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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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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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鬼!魔鬼!你们这些异教徒都是魔鬼!死后都不能够得救的。”说上帝的手指挥着日月星辰和地球的那个女同学沉不住气了。

    “说清楚些,美兰,什么人才是魔鬼?我却说不信天主的人才是死后进不得天国的!”这是她的圣母像会流眼泪的王清珍。

    “胡说!”陈美兰用手打着写字板。

    “你才胡说!”王清珍一点也不退让。

    “打!到操场上去决一个胜负!”一个恶作剧的男同学嚷着说。

    同学们都走了,我觉得好笑又要叹息。因为和王眉贞约好在这儿等候她然后一道回家,便独自留在教室里翻开明天要应付测验的《莎士比亚全集》。看看读完了满满的两页,王眉贞还不曾来,回头朝教室门口望一望,却看见水越幽灵样的坐在后排角落里。

    “你好吗,魔鬼的门徒?”他笑着说,“事实上,如果我是许牧师,你这一学分的分数,最少要给你一个A。”

    “他给我个A或E,我都不在乎。”

    “你自然不在乎,因为在你的心中,自有一份极强的,对人生的信仰和了解。”

    “你在这儿坐多久了?”我笑问。

    “我陪你到校园里去散散步,然后再告诉你好吗?”

    “我完全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溜了进来。”

    “我是一个魔鬼,既会隐身,又会土遁。”

    “你不少说你是我的师父吧?”我开玩笑地说。“再说,我生平不怕魔鬼!”

    “师父?不敢当,而且我绝对不希望自己是许牧师。”他也笑着说,“再说,你自然不必惧怕魔鬼,因为魔鬼只存在人们的心中!”

    “好!”我笑着说,“但是,许牧师有什么不好?”我不承认许牧师是我的“师父”,但也不赞成一个人任意批评别人。

    “他有什么好?连称赞你的勇气都没有。”

    “一个轻易称赞人的,也会轻易的责备人。而且,我并不愚笨得希望别人的意见都和我一样。”

    “好!”他的脸微微一红,“现在,你要回家了吗?”

    “我在等眉贞,她要和我一路回家去。”

    “她和秦同强一道看电影去了,要我到这儿来告诉你一声。”

    我起身整理书本。他又说道:

    “我们到太阳底下去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那会帮助你的思想更灵活。然后再说一些宇宙真主宰的事,我们讨论讨论。”

    “不,你是替眉贞传口信的,现在任务完毕,请你自便。至于我,帮助我的思想更灵活的,就是现在睡一个大觉。宇宙的真主宰这时候也在睡,不到地球上发生大地震的时候,它是没有什么必要醒过来的。”

    他笑得由衷而且模样儿出奇的漂亮,使我一时收不回给他吸去的目光。这怕和今日的阳光、气温、以及他身上湖绿色的衬衫,甚至我刚才心中的抑郁,都有些关连。但我必得看住自己的鼻子,把牙根咬得异常的坚定。

    “你的脑子已经灵活到了极点,还想睡大觉简直是浪费时间。还有,我坦白地说,我没有想到现在我这般的渴望和你一道散步。”

    “那么你等着吧,等‘现在’过去,把你的渴望带走了。”

    “你说你已经不怪我了,事实上你的心口并不如一。”

    “我只是请你不必作什么‘补偿’的行动,好像那日你不陪我到校门口,我蒙受了不能再大的损失。”

    他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吃不完自己种下的恶果了。”

    我忍住笑朝教室门口走去,他默默地跟在一旁。穿越走廊,下了阶层,走出甬道,太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又走了大约半分钟,他说一声:“向左!”我便转向右面去。然后他又说:“上草地。”我却直奔一条水泥的路上来。等我走完这一条路,他又叹了一口气,不能随我走上这座大楼的楼梯,因为这是禁止男生上楼的“女生休息室”。

    他仰脸望着站在楼梯上的我说:

    “我在这儿等着你。”

    “我也许不下来了。”

    “那我就去报警。”

    “什么?”

