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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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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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谁呢?哼,两个人面孔贴面孔的拥抱着,真够肉麻哩!”

    “听说那‘花花公子’已经决定,等她毕业后请她当助教哩!”这是又一个人的情报。

    “那么他们以后更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吴师母的醋坛子也摔不起来了。”

    大家笑了一阵,话题转到她们系里不日举行的辩论会。因为事先没有征求吴主任的同意便决定下来,使他认为尊严大损,气得两三天也不肯到课堂去上课。大家想想也觉得不妥当,便选了几个代表去道歉。到了他办公室的门外,看见上面贴着一张字:“今日闭门写作,学生概不接见。”

    “一个近视眼的女同学眯着眼睛念着:“今——日——开——门——”

    “闭门啊,旭梅,什么开门的?”大家全笑了。

    “早晓得应该叫陈元珍来,那么就是大铁门,也会融化成一滩水了。”

    第四节的上课钟敲过,王眉贞说得上一回厕所,洗手时边告诉我,陈元珍已经和周心秀俩绝交了,原因是陈元珍抢去周心秀的爱人“篮球王”。那个身材魁梧的学校篮球选手王淡明。

    “谁想得到她另一面去惹得吴师母摔醋坛子,真是见她一百二十一代的鬼!”

    我们赶到教室里,通史陈已经高高地立在讲坛上。我们坐定了,看他铅笔指着点名簿,口里念着:

    “唔,蜜斯凌净华。”

    “你是——”他用询问的颜色看着王眉贞。

    “蜜斯王眉贞!”王眉贞答。

    同学们全笑了,通史陈很保守的嘴巴一抿,眼角扫了我一下。

    于是他开始讲课,浮着满脸的消不尽的笑意。白衬衫袖子向上一拉,左肩胛向上一耸,在黑板上写着“公元一三六八年”这几个自来。他越说越有劲,右手拿粉笔,左手执粉擦,写了擦,擦了写,这时咳嗽一声,右手从上而下地在脸上摸一把,鼻子上全身白粉。

    下课钟敲了,通史陈放下粉笔,拍拍双手,笔直的向我走来。

    “你好了?”他微红着脸问我。

    “伤风?”他再问。

    我急切地四下一瞥,水越已经背过身子去了。王眉贞在通史陈背后朝我打手势,指指外面又指指她的口,再指指通史陈,向我伸一下舌头,也走了。

    我走出教室,通史陈跟着,带着他的白鼻子。今天他准备的是猪肝面,早上煮好了,只消热一热。参考书已有六本,全是最适用的。我一径的说多谢,举步踏下石级。看见张若白坐在正对着这教室出口的石凳上,这时立起身,大踏步的越过水泥地向我走近来,眼镜片后一对柔软而又酸楚的眼镜,好像我们阔别了一个世纪。

    “你——都好了?”他问着,眼角盯住通史陈。

    通史陈举手一抹脸,走下石级去。

    “这个人怎么了?”张若白目送着通史陈走去的背影。“他还给你些什么评语,除了‘人静、字好、文好’以外?”

    我不觉不悦地瞪着眼睛望他。

    他一耸肩,说:“反正我是个俗人、笨人,颜色的雅俗也分不出,是不是?”

    “我是说颜色本身并没有雅俗的分别。”心想王眉贞真是太多话。

    “我怕你,净华。”

    我们走着,他说王眉贞已经先去吃饭了,是否他可以请我到食堂吃些东西,然后有事跟我商量。我说有话请他就说,因为我第六节课的徐教授请假,现在就有回去了,他说他也要回去,正好和我一道走。

    出了校门,走入公园,公园里景色新鲜,好花全开。张若白说动物园那边母熊新生的小熊有趣得很,何不过去看看。我摇摇头。他叹了一口气,说来公园里只是借路,真是辱没了这大好的地方。公园有知,应该长出一片荆棘,专戳这些假道的人的脚底。

    我笑了,却喉咙发痒,咳了起来。

    “怎么了,你咳嗽了!身上冷吗?”他着慌起来了。

    我眨眨眼睛答说不碍事。

    “我要祈祷上天保佑你大安大康,永远不碍事!”

