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甜,苦,辣,咸,涩,香,辛……。人类的味觉已经进化得广博而精细,然而人类还有特色呢,然而人类还有优势呢,人类这种动物会给自己的“吃”附丽上情绪化和浪漫化的想象,于是那味觉世界就愈发流光溢彩缤纷摇曳,“吃”,俨然成了盛大的节日。
不必列举人类让自己享用的各种食物了,只要看看人类厨房里的各色佐料就可以想见,人类食趣的丰富。葱、姜、蒜、〖BF〗花椒、八角、小茴、桂皮、肉桂、豆蔻、木香、玫瑰油……〖BFQ 〗仅此一瞥便足可管窥那“吃”之庞大了。这种“吃”的极度膨胀无可非议,它遵循的是大自然的法则,正是味觉的丰富使得人类获得了比其它生物更丰富的蛋白和营养,人类的体力和智力才得到极大的进化,人类才得以居于地球食物链的最上层。人类获此位置,“吃”实在功不可没。
饮食与性色从来是相互关联,密不可分的。食与性是人类生理与心理愉悦的两大源泉。食之生理饥渴与性饥渴,这两种最基本的贪婪的需求诱使人类从事生产,发动战争,创造艺术,启迪文明。大地生产着食物,而人生产着人自身。我们的食物是由植物和动物的性行为产生的,我们喜欢吃苹果吃桃子吃梨……,然而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吃的正是这些植物的胎盘。对于做爱中的男女来说异性是一道味道丰富的大餐,他们彼此享用着对方,并且以此获得满足。
……
享用了桑乐浑圆的肩膀,我开始享用她的耳朵。
以脆骨做支撑的耳轮玲珑剔透,清湛光洁,望上去犹如蕴于花岗伟晶岩脉里的月光石。咬在嘴里就感到它的和软了,然而却又显出海蜇那样的韧脆。温柔里带着倔强,顺从中使着小性……我把它含在嘴里,噙在齿间,细细地品味它的深韵。
她呻吟起来,喃喃地说:“你,你可真会吃呀,你要好好地吃!”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噤。哦,这是贺榆,这是贺榆的声音!……是在那个饥馑的年代,在饥馑中我遇到了贺榆。
那时候的口粮是限量供应的,我们勘探队每个人每天七大两。这么可怜的一点儿碳水化合物要维持我们身体的运转是一件勉为其难的事,因此我们在上山寻找矿石的同时,也在寻找野果野菜之类可以充饥的东西。山西河曲那边的山上树少草稀,要想有所收获还真不容易。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竟在沟里捡到一只将死的野兔子。那兔子奇瘦奇脏,望上去有点儿让人生畏,但转念想想,它毕竟是难得的动物蛋白,于是我就兴冲冲地把它掂了回去。小分队的同事们像过节一样围着它看,商量来商量去,大家决定用它做包子。兔子肉剁碎拌在馅里可以分得平均一些,这样不容易引起争议。
马齿苋和野薇菜用得太多,包子馅里几乎看不到肉星星,然而大家还是吃出了荤味儿。包子皮用的是高粱面,一蒸就裂开,几乎拿不住。每人一个圆砣砣,各自捧在手里,犹如捧着一个怕碰怕摔的宝贝。所有的高粱面都用上了,按计划肉包子可以吃三天。剩下的包子都放在面案子上晾着,上面搭了笼布还反扣了一口锅。因为享用了美味,那天晚上大家睡得很香。甜梦里我忽然听到“咣当”一声响,听上去就像荒郊野寺有人撞响了一口大钟。没等我做出反应,旁边的小赵已经跳下床,他大叫大喊着,“有人偷包子,有人偷包子!〃 他这么一嚷嚷,大家都醒了,纷纷跳起来,往厨房那边跑。厨房的木门锁得好好的,开门的时候却听到里边哗哗啦啦,传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大家举着木棒手锤撞进去,大声喊着”不准动!——“在手电筒晃动的光柱里,我们看到了许多黑影,它们嗖嗖嗖地从窗子那边窜了出去。
只剩下一个黑影,就伏在案子上。手电筒的光柱聚照过去,现出一只褐色的母黄鼠狼。它的皮毛是蓬乱的,犹如枯干的杂草,肚子却出奇的膨大,从瘦骨伶丁的脊背处弯弯地坠下来,画出一个半月状的弧形。螳螂一样的三角脸,一对黑幽幽的瞳仁在灯光里凝固,腮和嘴却忙乱地蠕动着,吞咽着,显出一副不管不顾的神情。
反扣的大锅掉在了地上,想必就是它发出的声响。面案子上一片狼藉,那些肉包子只剩下了残渣!
