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着眼睛嚼软糕。
“他叫什么名字?”
软糕黏糊糊的,我吞下一半,含糊地答道:
“姓王名一川。”
“哪里人。”
“没问过,您不是常常说,大家同站在这地球上便尽够了,分什么国籍,省籍,大同乡,小同乡的?”
她笑了,接着手掌转移阵地到我的臂膀上:“他的父亲做什么的?”
“大概是各实业家,什么董事长总经理这一类。”
“很有钱?”
“唔,有一所工厂,两座洋楼,三辆小汽车,四个姨太太,五个女儿,六个儿子,七个孙女,八个孙子,九个头衔,十个手指头!”
“哪里学来这般油嘴的?”她打了我一下,“他的儿子可不会有十一个手指头吧!”
“当然没有。”我笑着说。
“我知道当然没有,不然的话你不会这样高兴,成天的想到他时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我羞得大叫一声,双脚乱跺,一翻身,把脸藏到她的腿里去。
“唷!快把我的老骨头压断了呀!”她双手一推,我趁势躺在她身旁。
“现在张开眼睛,我们好好的说会儿话。”
“您说好了,话是用耳朵听的,和眼睛没有关系。”
老人家的嘴巴“吧”的一声,反正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由她从父亲和母亲不在这儿,她应该对我负双倍的责任说起;到批评我空具伶牙俐齿,事实上既属“痴情”,又欠观察力为止,十五分钟的时间过去了。
“恋爱的路是斜陡的,像——像——”
“像滑梯。”我代她想出来。
“就是滑梯吧。一经开始,便一溜到底,止不住脚的。虽然你现在不能把他带回来给我看,但是据你说,他家里很有钱,父亲又有四个姨太太。我不是说有钱人家的子弟便一定不成器,也不是要任意批评别人的家事,但是……”
“奶奶,”我打断她的话,“和我常在一起的不是这一个。”
“不是这个是哪个?”
“是晚上来的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
“他叫什么名字呀?”可怜的祖母只好从头来。
我制造了一个呵欠,遮掩着忍不住又浮上来的笑。说:
“我困了,奶奶,明天早上,让我详详细细、从头至尾的报告一遍给您听好吗?”
五
第二天午饭后,天气还是一样的好,我心里却特别的轻松。第一因为已把一向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话统统告诉了祖母,其次便为的马上就又和水越见面了。
“今天你们要到哪里去玩?小华?”祖母问。
“还不知道哩,水越会领我。每一次他都领我到一个最奇妙的地方,呃……我是说风景最美的地方。”
老人家眯着眼睛望我,我的面颊热起来了。
“他这名字真够特别的,你再说一遍让我听听看。”
“不说了。”我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小房间去。
我着意的装扮了一番。虽然我的衣服只不过普通的三四件,但我不愁我的衣服不够好和不够多。穿衣服也真是一门艺术,拿插花来比吧,就是一些枝呀叶的,如果安排适当,自由一番不同凡俗的美。在学校里常常有人夸赞我服饰别致美观,我不过让各种不同的色调,尽量地被衬托出各有所美的光彩罢了。今天我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裤,上面是一件蓝白相间横条子的短袖衬衫,又找出一枚白色的别针,别在衬衫的领口上;白色的线袜穿好,小心翼翼地踏进姨婆刚买给我的一双白皮鞋,看它恰到好处地附在我纤细的脚上。姨婆是祖母的亲妹子,也是最会照顾我的衣着的人。这双新皮鞋太考究,那天我接在手中时对她说:
“姨婆,这双鞋子太好了,您花了太多的钱了。”
姨婆笑嘻嘻地望着我:“咱们家小姐这么美,不够好的皮鞋配不上呀!”说罢看我脸上泛红,心里暗喜的神色,对祖母使眼色哩。
祖母常常说:“不要吝啬财物,也不可糟蹋财物。”姨婆便能当这句话而无愧。她一生克勤克俭,一件短褂补了又补,一双旧鞋修了又修;只要看到我需要什么,三四个月的积蓄能在一天里为我花光了。她常常对我说:
“你的祖母和父母爱的是成千成万的孩子们,我只爱你一个人,我不是太过自私了吗?”
姨婆比祖母年小好几岁,身体却不如好,两条腿自前年麻木以来,便在床上的时候多。她生过五个儿女——三位表舅,两位表姨;除去三表舅,都已经结婚生孩子了。姨公在五年前过世,姨婆和她的小儿子,那位每隔五分钟便要哼一声的三表舅住在一起。据说,三表舅爱哼的毛病是这么得来的:当他在小学念书的时候,有天学校李来了一位督学,老师嘱咐小学生们道:
“小朋友们,督学先生就要来了,他来的时候,你们可要安静啊!咳嗽、呵欠、打喷嚏,都是不可以的啊!不听话扣分数还要罚站。知道了吗?听清楚了吗?”
