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麂子”,她是名符其实的“麂子”。这是她的毛皮吗?和她的肌肤相触,我生出了一种丝绒般的感觉,它光滑细腻,仿佛哔哔剥剥的,在暗夜中闪着光。
我的皮肤似乎有了听觉,每一个表皮细胞都在凝神谛听,听她无数微血管里的血液在春雨润物般地透渗,听她一束束肌肉宛如弓弦松放一般张张弛弛地扯动,听她一块块骨骼像禾黍拔节似的抽升……
她已经把耳朵移到我的小腹下面了,她还在听着我。她一边听,一边低低地絮语,将她听到的那些都说出来,传送给我的听觉。
那是一种微妙的启迪,我恍恍惚惚地听到她的喉骨在振动,像磬,像三音叉。我听到她的软腭在共鸣,仿佛弹性十足的鱼尾在柔韧地击水。我听到她的声带在拨颤着空气,犹如晴空中薄薄的蜻蜓翅,犹如风中猎猎抖擞的丝旗。
这个精巧微妙的尤物。
忽然,她说她听到了豹子抬头的声音,那豹子从蜷伏的草地之上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慢慢地伸长脖颈。于是,它那颗大脑袋就昂然地挺立在了空中。
是的,这时候,我也发现我的耳朵已经贴在了她的小腹下面。我听到了风入幽谷般的声音,宛如葫芦笙悠扬地鸣响,又好似暗河在汩汩地流淌。
“鸟,我的大鸟——”她蹬跨在我的身上,喃喃地说。
我们做爱了。
风停雨住之后,她滑落在我的身旁。她的半边脸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问她做什么,她说她在听,听听有没有阿熊的脚步声。
我觉得奇怪,她的听觉怎么会如此灵敏。她告诉我,她是猎户人家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在山林里转,天长日久,听觉就练得出色了。她说每种动物走动的声音都不同,人也一样。阿熊走起来笨得很,听上去就像一只熊。而我呢,她说我是大鸟,是飞禽,平时喜欢在天上,只是偶尔落在地上走走罢了。自从我在山上出现,她就跟踪过我,看我整日在那些山腰间盘旋。她说我走起来是那种禽爪的声音,心跳也是禽的心跳,像大鸟翱翔的翅膀一样,宽展而舒缓。
她是靠着听觉抓住我的,在黑暗中她用不着看,只凭听就足够了。她能听到我的脚步声是在哪棵马尾松的树后隐匿的,她能听到我的骨骼和肌肉是在哪处草丛里作响。她朝着目标分毫不差地抛出掳兽的绳网,等待我的只能是束手就擒。原来是这样!黑暗中无可逃遁的追逐,从天而降的大手——有力却不刚硬,松弛而绝不脱漏。
我问她,如何才能拥有这样神妙的听觉。她说,很简单喽,你只要把这儿连到这儿——把接在耳朵上,懂不懂?
把心接到耳朵上,这是一个很简单又很复杂的工程。
第二天、第三天的晚上,“麂子”都来了。我惊奇地发现,有她的言传身教,我的听觉已经不可思议地拓展了。当“麂子”从我的身边离开,当这个黑暗的子宫里只剩下我孤独自处的时候,我就成了母腹之内心怀憧憬的婴儿。我执著地将耳朵贴在地上,谛听着外面的世界。我似乎能够听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的声音,我能听到松鼠索索地爬动松果飒飒地落下,听到野蜂嗡嗡地在空气中旋舞,听到尖嘴鸟笃笃地敲啄着虫蚀的树干……
尤其有趣的是我可以在很远的距离就辨出“麂子”独特的脚步声,她那细巧的脚踝,轻柔而又富于弹性的脚趾,就像藤枝在崖上晃摇,就像溪水在石上蹦跳。我在黑暗中等着她,我的全身都在发抖。这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正扮演着双重的角色:既是窥测着猎物伺机而动的猎手,又是被猎手锁定无计可逃的猎物。
她带着她的各种声响到来,随后就开始了她对我的倾听。她说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向她倾诉,那些声音让她欣喜若狂,欲罢不能。其实,倾听者也是倾诉者,当她倾听我的时候,我也能听到她的身体向我发出的倾诉。那些诉说经由骨骼、肌肉、血脉……直接与我的耳鼓相连,毋须任何的中介物。这是世界上最直接、最真切、最亲密的声音交流,它没有经过空气的振动就实现了,因而它得以避免在空气中传输所造成的损耗和变形。
在身体的诉说和倾听中做爱,别有一种风情。
第四天的晚上,“麂子”来得似乎早了一些。她的动作,她身体的声音,都显得急促。相形之下,我的反应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当那激烈痴狂的高潮突然来临的时候,我发现我居然在用手捧着她的脸颊!