“嘿,你竟敢吃!——”我举起木棒,狠狠地打过去。
那家伙灵活地一跃,跳上了窗台。大肚子在窗框处卡了一下,终于钻了出去。
那群黄鼠狼想必是吃饱了,只是苦了我们。口粮是按月发放的,剩下的日子,大家只好顿顿都喝玉米糊。
那天我开车到总队指挥部去,刚刚走到贺家村旁边,发动机的水箱就开了锅。
我把车停在路边,拿着小铁桶去找水。不远处就是黄河,正值枯水季节,河水回缩进深深的河槽里,河床就一览无余地裸露出来。两边的河岸变得很陡很深,犹如壁立的悬崖。我沿着被激流冲蚀得斑斑驳驳的河岸走下去,一直走到河槽边上,才取到了水。
从河岸上走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疲累了,等我再上岸去,愈发觉得力不从心。几乎是垂直的陡岸,被河水冲刷剥脱得头角峥嵘的石层,它们令我举步维艰。我的身子在颤抖,手和脚发软,额头上也沁出了虚汗。我歇息了好几回,才勉勉强强爬上河岸。抬起头,我看到了土坡上的房子。院墙,树……它们都喝醉了一般,在我的跟前摇摇晃晃。忽然,它们偏斜着升腾了起来。
是我跌倒了,趴在了地上。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绿晕,闻到青草味儿了,甜丝丝的直往鼻子里钻。胃就像章鱼一样翻腾,嘴不由自主地张开,贪婪地啃了一口。呀,好苦!好涩!——忽然,有轻巧的脚步温柔地踱过来。我顺着那细细的脚踝往上看,于是就看到了母羊那米袋一样的乳房。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它,然后将嘴凑上去拼命地吮吸。
没有期望中的汁水,它是干涩的,我的嘴唇吸得干疼干疼,仿佛肿胀了一般。
我把那乳房松开,慢慢地看到了母羊的脸。它低着头,用一双善良的大眼睛宽厚地望着我,在她的身边还偎着两只干瘦的小羊,它们咩咩地向我叫着。我想伸手摸一摸它们,然而手臂却软耷耷地垂下来,落在了一双姑娘的脚前。
我挣扎着。我想,我应该站起来。
“别动,别动,看你饿的。”声音出奇得甜美。
长长的腿长长的胳膊,腰身很细眉眼很细,一个细细溜溜的漂亮妹子。这就是贺榆。
我想,我必须站起来。
我努力着。眼前一黑,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岸边土坡上的房子,院墙,房后亭亭如盖的一棵大榆树……这就是贺榆的家,我其实就倒在她的家门前。我是喝了她端来的盐水之后醒过来的,然后又随她进了家。她给我弄东西吃,是那种像鱼鳞一样圆圆的、一片一片的东西,有点儿甜,有点儿粘。我不停地吃,吃,很快就让面前的大碗见了底儿。
“没,没有了。”她抱歉地说,仿佛是她欠了我。
“谢谢,我觉得,好多了。”我啧着嘴,“我吃的是什么?〃 ”榆钱儿。撒了一点儿,包谷面。“
她告诉我,是她家房后那棵大榆树上的榆钱儿。在那个人人饥馑的年月,平白无故地吃了人家的东西,我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告诉她我是勘探队的人,我讲了兔肉包子和黄鼠狼那档事儿。她笑了,她说她早就见过我,她是学校的老师,学校就在我们分队的驻地纸房沟。因为经济困难,上个月学校放长假,临时停办了。
那一次我和她没有聊太久,我还得开车赶到总队指挥部去。我道了谢,就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之后常常会念及她。我想,要是没有遇上她,或许我那么倒下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说,她救了我的命!
