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说:不理苦恼!不理人间一切的苦恼!人间一切的苦恼,不理它!苦恼,不理它!不理它!不理它!
我躺在床上淌眼泪,泪水沿着两鬓向下流,流湿了枕头两大片。不理他!我问心无愧,不理他!我翻转着身子,泪水折回鼻梁向下流,会合了左眼的泪水向下流,不理他!不理他!天啊!他不理我,我怎能不理他啊?
这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四周晦暗,黑浪滔天,水越和我同坐在一艘小舟上。一个浪头,水越没入海中,我大声叫喊,但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水越出现在远远的那边,我走近去,没有了。我掩着面孔回转身,他就在我面前,失神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鲜血。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他,他变了,变成一个陌生的人……我哭着赤足踩在泥沙上,忽然听见陈元珍“呵呵呵”的笑声,空中飞来了一只人头,这人头越近越大,是张若白的,张着那哀愁的一对眼睛。我大叫一声,醒过来了。
我的泪还在流,心还在跳。房中,窗外风声雨声,夹杂着多宝姊如雷的打鼾声。我支撑着身子下床来,赤足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引进一股动人的寒风。大榕树在风中呼啸,镰刀似的月亮黑云中,黑云跑得好快,想必和妖魔有个约会。我看不清那寂寞的小池,面上该有多少皱纹。心中又如何寒冷,我的面孔埋在臂弯里,啜泣着倚在窗槛旁。
次晨,太阳光照耀着窗口,我的眼睛如同被针刺,脑里重甸甸的,四肢酸痛,全身如被火烤,知道自己已经受凉了。
祖母给我服下伤风药,多宝姊埋怨我夜间睡觉不关窗,把伤风传染给她时,看谁煮饭给我吃。说罢一连打了个七八个喷嚏。
我如睡如醒的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想着想着,又面孔朝里淌眼泪。祖母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闭着眼睛翻过身,老人家要我起来吃稀饭,我举臂护着面孔摇摇手:一块柔软的手帕在我脸上轻触着,我再也忍不住,伸臂搂抱着她的身子,放声痛哭起来。
“好了,好了,孩子,可怜的孩子。”祖母不停地轻拍着我的背。
多宝姊送来热毛巾,祖母为我擦净脸,我浑身无力地依靠在她的怀里抽搐着。
“奶奶,水……水越,他……他不理我了。”
祖母扶我躺回枕头上,执起我的一只手,慈祥和怜悯的目光透入我的心。
“我知道的,孩子,这些时他没来,你的神色也告诉了我。”
我闭上了眼,泪水又开始沿着鬓边。
老人家抚摸着我的背和腿,身上的酸楚逐渐减轻,多时的疲乏也开始寻得出路缓缓地去了。
我睁开眼,黄昏的时分了。
祖母进来扭亮了电灯,多宝姊端来稀饭和咸鸭蛋,我吃下一些,一时觉得身上舒服多了,便坐着靠在枕头上。
我把王眉贞订婚那日发生的事,以及水越怎样避开不见我,一一的说给祖母听。当中提到陈元珍和张若白,便也把有关他们两人的一切说出来。祖母默默地听我说完,双手捧着我的脸,眼睛看入我的眼中,说:
“小华,人有情感,便会受到挫折,就像人有躯体,便会生病一样。你的病会好的,因为你有足够的抵抗力;但是,你也有足够的智慧来维护自己,使不被情感的挫折所伤害吗?”
我皱着眉尖一摇头,推开在我脸上她的手,说:“奶奶,请您别再说这类的话了。”
“是的,”祖母点头叹息着说,“我知道你不爱听这类话的,这就是一两个月来,我看着你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你不曾告诉我,我也不愿盘问你的原因。唉,一向我很为你安慰,因为我觉得你很聪明。但是,人总不过是个‘人’,不管你多么聪明,总有许多‘人’的担子要负的,不等到负够了日子,没有人能够帮你卸脱下来。”
“我自然需要您的帮助的,不然……”我的眼圈儿又烫了。
“好,孩子,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我随时都在你身边。现在你记着,不管水越心里怎么想,是对的还是误会,他总是已经有个决定,除非他改变意思,我们不能去勉强他,你说是不是?”