三表舅吓呆了,一心只怕自己临阵时咽喉气管不合作。偏偏那督学走经他的书桌旁,还翻了一下他的溅满墨渍的大楷簿;他战战兢兢,忍无可忍,小哼一声,大哼三声。这一来扣分数和罚站事小,他却从此不知不觉地不停地哼,到如今二十多岁还没有哼完哩。
一点二十五分正,我下楼走到小庭院里。太阳当空,四周寂寂。大榕树显得懒慵慵的,好像和祖母一样的需要午睡。我走近去,像个公主样的坐在树根上。小池面浮起一连串的小气泡,一、二、三、四、五、六、七……我把新鞋尖点着树根,一、二、三、四、五、六、七……手表上的分针不肯动,我不该老是望着它。我走到玉兰花圃前,翻开一片倒卵形的绿叶,鼻子凑在一朵瘦笔样的花儿上。小时候我爱把玉兰花串成一排合在脖颈上,比钻石镶成的还好看哩。祖母说:
“玉兰花有什么好,香味太浊了。”
我说:“您老人家说话到底也有教人不佩服的,花香分什么清浊,人们自己心里浊!”
我笑着想起她昨晚说我空有“伶牙俐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开了八朵玉兰花。我在每朵上面闻一回,摸一下。要末,再摸一回,再闻一遍,分针总该走路了吧?哟,这就是一时三十一分了呀!水越怎么还没有来呢?我三步两步的走到竹篱门旁,打开竹篱门,站在四顾不满十个行人的人行道上;左边望去望到了底,也不见这个没有时间观念的人的踪影忽然我担心起来了,也许他昨晚扑了个空,推想我赌气说的今儿也没有空这句话也是真的。如果他那般相信,可又该怪谁呢?五分钟又过去了,老天爷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踏回竹篱门内,推上门,却又拉开来,正想走出去,想想还是留在里面好,这又关好竹篱门,返身靠在上面干着急。
“我还是到外面看一看,也许他已在路上了,他不会笨到这地步,昨晚已经错过了,现在,我……”我心里极乱的想着。忽然觉得背后有压力,连忙回身来开竹篱门满额汗珠的水越差些没跌进我怀里。
“哼!你这个没有时间观念的标准中国人!”现在我脑里所有的只是他不该迟到这回事了。
“对不起,”他掏出手帕擦汗珠,“一些要紧的事绊上了,下了公共汽车,我便忙着赶路,这时盲肠这边还疼着哩!”
“活该,害我等了一个世纪。”
“是吗?”他的眼里闪烁着笑,“昨天你不是说今儿没空吗?”
“这就对不起你了吗?好,我是没有空的现在回去了。”
“几时你才答应不再折磨我,净华?”
“你也折磨我的。”
他握紧我的手,我们都不再说话了。
太阳光普照着大地,这寂静的大马路充满了安详。没有风,路旁的树在蓝天衬托中,枝叶扶疏的静止着,像在一幅图画里一样。
他回过脸来,我的眼睛迎上他的。
“刚才什么事情绊住你?”
他不答应。
“陈元珍?”
“什么?”
“我说陈元珍!”
“看,电车来了,咱们快一点。”他拖着我就跑,到了战上,刚好搭着。
车里挤得很,这是星期日的景象。我微微带着喘,却情不自禁地看他的脸,温暖的气候使他的脸色特别好看,我不能用白嫩和红润来形容,因为他又不是女孩子。他身上还是那件领口有个破洞的白衬衫,那条藏蓝色里透出白线来的长裤,腕上的钢壳表面带着黄色,和我的一只同一样,只在发挥独一无二的报告时刻的作用。
“刚才什么事情绊住了你?”车子颠动着,我抓紧他握住钢条上的臂膀再问。
“去把舅舅带来的钱寄回去。”
我望了他一眼,不敢再唠叨了。
我们下了车,换上另一路的电车,这车厢里更挤,我们面对面站着。我用手帕擦汗,他手中有份报纸,当扇子为我扇着。他的视线停在我的胸口上,触着我的目光,略带羞涩地笑一笑:
“这胸针好看得很。”
“衣服呢?”
“我很高兴你不穿红色的衣服。”
“为什么?”
“我怕和火红的女孩子走在一起。”
“怕人注意她,还是注意你?”
“都有。”
“你有过多少次和火红色的女孩子走在一起的经验?”
“我们该下车了。”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破落户般的公园大门口,走进园内,循着那迂回小经向右行去。一路上好花向人,但枝叶不动的停滞着,四周围的空气好像已经凝住了。
“昨晚在姨婆家玩得高兴吗?”他握住我的手,我们的脚步缓慢极了。
“谁说我到姨婆家去的?”
“王一川。”
我噗哧的一声笑出来。
“下一次说谎的时候请你注意,理由只好捏造一个。别又是姨婆又是舅舅的,教他们用魔术来变化也来不及。又加上我们一对大笨蛋,王一川昨晚去你家,我也去了。”
“这是你们自作聪明的结果,怪谁呢?”我笑着说,“但我知道和你们一道来的还有一位最摩登最漂亮的火红色的小姐,她就是陈元珍,没错吧?”