我必须去谢谢她。
我身边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呢?送那块猫眼石吧,那是我在内蒙古乌拉特前旗探矿时偶然得到的。猫眼石是一种铍铝氧化物,白天它在阳光下色如绿藻,晚上拿到烛光下却又变成了红色。在这石头的中间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白道,宛如猫眼似的含着一缕活光。
这块珍贵的猫眼石还算可以拿得出手,以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再次见到我,她显得喜出望外,竟然脱口说了句,“我想你再不会来了呢…
…“
那语气那神情都让我有些感动,我连连说,“怎么会,怎么会。”
我把猫眼石拿出来送给她,她翻来覆去地看着,惊奇地说,“咦,真像猫眼睛,颜色会变来变去呢。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石头?”
于是,我就给她讲猫眼石的来历。古时候有个老汉,在山里采药。他很孤独,身边陪着他的,只有一只花猫。后来猫死了,老汉伤心得很,就像葬亲人一样,把花猫埋在他住的山洞里。有天晚上,老汉做梦,梦见花猫在耳边叫着说,你把我挖出来吧,我活了。第二天,老汉真的把花猫的坟包包挖开了。猫的身子已经化了,只剩下两颗眼睛,光滑晶莹,已经成了石头。老人懂了,这是花猫在报答他,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了宝石。老人舍不得用伙伴的眼睛卖钱,就把猫眼石又埋进地里。于是,猫眼石就像花生一样,在地下越长越多,越长越多……
她很注意地听着,然后疑惑地问,“我听说过琥珀,那是松脂裹着虫子,埋在地里变成了石头,这种猫眼石,真的是猫眼睛变成的?〃 我笑了,”当然,这是传说,猫眼石其实是一类具有变色效应的宝石。除了金绿宝石外,还有孔雀石,钠硼解石、矽线石,透锂长石,它们都能产生猫眼效应。“ “你是研究石头的,你留着有用。我拿着就浪费了。”她很认真地要把猫眼石还给我。
我着急地说,“不不不,你才用得着。你可以让工匠做成戒指面,将来结婚时——”
她脸红了,扭转脸再不说话。我也沉默着。
她忽然站起身,勾着头说,“忘了,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说完,转身去了厨房。
“别别别——”我没拦住她。也不好意思跟过去,那样就好像成了迫不及待的馋鬼。
不一会儿,我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我贪婪地嗅着,我知道这样很不好,想竭力阻止自己。然而我无能为力,吃的欲望就像一条没有出息的狗,不停地吸着鼻子。那食物的香味犹如带饵的鱼钩,已经钓住了我的魂,它扯着扯着,生生地要将那魂儿扯将出去。
她把装食物的盘子端上来了,白白的,黄黄的,有点儿像烙饼,但是却切成了一条一条的长条形,望上去有些像面条,然而却又比面条宽,比面条厚……
我无心琢磨了,我望着盘子,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不好意思地嘟哝着,“你看我,你看看我——”
“吃吧。”她说。
我立刻抓起筷子。那吃的感觉很特别,在牙齿间翻搅着柔软,像猪肘子皮。
“是,肘子皮?〃 我有意和她说话,这样可以将吃的速度放得慢一些。
她摇摇头。
我再嚼,慢慢地就有坚韧泛起来,犹如咀嚼着牛板筋。
“牛板筋?〃 ”美得吧,尽往肉上想,“她笑了,”慢慢嚼,看你能不能尝出是什么。“
嚼着嚼着,就嚼出一丝丝甜昧儿,裹带着隐约的清香。
“是,笋干!〃 ”瞧你,哪儿来的笋呐。“ 是的,不是笋,在尾子里还带着淡淡的苦味儿。
“好了好了,反正猜不着。它像笋又像板筋,那就是笋板筋了。”我用筷子点点盘子,自我解嘲地说,“这是,煮熟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是蒸熟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哦,猜出来了。它有点儿干,有点儿胀,有的地方还有点儿焦黄——“是烤的。”