“当然我不会去勉强他!我不会!我死了也不会的!”
“好了,不要激动,激动只使你头昏脑胀,一点儿益处也没有。我的看法:水越是一个诚恳的人,他所以这样做,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虽然无法从自己的观点去忖度他,但是应该原谅他的。”
天啊,他有什么样的不得已的苦衷啊!他是个可以原谅的人吗?他把我携带到半空中,然后割断了绳子,使我脑袋向地的直坠下来……我想着,成串的眼泪又遏制不住地直淌下来了。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的苦痛。记得当时我盘问你初识水越的一切吗?你不容易爱上一个人,一旦爱上了,却是最深最挚的。我在心里为你祈求永远别遇到情感上的挫折,因为你是经不起的。我一生不曾为自己祈求过什么,一切我应该走的路程,都是我乐意踏上的。什么是世人所说的福?什么是祸?祸福的来临都是带着面具的啊!喜的开始可能以悲终,悲的起头常常以喜结。智慧的人平静地迎接一切,愚昧的人为了不必哭的事情哭,也为了不值得高兴的事高兴一场。”
我低着头,手中的湿毛巾咬得像被小狗咬过一样的糟糕。
祸?福?悲?喜?“爱”而有这么多的顾虑,难道是真爱?我要跟着水越,即使他领我去会晤死神,走向坟墓!祖母应该知道爱情的,她一生的爱,便是如何的圣洁、伟大和自我牺牲的!但是她没有失恋过,当然不知道失恋的人心里的感觉。
祖母从荆棘中锄出一条路来奔向祖父,这就是她出身富豪人家,却在渔村中过了许多年赤贫生活的缘由。那时候,勤勉好学但是一文不名的祖父,是祖母幼弟的家庭教师,祖母做了一年的“旁听生”,便和老师相恋了。顽固的外曾祖父气个半死,他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事情,但是,世上的事情不因有钱有势的人们不相信便不敢发生,也许正相反哩。外曾祖父更不相信,祖母会因一个穷酸汉的缘故,离开她那“足以自豪”的家庭,谁知道,祖母又那么做了。她不曾携走娘家的一草一木,除去不愿和她分离的贴身女侍多宝姊。祖父发迹,岳家有眼无珠的大门方向他启开。他也为外曾祖父切切实实地上了一课,外曾祖父成了祖父管辖下的子民。祖父有生之年对祖母的爱是她应得的,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一些了。
“如果我是你,小华,现在我能做的,要做的,第一是冷静,第二是冷静,第三还是冷静。冷静是智慧的门户,成功的种子,幸福的泉源。相反的,哭泣、苦恼、咒诅,只是杀害自己的不锈钢刀。”
“您永远不会是我,因为您不曾受过情感上的挫折。”
祖母迟疑了一下子,说:“你祖父的死,那不算情感上的挫折吗?我曾经想:如果你的祖父不那么对待我好,也许他死时不会给我那么大的打击。一个人被人憎恨是不幸的,被人爱何尝不是重的负担呢?”
祖父在四十五岁那年,因为秉公处理一个案件,被败诉者的家属行刺身死。那一夜,正是重阳的前夕,也是他准备北行的前一天。家中亲友盈门,一张沾满鲜血的担架抬回他的尸体,我不知道祖母哭得怎么样,但知道她亲手拔出插在祖父胸口上的尖刀,并且请医生诊治昏厥过去的多宝姊。进一步的,她要求当局免去凶手的死罪,因此惹得当时一些自以为极通事理的大人先生们严厉地非议,他们以为祖母太不把祖父的被害当作一回事。
“我的心中没有仇恨,”祖母说,“过去的已是过去了,愚昧的人自吃那愚昧的果实,惩罚已经够了。”
那一切可怕的经历,早已不在祖母平静的眼中留下什么痕迹。现在这永远平静的眼正望着我,我垂下眼,泪水缓缓地沿着面颊向下流。
祖母的手轻按在我的额角上,我张开眼睛,清晨七点钟的时候。这是星期三,也是我生病的第三天。
“奶奶,今天我可以上学去了吗?”
