过得很紧张,很充实。
母亲应该活得恬静,活得淡然。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母亲会平静一些,会适应这种生活的。翁怡心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收拾起那个望远镜,与母亲聊起了别的话题。
“妈,你的腿怎么样了?〃 ”你别说,让那小贱货治了治,感觉还真不错。
“母亲拍拍那条病腿,笑着说,”我还等着她呢,可她再也不上门了。“ 一扯,又扯上了桑乐。
“也就是用中药用灸法吧,回头我去找找别的中医。”翁怡心接了一句,然后再转个话题说,“妈,你现在饮食怎么样?我想这段时间住过来,给你做做饭,陪陪你。”
“别,别,妈自己做自己吃,还省事,还简单。再说你那边,也是一家子。”
翁怡心说,“我那边好办,我每天拐过来买买菜做做饭,照顾照顾你。那边呢,有他爸爸照顾照顾家,照顾照顾晓强。”
“哟,那可不成。”母亲眯起了眼儿,“你就那么放心?你还是看好家,看好你们家那两个男人吧。”
翁怡心怔住了。她没有想到母亲会用这种语气。这语气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是一种悻悻的尖刻。
稍顷,母亲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恢复了平日的神情,语气也变得和缓下来。
“怡心,你是不是还要去看看你爸爸?〃 翁怡心揣摸着母亲的心思,没有回答。
“我来看看,你买了点儿什么东西?〃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她打开冰箱门,挑捡着翁怡心带来的那些速冻食品。”这袋韭菜馅饺子,给你爸带去。
还有这个,黑芝麻汤圆。这个老不死的,爱吃甜食,也没见他得糖尿病。喏,这个灌汤包,给他带一份……“ 翁怡心暗暗地发笑,这些东西本来就买了两份。方才存在冰箱里,就是打算带给父亲一份的。
虽然母亲说了,不用她照顾,翁怡心还是不忍心这样就离开。她想了又想,看了又看,终于想起可以替母亲完成的一桩重活,拖地板。翁怡心抓起拖把,将所有的房间都拖了一遍,心里才觉得稍稍安稳了一点儿。
父亲离母亲只不过是一望之遥,然而翁怡心走过去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这段距离的漫长。翁怡心的双腿又沉又重,她的步子又小又慢。那排临街的门面房开着不同的店铺,翁怡心就像闲来无事随意逛街的人一样,不慌不忙地挨着店门一路走一路瞧。
在一家挂着“上海服装店”招牌的裁缝铺前,她忽然站住了。
“喂,请问,你们做不做窗帘?〃 小裁缝赶忙起身相迎,”做,做,请进来,请进。“
翁怡心迈迈腿进了店。一台做活用的缝纫机摆在墙边上,头顶悬挂着几件做好和没有做好的男女衣裤,几种常用的布料摆在木案上,案角随意地撂放着一架陈旧的蒸气熨斗。看得出来,生意很冷清,小裁缝显然很想揽住这档活儿。看到翁怡心两条腿进了店,小裁缝又“坐,坐”地搬来了木凳。
“要做多大的窗帘?带尺寸了吗?〃 ”嗯,长,也就是七八米吧。宽呢,有个三米就成。“翁怡心在心里计算着。
“不对吧,哪有这种窗子。”对方赔着笑脸。
“我就要这个尺寸,能不能做。”翁怡心不容置疑。
“能,能,你说什么尺寸就什么尺寸吧。”小裁缝伸出手,要她拿窗帘布料来。
翁怡心说,“你这儿有什么窗帘料吗?〃 小裁缝说,”你想要什么价钱什么料子的,我可以给你进。“
翁怡心摇摇头,“哟,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做好呀?〃 ”快,明天中午你来取。
“
“不行,我这就想拿走。”翁怡心指着木案上的布料说,“你看看那里边的料子怎么样,凑合着能用就行了。”
小裁缝笑了,“行啊,只要你相得中,我这儿做,也就十分钟。”