    “你说有事和我商量,什么事呢?”

    “我们读书联谊会要举办一个音乐会,日期是下个星期六,大家希望你准备两个独唱的节目。”

    “读联”是水越主持的,现在由张若白来要我参加两个独唱的节目。幸亏我有现成的借口,就是咳嗽,嗓子不宜用。张若白嘘了好几口气,强说我的咳嗽不日就会好,我说也许会,如果我能好好的休息;如果不,会咳到下个月去。

    张若白再叹出一声长气,踢飞了一枚鸡蛋大的石子。

    我们搭上电车,下了电车,他陪我走完那一小段的路,到了我家的门口。

    “我可以进去坐坐吗?”他问。

    “对不起,并不欢迎。”

    “你吃你的午饭,不用请我,我也不会看着你吃,我坐在院子里等你。”

    “吃午饭并不太重要,只是,我得到床上休息了。”

    “那,算了,”他双手一摊说,“我回学校上课去了。”

    “不是说你也没课了吗?”

    “我们政治学一一O第五节课测验,现在十二点四十分,赶得及的。”

    我推开竹篱门,返身关上它,缝隙中看见张若白还呆呆地立在人行道上。

    “还不快去啊!”我忍不住叫出来了。

    读书联谊会举办的音乐会在这日举行了。

    早上在学校里照常上课,休息二十分钟的时候和王眉贞见了面,她兴高采烈的给我看晚上的节目单:有水越的钢琴,张若白的小提琴和吉他,秦同强的口琴,陈吉的大鼓,此外还有手风琴、小喇叭、大提琴、独唱、合唱等等。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同强学会吹口琴呀!”我说。

    “你猜他的老师是谁?林斌哩。老师自己不敢表演,只担任报幕。学生呢,刚学会三支曲子,恨不能一一表演。但他刚才告诉我,只担心你这高明的人对着他,他一定会吓得吹不出声音来了。”

    “眉贞,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一点比别人高明。而且,我怕今天晚上不能够参加这个盛会。”

    “为什么呢?你既然不能参加演出,难道坐着欣赏也不行么?”

    “最近我总觉得累,还是回家休息好。虽然,这些节目都是我喜欢的,尤其是当中一项,我更不愿意错过。”

    “哪一项?”

    “你猜。”

    “我……”她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不敢猜。”

    “呸!你就是猜错了。”

    “岂有此理,我不是根本就没猜吗?好,既然不是水越的钢琴,那你自己说出来。”

    “陈吉的打鼓说书,他会的是哪一派别呢?京音?奉天?京东?还是梨花大鼓呢?”

    “见鬼,他哪里会什么打鼓说书,只是把只大皮鼓烂敲一通罢了。那日我听他练习,还那么得意的指导我急鼓是怎么个敲法,我说我简直恶心,今儿晚上轮着他出场时,一定得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了。”

    晚上,太阳将近下山了,我端了一张藤椅子到院子里。透过疏稀密沓的枝叶,望着落日时刻的天边。

    小池里静静悄地,我怀念那些金鱼,姨婆说要再给我几尾,但我谢绝了。人间的享乐都是有代价的,有的先付,有的补偿。我只知道那些金鱼给我的乐趣,不知道应该花费心力照顾它们;它们死了,我心里的不安和惭愧,真是无可比拟的。

    街灯亮了,小池面闪烁着点点灿光。不一会儿,祖母窗口的橘红色的光辉也斜射出来了。

    楼梯上起了一阵响:“咚!咚!咚!”将近两百磅体重的人物下来了,这使我很快的便想到陈吉的大鼓,这时候该正在敲着吧。“鼓”声止住,多宝姊端着一只大托盘,口里嘟嘟囔囔地向我走着来。托盘放在我的膝盖上,她的打屁股安置在池畔的石块上,大肥手向前一抓,我的淡蓝色的长裤上不看而知已留下五道黑指印。