“她搭乘王一川的车到你家去,我可是比他们晚一步才到的。”
“但这就是你后来搭上王一川车子的原因,没有错吧?”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你——昨晚也真的出去了?”
“难道还是假的不成?我们看了一场电影,后来——后来在咖啡馆里喝咖啡,直到——直到十二点过才回家,真是有意思极了!”
“嗯!”他很认真的应了一声。
“你呢?你在王一川家里玩得更高兴吧?”
“我吗?我也玩得有意思极了。本来他们放映电影,但是我说‘电影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不跳舞呢?’大家拍手赞成,晚饭后便大跳起来了。音乐既好,舞伴又多。我想想看,回家的时候大约在午夜过后一点半钟左右吧。”
“那么你昨晚的确成个舞王了,是不是?”
“舞王不敢当,舞倒跳了十几次。因为,女同学太多了,请了这个没请那个没礼貌。”
我耸耸肩膀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变得快,没有多少时间,便过了一百八十度。”
“这是你教育的功效:过去的不要想,将来的不必理,把握住现在。”他抓紧拳头在我眼前晃一下。
“你和陈元珍跳了几回舞呢?昨晚她又说了些什么关于我的坏话呢?”
“她说你的坏话?不会的吧!”
“当然,因为她是你的好同学,就是说了别人的坏话,也可以当作没有说。”
他看了一下我的脸,本来我并不气,现在却有点发火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和……咖啡怎么样?”
“我和咖啡都很快乐。咖啡特别香,特别甜,还有,还有牛奶味。”
“我们也有咖啡。”他笑着说,“但是同强不喝,陈吉不喝,我也不喝。同强说:‘可惜若不没来,来的话,他那咖啡王,稳把连上他自己的四杯一口气喝光。’”
“他用不着到那鬼地方去喝那鬼咖啡!我们的音乐更好,环境更美!他也用不着一口气,而是悠闲自在地喝了五杯!”
“昨晚上你和他在一起?”他的眼镜盯住我。
我正是不能决定该摇头还是点头。他放开我的手,大踏步地走过小石桥直向前去。我跟在他后面走上石桥,见他的背影没入树丛中,便一手搭在桥旁的石栏上,怔怔地望着桥下的红莲。
起了好几阵的风,吹得我的长发乱飞。黑云在天上狂奔,一时不注意,蓝天全给吞没了。接着一声雨雷,把立在桥上的我震了一大跳。水越跑回来,执起我的一只手就跑,我们一前一后,和前刻赶搭火车一样。
我们跑上那座临江的小亭,喘不了几下气,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响,接着,漫天遍野的雨点洒下来了。我跟着打了一个喷嚏,身子在雾样的细雨中,雾里面放眼四望,只觉我们被困在玻璃线制成的笼子里。那千千万万透明的雨线,连接着天和地,水和天,江面冉冉地腾起一层浓白色,越腾越高,愈白愈浓,分不出哪儿是天,哪儿是水。闪电在天边像金蛇,这边一抖,那边一划,灵活美丽极了。没有多少时候,成寸的夹杂着黄泥沙的水,向小亭脚下流过来,像要把我们冲走了。圆拱形的石桥倒是洗了一回舒舒畅畅的澡,一团团新裁绿绒般的荷叶载浮载沉的,一朵朵饱蘸着丹朱的大笔般的莲苞,抖颤得着实可怜了。
像以前如何猛烈和热闹的事都会有个终结,雷声渐远,雨点细了,刚才刻划着闪电的地方,这时露出一角蔚蓝色。我把身子在铺着报纸的亭中央石凳上挪一挪,捏着手帕揉鼻头。我的鼻子咽喉有过敏的毛病,最经不起温度骤减的,水越取出他的白手帕,把我敞开的领口竖起系起来。
我歪着头问道:“刚才你生气了吗?”
“没有。”他显得有些疲倦,好像刚才的雷雨,是由他导演出来的。
“那你为什么跑开了?”
他的浓睫毛向上一掀,深棕色的瞳子在淡蓝色当中,和雨后的蓝天一样的清新。我不待他开口说什么,连忙解释道:
“水越,昨晚上我只是和眉贞一同看电影,然后两人在小店里吃碗面。”
“我知道的。”
“知道我说若不只是故意和你呕气?”
“昨晚上我和若白在一起。”
“真的?”
“我坐王一川的车子到他家门口,他们下车,我又上车,直向若白的家去。”
我简直要放声大笑了。
“若不知道你和眉贞一道看电影去,说是眉贞告诉他的。”
“还有呢?”我斜着眼睨他。
“还有——如果你知道我昨晚为什么去找若白,你会笑我的!”
“你想我会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他不答,起身走到凉亭的边沿,一手扶住那碗口来粗的柱子,留下石像般的背影对着我。
这时雨全停了,蓝天越来越占优势,运块正在消散,太阳光时隐时现;但地上还是泥滑水动的,有“行不得也哥哥”的情况。
他走回来,坐在我身边,执起我的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又把我的手背熨着面颊,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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