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放正襟危坐,说:“张卓然,你干吗呢?不带这么残害同学的。”
我说:“咳!咳!呛死我了。”
不管怎么说,这座虎园也是国内第一家,为挽救濒临灭绝的东北虎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小老虎们在温控产房里出生,在饲养员呵护下成长,在温饱不愁的散养圈里交配,全国13亿人民都在计划生育而那只叫大美人的16号母老虎都相当于人类60岁了还因为生了第5胎而上了各大报纸头条,被誉为英雄母亲。比起那些至今还在西伯利亚荒原上跟日益稀少的野鸡兔子斗智斗勇的野虎来,真是新旧两重天呀。而我们这些近水楼台的孩子们也真是幸运,跨过松花江就能和这么多的大虫进行亲密接触,连武松和李逵都望尘莫及。
正思考着,司机扔了只鸡下去,几只老虎伸着懒腰扭摆过来,扑了半天才把只可怜的鸡生生撕成了若干块,分而食之,互不相扰。俗话说一山容不下二虎,我不禁问韩放,这是老虎吗?怎么都快赶上土狼了?
在园子里逛了一圈,游览车把一行人放进了笼舍区,大伙在廊榭中迂回穿梭,观赏着住单间的虎们。韩放一直警惕地攥着我的手,寸步不离,好像一个不留神,我就被血盆大口吞了,再也拔不出来似的。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一间超大的笼舍前,俯身看去,满地的小老虎扎煞着一身绒毛,跟随饲养员手里的生牛肉跑来跑去,煞是逗人,竟有二十余只之多。满园子最有生气的就数这儿了。有几只基因比较优秀的小虎,俨然是这群落里的头儿,踩着兄弟姐妹们的脑袋所向披靡地冲在最前面,牛肉基本上都被它们几个包圆儿了。
一只特殊的小虎吸引了我和韩放的注意,这小家伙的个头较其他小虎要瘦小一圈,浑身的皮毛像被漂水泡过,脏兮兮的草白色,间或夹杂着几根稀疏的黑毛,在一片光鲜靓丽的虎斑中活像个穷酸的小要饭的,倒腾着罗圈腿徒劳地追赶大伙。几个来回之后,牛肉全落进了强者的肚子里,大部队纷纷作鸟兽散,小虎兀自趴在地上啃嚼一只矿泉水瓶子,看样子也没什么朋友。当它抬起瘦小的脑瓜,一张怪异呆滞的脸出现在我们眼前,两只斗鸡眼嵌在擀毡的黄毛里,乜斜着上空的人群,让人一下子联想到福利院里的智障儿童。
问过了饲养员才知道,这只小虎是近亲产物,一窝里只有它活了下来,在群居饲养中它根本抢不上槽,全靠小灶养活着。将来健康的小虎们长大了都能到放养区去生活,甚至可以租借到国外,它却只能在笼子里混沌度日,孤独终老。
我窝心地难受,韩放也拧着眉头,虽然他平时经常欺压欺压篮球队长什么的,可这家伙的心其实比棉花糖还软,遇到这种人间凄景就立刻泄气了。小傻虎被只壮硕的家伙撞翻了,爬起来就找不到自己的瓶子了,又抬起头来望天,看得我们无比沉重。
结束了参观,还在惦记小傻虎。我忍不住问韩放:“为什么老虎不认自己的近亲呢?为什么虎园要让近亲老虎们结婚?”