这就是说,我的胳膊和手都是自由的,它们被松开了。
你走吧走吧,快点儿走。她把耳朵贴在地上说,阿熊来了,他大概发现了什么。拿你换大米的事没谈成,阿熊他们要杀你。
于是,我就那样走了。我听着树枝树叶在叹喘,那是我最后听到的她的鼻息。
……
此刻,我的听觉告诉我,那个新鲜的声音来了,那个弹在枝头的苹果,那个蹿出水面的鱼。那是饱满欲绽的桑乐,那是活泼泼的躁动的桑乐——我回过头。
“Hi,大朋友?〃 桑乐笑吟吟地站在我的身后,她嘴里嗍着一个蛋筒冰激凌,手里的另一个递给了我。
这可不是一束玫瑰花,这是一个考验。
我的牙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触过这类年轻食品,我平时很注意保存这支老队伍的实力,绝不让它们贸然出击去打硬仗。此刻,我把门齿派出去了,这些尖兵小心翼翼地在冰天雪地里搜索着,它们发现了一些葡萄干,核桃仁…
…“好吃吗?〃 她问。
“嗯,好吃。”我放松起来,没有异常情况,没有痛感,有的只是一种带着欣悦的刺激。
看来,还是能够对付这类年轻的。
拿着这个蛋筒冰激凌,拿着这个经由年轻检验过的入场券,我和桑乐一起进了迪斯科舞厅。
这是四十五亿年前的地球,这个圆球形的大舞厅喷焰流火,处处是没有固化的岩浆。重金属熔滴下沉,形成了地球的核心,——那是舞厅正中的圆形演出台,在台上,重金属乐队一波一波地爆炸着,领舞小姐犹如碎片,随着冲击波的节奏不停地抖舞。在核心的外围是钾、钙、镁、铝、硅、钠一类轻元素的复合物,它们在浓稠的岩浆表面飘移,浮游。
这个年轻的地球,到处都是沸腾的年轻,疯狂的年轻,飘浮的年轻。
没有什么投入者可以不被这岩浆融化。我的融化是从脚下开始的,僵硬的腿脚变热变软了,它们不知不觉地晃摇起来。继而是臀胯,是腰胸。一样的软,一样的摇。当软到摇到脖子和头颅,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地融化,完全地汇入。
对于我来说,外形的融化并非难事,难的是心脏的融化。甫一投入,固执的老心脏就被这爆炸的冲击波震呆了,它承受不了这种剧烈这种年轻,它痉挛地收紧自己,想成为一个干缩的坚固的核,以抗拒年轻的侵入。
然而,年轻的岩浆是不可抵御的,它热烘烘地融蚀着你,由表及里地同化着你,在不知不觉中,深藏在躯壳之内的那个硬核已与那年轻的岩浆豁然汇融。
桑乐就在我的对面摇着,晃着。她的长发是青春的旗帜,在冲击波里风散着,年轻的乳房年轻的大腿年轻的臀,合成了一个年轻的宣言年轻的诱惑。我和她是同一个节拍,我和她是同一种动作,我和他们一体,我和她一体了!