    “不必担心里面发生了谋杀案吗?”

    “呸!”我笑骂着,返身奔上楼去了。

    这休息室是男同学们号称“地球上最神秘的仙宫”的地方。一幢可以住得下祖孙三代人家的两层大楼房,真个是“三尺男童,不准上楼”的女同学的天下。我们可以在卧房中午睡,客厅里谈心,阳台上晒太阳,会议室中玩侨牌,图书室里阅读电影杂志,大镜子前扑粉画眉,以及在“小小贩卖部”里吃花生糖和卤鸭蛋。这时候,室内的女同学远不及上午那么多,那几面大镜子既然用不着抢,盥洗室那儿也不消排上长龙阵。我走入一间小侧房,向照着阳光的一面镜子前面坐下,拿出梳子、粉盒和唇膏,对着镜子化妆起来。我的眼睛在对我笑,一双眉毛,王眉贞说像用黑缎子剪出来的,飞扬而且淘气。张若白说我的鼻子,像我这个人一样的,但可惜鼻尖常常仰得太高,过分的“声势炫赫”了。他总算也会说一两句挖苦我的话,却不免带着可怜相。我垂下眼皮,打开金色河蚌的粉盒,拿出很少用过的粉扑,在粉上蘸了一蘸,顺着鼻子一道一道地往下抹,又用十指平铺在两颊上面一下一下地化开,使不留一点白粉的痕迹。然后开始擦唇膏,极薄极淡的。我的嘴唇本来就够红,不算太小的两端微微向上翘;有次陈元珍在我耳旁嚼了一回舌,说看了我得嘴唇,她也想吻一吻我。这个人心里呀全是吻呀抱呀的这些念头,常常说着教人听了恶心的话。她有五个弟兄,女的只有她一人,家里既有钱,父母又宠爱。周心绣告诉我们,陈元珍十六岁的时候,便和她的表兄发生了关系。我不敢多听周心秀说的关于陈元珍的话,王眉贞很不服,说她们也算“好朋友”……我解开束在脑顶的黑缎带,我的卷发又多又长,不能不用条带子约住它;但我怕耀眼,一年到头用黑色的。祖母说我年轻轻的缺乏朝气,也是一份的不应该,我还有多少份的不应该?我握拳撑住下巴望着镜中的自己问。镜子里望见进来了三个女同学,一齐坐进那长沙发里,六只赤裸的脚放在茶几上。她们低低私语,吃吃发笑,又突然大嚷一声,三双白嫩的脚在茶几上大敲一阵,比地震还厉害,震落了我的唇膏。我起身走入盥洗室,手表指示已消磨去了十二分钟;我想不妨到贩卖部去吃一些什么,却迅速地举步下楼来了。

    草地上望不见水越,左望右望都没有他的踪影。我这边跑几步,那边跑几步,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却听见背后一声:“向后转!”我忙的向后转,见他满面春风地站在一棵白杨树下。我止不住双手掩着面孔笑起来了。

    我们踏上厚绒毯一样的青草,太阳光晒在背上,我的双颊灼热了。经过那红色尖顶的小教室,走上河畔的泥沙路,桃花落尽了,满树青嫩的树叶。河水还是缓缓地流,摇过一只小木船。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翠绿,道旁的麦子随风翻着麦浪。我们略弯着腰,踏上了斜坡。我微微地喘息着,靠在一颗大树上。

    “农学院同学们的试验园圃里花全开了。”水越说:“但是你累了吗?”

    我笑着摇摇头,抢先飞跑着去。

    我高兴得低呼起来,眼看那万紫千红,点缀着V字形的山涧的两旁;中间分着一条又窄又长的水流,在斜阳下闪烁着如同一条金色的长蛇。

    “你到这儿来过吗?”他笑着问我。

    “来过的,有一次,花既没有开,人又多极了。”

    “那是你没选上好时间。像现在,春深了,大家又都下了课。”

    “下了课,他们便都离开这儿吗?”