她再次点点头,又摇摇头。
“啊哟,瞧你,又点头又摇头。是又不是,不是又是。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是怎么做的。”
“它是煮过的呀,煮了就能去苦,去涩。它又是蒸过的呀,一蒸就蒸软了,发泡了。然后晾干用火烤,焦绷绷的,胀膨膨的,香。”
“嗯,你可真会做,”我由衷地夸赞着,“看得出来,你过日子,准是把好手。”
她的眼波蓦地一闪,即刻红了脸,低下头再不出声。
空气里飘浮着异样的紧张感,我也低下头,一副专注于吃的样子,似乎忘记了说话。
终于吃完了,终于要告辞。
她送我,一直送到停在土路上的大屁股吉普车旁。
我坐进了驾驶室,她忽然开口道,“你说的,——笋板筋,喜欢吃?〃 细细的眉眼间似乎含着笑。
“嗯。”
“那,想吃的时候,就过来。”
……
黄土高原这苍老的皮肤,它有如此多的峁峁梁梁沟沟壑壑。我的车开远了,顺着折折弯弯的土路滑向很远很深的沟底。我的心也渐渐地陷落下去,犹如沟底一般灰暗,沉闷。榆,榆——我默默地念着,面前浮起她细细弯弯的眉眼和细细溜溜的身条。
就在我仿佛沉入沟底之时,那条土路却蓦然折返而上,它攀升着,攀升着,让人变得明朗,变得轻快。不知不觉,我已来到了峁顶。蓝天就在我的头上,还有缠绵不去的白云。我情不自禁地偏转头。榆!——她就站在对面的山梁上,向我招手。在她的身后,是那小院是那房子还有房子后面高大的榆树。哦,这就是黄土高原,它是如此的神奇。你觉得走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当你从沟底升起来的时候,你才发现你居然和对面的山梁近在咫尺。
她是一直站在那儿的,她就站在那儿送我,望我!
“喂!——〃 我把车停下,向她招手。
“哎!——”她高兴极了,跳跳蹦蹦。
是的,仿佛很近。是的,仿佛伸手可及。我心里忽然想起当地人唱的那支歌。
对面呀圪梁梁上那是—个谁?
那就是要命的二小妹妹。
妹在呀圪梁梁上哥在沟,亲不上那个嘴唇唇招一招手……
把手招了又招,然后我重新坐进车里。心中怀着甜蜜,还有淡淡的伤感。
从那之后,得了空闲我就会悄悄地去往贺家村。风风雨雨地开车去,翻山越岭地走着去,为了萦绕于心的小房子小院子和院子后面的大榆树,为了挥之不去的“笋板筋”,为了伫立在圪梁梁上的“二小妹妹”!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记得那一次我去的时候,贺榆和我就在她家的院子里坐。我们一起看着熟柿般的夕阳从塬上缓缓地滑落,远处的山山峁峁沟沟梁梁笼在了纱帐—样的暮色里。
似乎有什么会在那纱帐里发生,似乎有什么会从那暮色里走出来。
我们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开口说,“真对不起,再也没有了。”
“什么?〃 ”你喜欢吃的,‘笋板筋’。“ 不只是抱歉,她的神情里还透着一种痛切,透着一种张惶。我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在这饥馑的年代,我一次次地到她这里来,“笋板筋”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充填了我。
“哦,没什么,没什么,没有‘笋板筋’吃也很好,”我安慰她,“你看我,吃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到现在还不知道,‘笋板筋’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说话,她起身领着我走。我们一起绕过房山墙,来到了后院里。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