韩放说:“老虎早被人们关傻了养傻了参观傻了,你看园子里的虎哪还有一点儿虎威?从严格意义上讲,它们已经成了半个宠物,跟波斯猫没啥区别。不过那只小虎至少还能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我们也不要杞人忧天了。”
正说着,路晓滨和校花也出来了,路晓滨光着膀子满脸衰气,校花用两个指头拈着他的衬衫,还捂着鼻子。原来路晓滨在校花面前装英雄,把观光车的玻璃推开条缝,说要感觉一下虎气,结果被老虎淋了一身尿。
邱雪从冷饮摊跑回来给大家分发了一圈饮料,说那边正在搞东北虎认养活动呢,300块钱就能认养一只小老虎。我和韩放对视了一眼,决定去看个究竟。
一道红色的大条幅悬挂在会场上空:报与东北虎林园联合征集认养。围观者甚众,我们挤进去看了看认养规定,大概是说社会各界的单位和个人都可以在虎园里挑选一只老虎进行认养,每年还有几次免费探视的机会。认养费将全部用于给小老虎增加营养、购买药品、修建虎舍,其实就和募捐差不多。
《一样的月光》19(2)
我和韩放立即决定认养。
“我们想认养那只有智障的小老虎。”韩放对工作人员说。
“智障?哦,就是那只傻子吧,当然可以,但认养费都是一样的,每年300元,多者不限。”那个戴着大墨镜的女人还特意强调了一下价码,分明把小傻虎当作另类来看。
“它也是老虎,当然不能二价,你要收200,我们还不干呢!”韩放也听出了歧视的意味。
交了钱,开始签认养协议。有一栏是小虎名字,那女的说每个认养人都有权给小虎起个名字,从此以后这就是小虎的大名。我们想了半天,韩放说:“就叫坦克吧,希望它越长越壮,把抢食的对手全都铲翻。”我也觉得这名字不错。
“我觉着咱俩像给孩子起名字似的。”
“你想拐着弯儿骂我是母老虎?找打吧!”
一个女记者举着话筒冲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扛摄像机的。
“请问你们是学生吗?”
“是。”韩放攥着我的手冷静地回答。
“能谈谈你们为什么参加认养活动吗?”
“东北虎是地球上珍稀的物种资源,是我们人类的朋友,每个人都有责任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帮助它们营造一个生存繁衍的环境,爱动物,就是爱我们自己。”韩放站在国家环保局长的高度慷慨陈词,女记者一听立刻来了精神:“谈得很好,那么你们是怎么得知这次活动的呢?”
“哦,看报啊,我们都是它的忠实读者。”我在一边差点儿把刚才喝的水全喷出来。
女记者更容光焕发了,又把话筒伸近了一点儿,正要问什么,韩放说:“对不起,我们赶时间。”拉起我就跑了。
回到学校已是晚上6点多了,上楼前蓝静神秘兮兮地说:“卓然,原来韩放挺不错的,我收回我以前说过的话,你要好好珍惜把握。”我这才记起蓝静曾经以绝交相威胁来着。
“你真这么认为?”我心想连蓝静都夸韩放了,肯定错不了。
“看我给你分析:第一,不自私,他一听说我们姐儿几个都在,就闷声不响又去借了一部车,换别人就会说那二人世界吧,别带其他人了。第二,办事稳妥,怀里揣着驾驶证,路晓滨今天就是无证驾驶,万一被交警扣下多麻烦。第三,有责任感,路上熄火那工夫,一般的子弟哪儿受得了这个,早弃车走了……”我心悦诚服地聆听着,边听还边瞄韩放,瞄得他坐立不安的。
等所有的人都上楼了,韩放对我说了一句话:“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没证。”说完一通傻乐,傻得跟坦克似的。
敢情蓝静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一样的月光》20(1)
暑假在蓝皮书和电话的交替中一晃而过了,唯一不同的是韩放电话那头没有了家中鸟鸣山更幽的宁静,取而代之的是大街上的嘈杂,在傍晚,甚至会听到老年迪斯科的鼓点。我问他为什么总用手机打,很费的,他总是说手机里续了很多钱,打起来也不会觉得心疼。可有好几次长聊之后,我又想起了什么,再回拨过去听到的却是“您拨的电话已关机”。隐约觉得这背后似乎发生了什么。
开学不久,温冰进电视台实习了。她那种人哪怕只有一根手指头伸进了演播室的门缝儿,就谁也甭想再让她退出来了,整个一深海章鱼怪,连核潜艇都撬得开。我坐在窗台上望着满园丁香想了一晚上,结果还是惆怅,当初我怎么就一个不留神被那个女人给算计了呢?都是该死的韩放,一副那么挺拔的身板里居然夹着一颗那么柔软的心,被人利用了一溜十三遭,居然还没忘了帮她保密,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我给韩放拨了个电话,他居然又关机了。
大四一开学,韩放就经常回家,从过去半个月一次变成一周两三次,难怪我总觉得他又瘦了,就是骡子马老这么溜达也没个不瘦。我握着电话愣神的工夫,手机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响了,远得我都不相信它响了。
听筒里传来的是摄影协会周老师的声音,开门见山就问我找着实习单位没有。
“还没有,打算随便找所学校。周老师,莫非您有合适的地方推荐?”