    “这两个煎蛋是我给你加的,薄薄的两三片面包怎么吃得饱?面包里没有别的,只是气多,吃下去不长肉,只长屁。你祖父在世上的时候就不喜欢吃面包,什么东西也比不上我们的白米饭好。你这样吃,看长出一身白毛来。”

    我正在咬面包,听她这样说,笑出来了。三只猫围拢来,此起彼落的叫,因为闻到面包里面的沙丁鱼。多宝姊咬着牙骂:

    “死猫,冤魂一样的,真该都给人去,抱去两只你还舍不得,看这副馋相,给我滚,小黑!”她脚一抬,想踢那淘气的小猫,差些从石块上歪下来,也差些没有把我的膝盖骨捏碎;萝卜汤泼了,猫跑了。我把沙丁鱼拨落在地上,猫又来了,多宝姊直埋怨,没办法。

    好容易吃了两片面包,汤喝半碗,蛋黄吮尽一只,唉,连蛋黄都带着苦味。我看着多宝姊讨饶,但她瞪着眼睛象庙门上画着的门神,说好说歹的不让我通过。我拗不过,只好把那没蛋黄的蛋白一股脑儿的塞进嘴里。她的眼睛拨楞拨楞瞪的,总算端起了托盘,咚呀咚的上楼去。我看她转身消失在祖母的房门后,把蛋白吐在手帕上,心想世上不论任何事,在不适当的时候来时都是一种苦刑。我也有过饿得流着口水想念太阳样的煎蛋的日子,现在……呕,我双手掩住口,眼水也涌上来了。

    竹篱门上的小铃铛响起来了。门开处,闪进一个颀长的身影。我心中一阵猛跳,再一看,原来这是张若白。也许我早就该息去水越会来看我的念头。

    多宝姊在楼梯头嚷起来了,我说有客,请她端来两杯茶。

    张若白大约没想到我这时候还在庭院里,口里咦了一声说:“晚风这么凉,你不怕吗?”

    我说院子里的空气比屋里好,现在,满月上升了。

    他并不注意月亮,只向多宝姊坐过的石块上坐定。他的身上穿一件铁灰色的新西装,一条领带也是铁灰色的,又黑又密的头发梳得光亮,垂着眼皮反复地用手帕擦掌心,像个怕羞的大孩子。他仰起脸,月光在他脸上画出纷纭密沓的叶影,眼镜片后的眼镜也是明明暗暗的。欲言又止地对我说冒昧,因为他再也忍不住,这时候闯入到我的家里来。

    “音乐会完毕了吗?”我问。

    “不,我离开的时候正开始大合唱的节目。反正我的节目都完了,而且那空气怪——怪闷人的。我走到教堂前面的草坪上徘徊着,耳里好像听着那才你在教堂里独唱的歌声……”

    “晚上的会一定很精采,是吗?”

    “水越的钢琴最好,一支莫扎特的D大调回旋曲,同学们差不多疯狂了。但是他们都失望地问我,为什么没有你的独唱节目。”

    “不要说你的小提琴和吉他不够好。”

    “不要恭维我,呢批评我分不清颜色的雅俗还要使我难过。”

    “我是说颜色本身并没有雅俗的区分。”我看他念念不忘我偶然说过的一句话,倒也好笑了。

    “颜——色——本——身——并——没——有——雅——俗——的——区——分。”他一字一字的念着,好像要把它牢记在心中。

    “对了,我是这样说,你同意吗?”

    “嗯,”他略倾着头,双手合拢,指尖对着指尖,掌心一会分一会合的,迟疑地说:“恩,不,不同意。比方说,红色和绿色,多么的刺眼;还有金色和银色,俗不可耐的,不是吗?”

    “那是人们给联想到不好的地方去的缘故。其实,比如说金色,为什么不想黄金的坚固,有益人类的功用,还要,像张老伯这样的义举呢?”