翻来挑去,选中了一种褐色的化纤布,大概是做裙料的。翁怡心看了又看,只能拿它凑合了。
翁怡心在木凳上坐下来,不到一刻钟,一条大窗帘果然完成了。七米多长,三米多宽,两条长边上各自缝缀了十几个窗帘环。小裁缝做完活,翁怡心展开来看,她忍不住笑了。瞧这大窗帘的样子吧,实在是太怪了一点儿。
翁行天的汽修铺离那个裁缝店不算远,当翁怡心的身影出现在门面房前的时候,汽修铺的几位师傅不约而同地大声和她打着招呼。翁行天闻声而出,他搓着手,喜滋滋地望着女儿。夕阳在翁行天浑圆的头顶和宽阔的肩膀上镶出明亮的银线,使他魁伟的身躯愈加轮廓分明。
“爸。”翁怡心带着复杂的心情叫了一声父亲。她希望父亲是健康愉快的,可是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流溢出的那种潇洒那种活力,又让她隐隐地有些不悦。
“噢,妞妞,你来看爸爸呀。”父亲似乎没有发现女儿的那份复杂,他展开双臂亲热地抱了抱女儿。然后就带着她进了那个小巢。
在翁怡心的眼睛里,这个临时隔开的小屋是寒酸而可怜的。沙发床垫就放在几块木板上,旁边是木桌和木椅。桌子和椅子已经破旧,虽然擦刮过了,然而上面还是留有许多可疑的油迹。墙角摆着一个木包装箱改制的小柜,里边塞着脸盆牙具和做饭的炊具碗筷之类的杂物。在包装箱的上面放着父亲的那个变了形的老牛皮箱,它像纸板一样硬撅撅的。前墙上嵌着一个火柴匣似的窗式空调机,而那个不起眼的小冰箱看上去就更像是一个玩具了。
翁怡心把那个小冰箱打开,将带来的冷冻食品放进去。然后她直直腰,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不能不可怜父亲,她不能不心疼父亲。
“爸,你也太能委屈自己了。”
“哎,妞妞,我这不是挺好嘛。什么都有,冰箱,空调——再来个洗衣机,那就什么都全了。”
翁怡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偏斜着眼睛看了看天花板上的那块天窗。
“爸,你这块屋顶挺有意思呀。”
“有意思吧?〃 翁行天得意地说,”这是我当初的设计,安上玻璃天窗,采光好,修车的时候方便多了。“ 翁怡心把刚做好的窗帘拿了出来。“爸,我给你的天窗做了块窗帘。我给你安上吧。”
“嗨,我的傻妞啊,这天花板上的窗子要什么窗帘啊。”翁行天不解地望着女儿。
翁怡心却不再说什么,她只管摞椅子,要往上面爬。
翁行天说,“好我的女儿啊,爸用不上那东西。”
“可是我已经给你做好了,做好了。”翁怡心像耍杂技一样,在摞起来的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直了。
翁行天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动手帮她找锤子钉子和铁丝。乒乒乓乓的一阵敲打,这才发现要在坚硬的天花板上钉进铁钉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幸而要收工回家的汽修师傅们来了,他们用电钻打孔塞进膨胀镙栓,然后绷紧铁丝,便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这项工作。
褐色的大窗帘遮上去,小巢里顿时暗下来。翁行天打开电灯的时候,看了看表,然后下意识地向外面探了探头。
翁怡心明白,父亲在等一个人。
“我们走啦。”汽修师傅们告辞。
“爸,我也走了。”翁怡心说。
“坐一会儿,和爸再说说话。”
翁怡心就在那把木椅上坐下,翁行天坐在了床沿上。
“妞,你妈妈前一段时间的治疗还是很有效果的,那条腿走起路来好多了。
皮肤的溃疡面也有愈合的迹象。“ “嗯。”
“她不能停下来,她应该继续治。”
翁怡心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