    “这是他们的教室,你几时看见学生下了课不离开教室的?”

    “但是这教室可和我刚才那间大不相同呀!这么美丽的花儿,可爱的水流,青翠的树木。”

    “但是他们看见的只是:啮花的虫,怪味的肥料水,和自己手上发疼的水泡。”

    我笑着,俯身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小紫花。问道:

    “水越,你看到的总是世上黑暗的一面,是吗?”

    “我没有这样想。”他举手一掠落下来的发,坐在一块石头上。“我说的是铁一样的事实。”

    “这些花很美丽,这不是事实吗?”

    “是的,但是种花的人已经付出相当的代价,觉得这酬报是他们应得的,如果每朵花不开得尽美尽善,还心里很不舒服哩。”

    我不由得点点头,也坐在一块石头上。但他和我好像坐跷跷板,我这边坐下去,他却那边被我弹起来。他走入花丛中,指着那些花草,一一的问我它们的名字。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说出玫瑰和蔷薇。他笑着一一的告诉我,又告诉我如何栽植和保护;他的话刚说完,我的脑里也空了。唠里唠叨的谁能记得下!

    “现在考考呢,这叫什么花?”

    我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只不知那是什么兰,便举起手中的小紫花道:

    “别唠叨,我只爱这一朵Forget…me…not。”

    他走近来,笑得洁白的牙齿发着光:“谁告诉你这是一朵Forget…me…not?”

    “难道我不能够自己知道这是Forget…me…not?”

    “你应该认得Forget…me…not。”

    “我当然认得Forget…me…not。”

    “多少人送过你Forget…me…not?”

    “这个你可用不着管!”

    “王一川?张若白?”

    “今晚上你有多少个约会?和陈元珍一个?和……和……什么元光的一个?”

    “一个也没有!”他的眼睛深邃地望着我,“现在该你答,你收过多少朵的Forget…me…not?”

    “一朵也没有。”

    “陈元光是陈元珍的堂弟,我和他从小在一起,他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好朋友。高中毕业我到这儿来进大学,元光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留在家乡,我们常常通信。”

    “陈元珍约你今晚上做什么?”

    “她要我陪她一道看电影,但是我没答应。”

    “我不相信你的话。”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我可是相信你的话。”

    “你相信我什么?”

    “你不曾接受过一朵Forget…me…not,你手上这一朵叫做紫花地丁。”

    说着他坐在我身旁,这回轮到我被“跷跷板”弹起;我站起来,踢着地上的青草,直下水旁去。他跟了来,站在我身边,涧水照着我们的影子,我的蓝裙子被风吹涨起,遮没了我们的影子。

    “我们到黄色的蔷薇花那儿坐坐好吗?”他说。

    “你爱黄蔷薇?”

    “是的。”说着他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朵枯干的黄蔷薇,问道:“认得吗?”

    “如果我没有认错,它曾经被你摔死在秦家花园里。”

    “所以我现在把它永远埋葬在心胸上。”

    “多余!”我笑着说,边又抢先跑去了。

    这儿的黄蔷薇开得分外好,而且也最多;一大片嫩黄色的,迎风送来一阵阵淡淡的香。我们依傍着坐在一块石头上,后面有棵大树,前面有一列矮树,叶子又率又亮,围着我们像堵短墙。

    “你刚才说我多余是不是?”

    “难道你不是?”

    “好,那么交还你,洗衣服的陈嫂永远不知道注意人家口袋里的废物。”他把那已成黑褐色的花干交给我。

    “你到底也得说出实情。”我接住,把它撕个粉碎扔掉了。

    他伸手采下一朵新鲜的黄蔷薇给我,我说我不要,他也把来撕个粉碎扔到老远去。

    “残忍!”我说。

    “难道你不是?”

    “这朵枯干的蔷薇是我的!”