年轻真快乐,年轻真好。
她凝视着我的那对眸子渐渐恍惚起来,变幻起来,倏然间是白炽般地燃烧,倏然间又是炭灰般地暗淡。绿,黄,赤,紫,蓝,青,橙,白……犹如矽卡岩型和气化高温热液型矿藏中露出的金绿变石和猫眼石。那些色彩的变幻是与音乐强烈的节奏同拍同步的,在这异常的变幻中,所有的人都成了瞬间的定格与瞬间的跳跃拼成的七巧板,他们变形着,他们迭印着——我和桑乐迭在了一起。
这不是舞厅的激光频闪灯造成的错觉,我怀中的她温软鲜活,其真无比。
耳边是轰轰隆隆的滚石声,天呐,板块冲撞,岩圈隆起,地貌就此获得了新生!
频闪灯停止了变幻,我又看到了一个常态的她,一个若无其事的她。她在我的对面晃着摇着,我在她的对面摇着晃着,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不曾发生?
很久没有呼吸过室外凌晨一点钟的空气了,当“新人类”的出口被留在身后的时候,感觉里我已经被更新。新时段是从凌晨一点起步的,新空气也从这一刻伊始。大口大口地吮着时间的初乳,我觉得自己新鲜得宛若婴儿。
“送你到哪儿去?〃 我一边走向吉普车,一边问桑乐。
“回家,回我妈妈那儿。”她说。
我们俩坐进驾驶室,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世界被关在了外面,小房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伸出手去打火发动汽车,桑乐就在这时候向我偏过身子,用脸颊贴了贴我的脸颊。
引擎忽地打着了,它不规则地跳动了几下,这颗老心脏,它似乎有点儿承受不住。起步之后,车轮歪了歪,差点儿蹭到马路边上的垃圾箱。
“嘻嘻——”她笑,有点儿恶作剧地在我脸上吻出响声来。“别闹,注意安全。”我尽力控制着,把车开得直一些。
“别怕,安全得很。你瞧瞧,哪有什么人。”
是的,凌晨时分的马路显得格外空旷,放纵一下的欲望霎时升腾而起:我、要、飙、车!
油门一踩到底,老吉普车狂奔起来。一路疾风,一路长啸。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
“噢!噢!——”桑乐欢乐地叫着,时不时地在我的脸上送吻。
就这样,我和她物我皆忘地向前狂奔,狂奔。我们仿佛一起越过了太古代,原生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一直奔入了今天。
“请把车停在那儿。”桑乐向路边指了指。
结束了,她到家了,她就要回到妈妈身边,她是妈妈的好女儿。
减速,打方向盘,踩刹车,老吉普车慢慢地停稳了。这条街真暗,没有路灯,路边的树阴就显得很深很浓,看上去仿佛是在幽静的森林里。她应该打开车门,她应该下来了,她的脸仿佛是含磷的富矿,在幽暗中发着光。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我把目光投往她的颈下,投向那个三叶虫化石的挂饰,然后用做出来的轻松笑着说:“这眼睛,很别致啊。”
“这是你给我的,你让我多了一只眼。”她回答的时候,又一次紧紧地拥住了我。她就那样拥着,拥着,早已超越了惯常的那种告别时间,早已——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开始触她。我调用的是我那无与伦比的触觉,那由大翁家湾的赵婶开启的触觉。先是敏感的皮肤,继而是精细的口腔黏膜。仿佛是细胞壁与细胞壁的触接,仿佛是细胞液与细胞液的浸润,那触觉的终点似乎是两个生命个体的汇融。年轻的唇年轻的眼睫年轻的耳轮年轻的……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胴体竟不可思议地兼具着生涩和成熟!几乎同时调用的还有听觉,是灵川深山里“麂子”开启的那种听觉。我听到了她血脉里的桃花汛期,听到了她体腔内山体滑坡般的轰响,听到了她的肌肉和骨节弓开弦紧,箭矢将发……
唔,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我知道是什么在吸引我、在诱惑我。是那种滴着汁水的清新,是那种复着茸毛的鲜嫩,正因为我在走向枯槁,所以我才如此地留恋饱满,正因为我已经无可挽回地衰老,所以我才如此地渴欲年轻。
我感到了昏眩,可是我居然清醒地推开她,“你到了,快回家。”
“不是的,不是这里。”她笑着摇摇头。
于是我明白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是要我把车在这处幽静里停下来,临时充当一下小房子。
她慢慢地躺下,像在床上一样躺下。
她要做爱?这是真的。我的天!