    他惊讶地望着我,他的不愿被我知道这事显然出自真心。半响,讷讷地说:“净华,我的父亲,他——他十分钦佩凌老伯的。”

    “同样的,你的父亲也是十分可敬佩的。”

    “他从前受过人的帮助,所以才有今日。现在他知道帮助别人,只是一件非常自然而且应该的事。”

    “我的父亲在渔村中度过了好几个年头,关心渔村中的孩子们,也是非常自然的。”

    “许多人讥笑我的父亲心理不正常,或是干脆诬蔑他拿别人的钱来买名誉。”

    “这是难免的,让他们去说得了。也有人说我的父亲简直是个疯子哩!”

    多宝姊端茶下来,一只小茶几当茶盘,比刚才多了些重量,一下一下的“慢鼓”敲得更像样。我告诉张若白我对这“鼓”声和陈吉大鼓的联想,使他大笑了。他说我简直有了神通,这真是不折不扣的陈吉的慢鼓,所不同的,我家这位敲不出急鼓来罢了。于是我们一同笑,直笑得我气管里的痰也爬上来了。

    我啜了口茶,他也啜了一口茶;我放下玻璃杯,他也放下玻璃杯,手指触上我的手指。我忙把杯子再举起,靠近唇旁,茶味非常苦,多宝姊给祖母沏惯了酽茶的。我说:“这茶太苦了。”

    “苦吗?我不觉得哩,也许我早已喝惯了比这更苦万倍的苦汁。”说着,他一仰脖子把那杯茶全喝光了。

    我装作不懂他话里的意思,问他要不要再喝一杯,他要我把杯子里的倒给他。我不愿意,他叹息说连这点恩惠也吝啬,我说可以再给他倒一杯来,他连忙说:

    “不必了,刚才我倍陈吉的鼓声吵得头昏,再听多财姊敲一阵,可要没命了。”

    我笑他把“多宝”误为“多财”,说:“别告诉我你那么怕,必要的时候,我会请她把急鼓也敲几遍哩!”

    “我知道你会的。”他的声调变得严肃凄凉了。“但是很奇怪,如果你真要我怕时我却一点儿也不怕,即使你会扔把刀子赶我走,我也情愿让你把刀子插在我的胸口上。当然,有一个时候我曾经考虑过……”

    我知道他说不出口的是关于水越,现在学校里又有谣言,说我把水越“遗弃”了。这也许是我的“幸”又“不幸”的地方,同学们总觉得唯有我才有资格遗弃别人。我自然不必向谁去分辩这一点,被“遗弃”的人却被当做“遗弃人”的人,对自己自尊心来说,也大大的有了交代呀!

    也许是月光的力量,张若白比哪一次都坦白地向我诉出心中的话,说他每一次见着我时都增加一番心的颤动,这颤动到达最高峰,使他无法自制。他也曾努力地要使自己清醒过来,比方说,把思想和精力放在音乐、书本上,甚至筹划回到他父母身边;但每一次都失败,一双泥足愈陷愈深,不知道该怎样自拔了。

    天上没有云,月亮孤亮遥远极了,小庭院一片清白,晚风够凉了。张若白那抖颤的声音无法继续下去,他低着头,手指按在鼻梁上,迅速向下一抹,立起身来,背着我走过小池畔。

    我的心忽然一片空白,很像离开了“自我”来看清这整个的情景:张若白的痴心对待我,正像我痴心地对待水越。他和我各坚持地踏上一条路线,永远不会碰面的。我怜惜张若白的痴迷,却不知道自己的痴迷;我盼望张若白能从这“桎梏”中解脱出来,但我自何尝能理智地脱离“桎梏”?!

    张若白回过身来,满脸的泪痕,他的眼中有股奇特的光,像水越想要吻我的那一刹那。我举起玻璃杯喝下一大口冰冷苦涩的茶,告诉他我觉得有点冷,得回楼上去了。

    春假到的时候,王眉贞和我一同决定参加到无锡去的一组旅行队。我们本想参加去杭州的一组,但他们的行程共需七天,太长了。王眉贞以为我会因去无锡这组是“读联”主办的,而且水越是领队人,而不想参加。但我想赌气只是小孩子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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