“再休息一天看看,昨夜你咳嗽得厉害哩。”说着她打开百叶窗,阳光和着花香进来了。
昨夜里我咳嗽吗?我难道睡得那样好,居然自己不觉得?但是,现在我咳起来了,不怎么太厉害,只是,喉管里有一点儿痒痒的感觉,喉头有一些儿不好受。
祖母要我再睡一会儿,我答应了,却伸手从枕头下抽出一封昨天晚上寄达的父亲的信,就着明亮的阳光又读了一遍。
“……狭义的说,人的一生是孤独的,孤独的踏上旅程,孤独的感受一切,孤独的走入坟墓。把感情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是自己的苦恼,别人的负担。无论是父母、夫妻、子女、戚友……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的,完全的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情感的。广义的说,天下何处没有向你作着共鸣的心?每一个灵魂的深处有真、善、美,真、善、美的声音,是世界中的声音,世界的光。黑暗虽然浓密,光明的,让你心中的真、善、美的种子开花结实,无论你在哪里,你不会寂寞。”
“生命的意义是完成一项任务,完成一项对全人类有益的任务!”
“‘失望’是一只纸老虎,戳穿它!”
“你的脸向着光明,你的脚踏向光明,我敢打赌,你一定到达光明的境地!”
我把这纸质粗糙的信笺叠好按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午后王眉贞来,圆面孔白里泛红,身上一件绿呢短大衣加在红色毛线衣上,底下是绿呢窄裙,红色的办高跟皮鞋,手上套着一副红手套。
“美呀,眉贞,红花绿叶般的。”我坐在床沿上说。
“真的吗?张若白说我全选上最俗不可耐的颜色哩!你说真的美吗?”她脱去手套,双手开始搓。
“当然美,颜色本身并没有雅俗之分别,全看人怎样的调配,你就是配得好。”
“谢谢你,刚才我赶着来时不留心撕破了一只袜子的损失,现在可讨回来了。”
我们笑着,她坐在我身旁,问我现在可大好了。说同学们知道我病,都要她代向我问候。
“看我给你带了一件什么礼物来了。”她从那放在我书桌上的又大又红的手提包后面,拎出一只银线编成的小花篮,当中插着四朵白色的玫瑰花,把儿上一条红丝带,系住一张白色的小卡片,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小字:“祝康复。”
“四者,思也。白色者,一片纯真之……”
我皱着眉头一摆手,说:
“请住口,眉贞,这样好的句子,留着上作文课的时候用。还有,我早和你说过了,请你别为张若白传递礼物,怎么你又不守信用?”
她笑着说这花篮不算礼物,只是一个同学对另外一个生病的同学应有的礼貌,自然下不为例。
祖母端进来两杯柠檬水,王眉贞慌忙站了起来,老人家吩咐她别客气,看我们都端起柠檬水喝着,问了我几句话后,便自离去了。
“对了,差一点忘了还你这份‘人静、字好、文好’的甲等考卷。”王眉贞在手提包中取手帕时,笑着抽出一份上星期三考试的我的“通史”的考卷。果然,右上角一个猩红的“甲”字。
“说什么‘人静、字好、文好’的!”
她笑着用手帕捂住嘴,说这自然是“通史陈”的话。今天第四节课下课后,他拿着我的考卷找到王眉贞,问她为什么我两堂课都不曾来上,她告诉他我病了,他哦了一声,交给她我的考卷,说:
“请你便中交给她,了不起,人静、字好、文好!”