我几乎是在求告,“不能,我不能——”
第八章人类动物园
星期天早上出门之前,母亲问桑乐,“你这是要去哪儿?〃 桑乐不乐意地回答说,”去图书馆查资料。“ 母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又打量。目光中含着审视含着担忧,然后便叹口气摇了摇头。
桑乐上身套着窄窄的吊带衫,下边穿着小小的一步裙。裙子和吊带衫已经山花烂漫了,头上的凉帽又缀着花,这身打扮确实花哨了一点儿。桑乐去矮柜上拿她的手袋,忽然留意到手袋的磁搭扣没有扣好,还露出了里边装食品的一角白塑料袋。很显然,有人动过了。
“妈,你翻我的包了吧。”桑乐说。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关切地看着女儿。桑乐显得削瘦了,目光却是亢奋的。
“小乐,你看上去很疲惫。最近睡觉怎么样?〃 ”做梦,常做梦。“那回答分明有点儿赌气的味道,神情也有点儿恍惚。
母亲担心地追问,“做的都是些什么梦啊?〃 ”嘻嘻,“桑乐忽然笑起来,”从小就做,十几年了。原来模模糊糊的,最近倒是越来越清楚了。“ 母亲一屁股坐下来,急切地说,“讲讲,那就讲讲吧。”
“等我完全清楚了,就讲给你听。”桑乐抛下这句话,起身离开了。
桑乐没心思和母亲扯闲话,桑乐要去动物园。
市动物园位于北郊区的花园路,桑乐差不多每逢周日都要到那儿去一趟。
那情形就像到了双周日,她总是要回家一样。桑乐坐上205 路公交车的时候,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注视她。双休日车上人多,桑乐四下里望望,并没有发现注视她的人。可是往前走走,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再看看,还是没有看到什么异样的人。车到动物园站,桑乐下车之后,又特意回身瞧了瞧,她心里自嘲地想,哟,今天是不是有点儿神经过敏了?
买了门票进园,桑乐径直往西南角走。那边是狮虎山和猴山,但是桑乐要看的并不是狮子老虎和猴子,她想看的是猩猩。狮虎山和猴山的旁边是猩猩馆,那里养着几只黑猩猩。在所有的动物中,猩猩最像人,桑乐每次看到它们心里都会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她记得以前雄猩猩“苦苦”的脸上还没有那副苦相,他长得很雄壮很威武。母猩猩“贤贤”在它的身边蹭来蹭去,两个小猩猩在它的膝下绕来绕去,它们安享天伦之乐,过得和和美美。
雄猩猩“苦苦”被桑乐叫做“苦苦”,还是年初以来的事。那一次桑乐到猩猩馆来,忽然发现“苦苦”不见了,在母猩猩“贤贤”的身边踞着一个年轻帅气的雄猩猩,后来桑乐把它叫做“帅哥”。桑乐像往常一样把带来的水果抛给“贤贤”和她的小猩猩们,“贤贤”没有动,只是把目光投向“帅哥”,小猩猩们不懂事,喊着叫着抢个不停。这时候,“帅哥”站了起来,它一摇一晃地走过去,龇牙耸鼻,发出一阵有力的咆哮。在那可怖的威胁声里,小猩猩们丢下水果慌慌张张地避开了。“帅哥”自得其乐地抓起那些水果,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起来。
在此期间,“贤贤”始终表情淡然,一副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样子。桑乐正在纳闷,忽然听到旁边传来铁栅的晃动声。她走过去一瞧,这才发现“苦苦”
被独自囚在了铁笼隔间里。“苦苦”右耳上方明显地少了一块毛皮,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