    “这朵新鲜的蔷薇是我的!”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伸手摘下一片矮树上的叶子,他也摘下一片;我把它撕得粉碎扔在地面上,他也把它撕得粉碎扔下去;一片又一片,一叶又一叶。大树在头顶上沙沙地响,四周围幻成美丽的金黄色,老天爷已撒下漫天的魔咒。

    “残忍!”他说。

    “难道你不是?”

    “住手!”

    “你先停住。”

    他果然止住了,但从地上抓起一大把碎叶,缓缓地向我手上撒下来;我感到他的修长的手的温热,从轻触着我的手心的碎片传了来。我们的头一分分地向前俯,膝盖一分分地向里移;最后的一角碎叶落下地,他的额角抵着我的额角,膝盖触上我的膝盖。接着,他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再把捉住我的左手的右手合了上去。

    “唱一支歌儿给我听。”他轻声说。

    “不,我——我不想伺候你。”

    “那么让我伺候你。嗯?”

    他低低地唱起一支歌,那著名的《我如何能够离开你》。他把歌词念得非常的清晰,一句一句的颤动我的心;我闭上了眼,心中涌起前此未曾经历过的无比的喜悦。

    从此,我们灵犀相通地寻找相见的机会,我们从来不预先约定下一次的会面;也许,为的是有些羞涩,或是,要一切发生得更自然。每当我们有过“偶然”聚在一起的散步,不管是半个钟头或者一个钟头,便心满意足地分开了。第二天,我会想起什么时候他要到信箱处取信,他会记得我什么时候要上图书馆;就在这些地方我们又碰面了,像两股小水流,愉快地流聚在一起。渐渐的,他到信箱处徘徊的次数更多了;而我呢,也似乎和图书馆的大门结了不解缘。进一步,我们在一起共享简单的午膳,拣拾着每一刻的休息时间和每一小时的控课。再到了筹划共度整个的下午,或是整个的假日了。

    这一个星期日的午后,水越领我到了郊外。我听得那琮琮铮铮的泉声,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了。透明的水帘从悬岩上面挂下来,激起银白色的水花,平流过无数白色的卵石。成群的黑色小鱼在水中游,世上没有比它们更加自由自在的;但是,小鱼是不是这么想?我也不想变成鱼。我跪在水旁,影子照在水面上。背后有古树,枝叶茂密的遮住开始为虐的阳光,水面上望到的天空,是摇移不定、斑斑点点的。我的手能及的地方,有一方突起的石块,水流越过向下倾泻成一片晶莹的小瀑布。我想象自己是一个高大无比的巨人,左手在对面山峰上拔起一棵松树,右手在天空中捉得一朵白云。白云像堆积的肥皂沫,我笑了;伸手到水里,轻轻地划划,想冲去那“肥皂沫”。如果我真是个巨人,这小水流将无法容纳我的一个大拇指,更无缘欣赏这片小瀑布。小瀑布安静地流,什么也不理会的样子;用食指向它一戳,冰凉的水分成两半,拿开指头一切又恢复常态。如果我只有蚂蚁般大小,眼前的瀑布岂不比尼亚加拉的还有雄伟?我又笑了,因为我看见面前正有好些黑蚂蚁,在小土堆上面跑,和闹市里的人们同样的忙碌和拥挤。

    “怎么,你和小鱼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吗?”坐在树下的水越开口了。

    “这次不是小黑鱼了,也许,蚂蚁哩!”

    “天哪!女人们一定是那么善变的,连你也不例外吗?”

    我笑着不理会,因为,另外一些景象吸引住我了。我看见那些黑蚂蚁,抬着一只死苍蝇,在土堆上面跑。半路里杀出一阵黄蚂蚁,截劫了黑蚂蚁,双方打起来了。我常听人说蚂蚁好斗,但总不相信,这时见它们打得难解难分,不觉惊奇极了。看看有些蚂蚁堕入水中,在水面拼命地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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