“暑假里有家园林单位请我帮他们拍了一辑图片,全是绿化工程的,说是要制作向国庆献礼的专题图册。这不,国庆节眼瞅就到了,片子还差300张左右,今天又给我打电话。我最近手头太忙走不开,就答应给他们推荐个能出作品的学生。一下子就想起你来了,连文案都给他们带上了,正好当实习了,也是件互惠互利的好事。”
“哎呀,周老师,这可让我怎么感谢您才好!”
“呵呵,去了好好表现,可别给咱们C大丢人啊。”
“请老师放心!”
就这么着,我又重新振奋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在周老师的引荐下意气风发地开赴过去了。
局长大人亲自接见了我,虽然眼神里的怀疑与喜悦打得难解难分,可热情程度却丝毫不亚于当年山区里多病多灾的老百姓终于看见了赤脚医生,而我肩上的摄影包自然就是救命的药箱了。
形势高度紧迫,我必须在20天内搞定16个景点300张高水平的备选片子,由献礼图册制作领导小组从中敲定50张左右进行排版印刷,文案写作与拍摄同时进行。局里还派出一辆专车协助我。由于时间紧任务重,上午了解一下情况,下午立即出发拍摄。
我沉着冷静地把一切情况牢记于心,同时扮出一副不苟言笑超越年龄的成熟来。因为那个局长见了我的第一句话差点儿没把我鼻子气歪,他说:“怎么小张是个女的?听名字还以为是个男生哩。”
办公室主任笑容可掬地带我参观了整座办公楼,介绍了全局的主要业务项目,其间还引见了大把的科长副科长主任副主任,把我刚记住的一点儿业务知识搞得支离破碎。最后,主任把我送到了3楼秘书室门口说这一个月里拍片之余或者刮风下雨我就呆在这儿,跟秘书切磋切磋文学。临进去之前他还神秘兮兮地说这个秘书是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脾气不大好惹,谁让人家爸爸是刚调任的厅长呢。我心里一紧张就想起了另一个厅长的儿子韩放,可能是这个世界上跟我最没脾气的小子弟了。
秘书的洞府跟局长室完全两个风格,一进门就柳暗花明的。那个牛掰秘书就呆在曲径通幽处,在绿阴掩映中露出一圈肉粉色的蕾丝裙边,我不禁联想到了邱雪的礼物。
“怎么秘书是个女的?那么牛掰我还以为是个男同志哩。”我暗自拿她泄局长的愤。可当她拿开了脸上的报纸,我除了明白她为啥那么牛掰以外,就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呐喊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小!
“这是局里的秘书应歌同志,姓应的应,唱歌的歌。小应,这是来咱们局实习的C大中文系学生,你们有共同语言,好好相处,我先走了。”
我心里念着佛念着咒求着大慈大悲的观音姐姐,千万别让她觉着我眼熟。可3秒钟后我彻底崩溃了。应歌同志褐色的瞳仁在我脸上慢慢缩小,嘴里清脆地蹦出仨字:张卓然。
……
“韩放,你猜我在实习单位竟然碰见了谁?”晚上下班后终于在宿舍楼下找到了韩放,我迫不及待地冲他讲述白天发生的事。
韩放惊异地望着我,对刚才的话题一点儿也没兴趣。“实习单位?什么实习单位?”
“忘了跟你说了,昨个周老师帮我介绍了一家实习单位,今天去报到了,是家区级园林局,他们那个局长一见到我啊……”
“事先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韩放脸上超乎寻常地冷峻,冒着寒光。
“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你也没开机呀。”我有点儿无辜,又有点儿不解。
沉默中,韩放的眼睛云雾缭绕,像漫画中忧郁的男主角,虽然很好看,可令我很不安。
“韩放,这阵子你有点儿怪怪的……”
“园林局,就是种草栽树的吧,好玩吗?”韩放故作轻松打断我,脸上的线条渐渐缓和。
《一样的月光》20(2)
“你还没猜我在那儿遇到谁了呢。”
“谁呀,看把你玄乎的。”
“还记得去年冬天你差点儿动手打女人吗?”