王眉贞走去了,他又从后面追上说道:“你去看她吗?为我问候一声好吗?”
王眉贞说完又笑,笑得我恼恨地白了她一眼。
那时候我和她原选的“喷水泉”黄教授的“中国通史”。但是黄教授临时不能来了,代他的一位年青的陈姓的讲师,就是这位通史陈。他的课讲得好,满脑子年月日时,像一部活的历史书。但做人的方法却特别得使我恐慌,上课不过六七次,便邀请我上他单身教员宿舍吃午饭,他亲自买了面条和鸡蛋,放在电炉上为我烹煮哩他又打听得我正在写毕业论文,搜集了一批适用的参考书,如果我要呢,请上他的“单身教员宿舍”(每一次他总把“单身”两字,念得特别响亮,好像不那样别人就不知道,三十出头的他,还没有结婚似的)。但我想,即使全世界的参考书都在他房中,我情愿交不出毕业论文,也不能踏上他那三层楼的房间去啊!
“喂,通史陈和我说话的时候,那位蜜斯脱水超也听着哩。看那样子,想和我说话又踌躇着,通史陈走开,他也走了。”
“密斯脱水超”便是水越,第一次点名时通史陈看错了字,念成“水超”,所以王眉贞和我说话时总爱这么称呼他。一方面也是她的好心,以为不直接提起他的名字,会使我心里减少些刺疼。在学校里这么些的日子,我不曾和水越一同上过一门课,没想到这学期,却一星期有三个钟点在一起,而且偏偏就同选的这位通史陈。但是,一个星期里有三个钟点同在一间教室里有什么好处呢?他看着我时不抬眼,苍白、一丝肌肉也不活动的板着脸。上课钟敲后才到教室,下课钟一响便提起脚来走了。
“别以为他想和你说话,他既没有和你说成,你也瞧不到他肚子里去。”我说着偷偷地望一下王眉贞的神色,只想多听一些当时的情况。
“为什么我要凭空猜想呢?通史陈来找我的时候已经下课了,蜜斯脱水超居然还留着,他大约要等候同学们都走开去。当我走近他的座位时他立起身,正遇上通史陈返回教室,通史陈看了他一眼,开口便提起你的名字,水越的椅子声音一响,去了。”
我咬着下唇,双手一分开,考卷上红钢笔写的“甲”字给掰了下来。
“凌净华呀,有时候我真是心里越想越不明白,看那蜜斯脱水超……”
“你的通史考卷得的什么分数?”我打断她的话。
“大饼,不错了哩,像我人不静,字不好,文也不好的。”
我简直开始讨厌她,缩起脚来爬上床,面孔朝里的躺下去。
星期五早晨回到学校,入了校门,劈面便见到那通史陈,立在医务室前面的水泥铺边旁;见了我,颀长而显着神经质的面孔露着笑,左肩胛习惯性的向上一耸,摇摇摆摆地横切过我前面的路,朝教务处那面去。我不由的眉心一皱,低下了头。
第三节空课,和王眉贞一道上女生休息室去。阳台上坐着许多相熟的教育系的女同学,友好的让出长沙发上两个位子给我们坐下来。透过栏杆射进来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脚上和腿上。只不过几天的工夫,这株触到阳台边沿的榆树,又添了不少嫩绿的叶子。大家都说我痩了,白色的脸显得惨白,大眼睛显得更大。然后编结毛线的人继续编,看电影杂志的人继续看,闲谈的人继续闲谈:从电影明星谈到衣饰,谈到跳舞,再谈到她们的系主任。
“喂,知道那天我在百乐门遇到他在跟谁一道跳舞吗?”一个女同学说。
“谁呀?”大家的兴趣都集中了。
“还有谁呢?哼,两个人面孔贴面孔的拥抱着,真够肉麻哩!”
“听说那‘花花公子’已经决定,等她毕业后请她当助教哩!”这是又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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