“哦……就是那个什么莺歌燕舞的……”
“人家叫应歌。”
“离她远着点儿,要是她敢欺负你,马上回来告诉我。”
“你能怎样?就不信你真能打女人。”
“除了你,我谁都敢打!”
韩放重又绽放出笑容,在满园丁香的映衬下显得尤为俊朗,像一轮泛着青光的满月,平静我纷乱的思绪。就在那一刹那,突然发觉他的快乐对我来说居然是那样重要,值得用一切去换,去保。
第二天我对着满街的姹紫嫣红拍得格外欢畅,成打的柯尼卡胶卷揣在摄影包里,全是供我一个人挥霍的,就觉得自己是个家有良田万顷的地主婆,荷包里有花不完的银子,可以把稍微入眼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统统包圆儿,连眼都不眨一下,而且买回去若觉得不喜欢还可以统统扔进护城河,跟账房上抄起一沓银票再度血洗脂粉店绸缎庄。想到这我差点儿就乐出声来了,连曲径通幽里还坐着一个女南霸天的事都忘到九霄云外了,创作热情也空前高涨。
可回到局里吃完午饭我突然傻了,办公大楼里跟刚刚播完台风警报似的,满走廊就剩下饮水机和垃圾桶相依为命了,所有的办公室都关起门来午休,硬是把我给逼得走投无路了,只好磨磨蹭蹭挪腾到3楼秘书室门口。我有点儿觉着全楼的人是不是都合起来跟我玩赶狗入穷巷的游戏呢?要不为什么只有秘书室的门洞开着?
“哎!你到底进还是不进?”那张霸气的脸从天而降。
“不耽误你休息吧?”我咬牙切齿跟她客气。
“多新鲜呀,你屋里要是多个大活人你还能睡得着午觉吗?”
这小南霸天居然冲我来这出,虽然也曾亲眼见识过她发飙,可那不是跟情敌吗?我已经被她一掌推进韩放的怀抱了,她还想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敢这样怠慢我的人除了陈子衿和温冰之外有一个算一个都被韩放给灭了,今儿个我亲自动手,她也别想幸存。
“睡不着喝脑白金呀?”我大摇大摆走向贾主任分给我的办公桌,把拍完的没拍完的胶卷、快门线、UV镜、三脚架摊了满桌子,故意不去看她那满脸鹊巢鸠占的气愤。
过了约莫有一分钟,我都快把她遗忘了,应歌喉咙里突然又放出一个句子,说得我直想抽丫的郭安邦:“大邦哥他,和邱雪过得还好吗?”
“呃……”我一个研究汉语言文学的大四学生,竟在这个短句面前语塞了。之前只在琼瑶阿姨的电视剧里听过如此简约动人的台词,简约到瞬间便刺痛了我的心,动人到我以为刚才的僵持都是幻觉,坐在对面的那分明是一个水做的女子,一个落入凡间的仙女。说好还是不好呢?郭安邦他俩是挺幸福的,可我能在应歌面前说吗?毕竟是6年的感情,若不是痛彻心扉,一个女南霸天能顷刻变秦香莲吗?
“没关系,其实我就随便这么一问,你不说我也知道。”应歌双眼水汪汪的,不知是天生水灵还是泪光闪烁。“我连你的情况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包括你和那个韩放好上的事。”
“你调查过邱雪,连带着把我们的情况也掌握了?”
“没错。其实自打高中毕业,我就在你们C大安插下眼线了,就在中文系里。当时是邱雪主动向我大邦哥示的好,还是你帮着递的条子对吧?”
“连这个你都知道?其实我们……”
“你不必解释了,其实我也不想旧事重提,提一次,就痛一次,本来我都快好了……”应歌垂下眼帘隐到了一盆翠竹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