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小丫头,久姑娘人不舒服,不方便出来。”
“你不是……”木少柏会意过来,表情顿时有些讪然。“对不住,冒犯了姑娘。”
“木公子言重了。醉仙居是御赐的酿酒坊,不是那些秦楼楚馆,这般贸然求见我家姑娘,未免有些失礼。”
“谁要见我?”
晓缘转身,奔向楼梯间的岑久,口气俱是关心:“姑娘怎么不在床上躺着,下楼来做什么?”
“又不是什么大病。再说躺了一天,骨头都酸了,你别紧张。”岑久虚弱地笑笑,朝木少柏走来。
约莫是连续的孕吐,岑久脸色并不好,但精神的不济并不影响她看人的眼光。
上流人家的富贵公子,想追求她的人,大多不脱表情作假、眼神乱飘、态度浮躁,但眼前这个,除了好奇诧异,他一点都不讨人厌。
木少柏打量着岑久瘦不拉叽的身材,加上那惨澹苍白的脸色,要不是晓缘搀扶她的时候,眼里充满了关心和崇敬,他一定认为这是个骗局。
他正打算开口,一直四处打量的木楚忽然近身低喊道:
“少爷,那不是咱们一直寻觅未果的恩公吗?”
随着主仆三人目光调去,岑久瞧见了南宫哲。
“恩公,我总算找到你了!”抛下岑久,木少柏急急上前,惊喜地揖道。
“你认错人了。”南宫哲别过脸,没有承认。
木少柏一怔,再细看对方那浓眉大眼,还有那虎臂熊腰的身段,他更确定自己没错认人。
“恩公,你忘了吗?我是那舫上的人,承蒙您那日搭救……”
“我说,你认错人了。”南宫哲打断木少柏热切的口吻,抬起的目光越过众人,独独落在岑久脸上。
一会儿,他起身,漠不关心地朝门外走去。
“南宫哲!”岑久追了过去,低声喊道。
南宫哲扭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只管静静瞧着岑久,她被看得不自在,口气也不甚好:“这么瞧我,有什么问题吗?”
“你一整天都没下楼来,连午膳也在房内用,你人不舒服吗?”
她一惊,笑得勉强。“没瞧见我,你心里不舒坦?”
南宫哲没回答她,一转头,大步走出了醉仙居。
£££
气闷闷地回房,才进门,她就后悔了。
自己是怎么了?岑久支着额心,烦躁地盯着镜子。她已经顺利怀孕了,这应该值得开心才是,怎么她的心情反而变得更糟?
更要命的是,她连说话都不太像自己了。从来,她不会对个男人拐弯抹角地在话里讨答案的,但几分钟前,她竟就这么做了。
想到南宫哲一语不发的神情,那当口,他究竟是怎么瞧自己的?岑久愈想愈丢脸,只气在问话当时怎么没咬到舌头,那么她或许会有些警惕才是。
肯定今天这几趟孕吐把她搞成这样的;从来没有人告诉她,怀孕会这么难受。
晓缘捧着汤药进来,见她一脸郁郁,免不了又是关心地询问:“怎么啦?姑娘人又不舒服了?”
“没事儿。”她叹了一口气,“晓缘,我最近脾气很坏,是不是?”
“没有的事。”晓缘摇头,细心地替她整好衣衫,“姑娘身子不舒服,心情自然好不了。汪老也说了,熬过这三个月,就很顺利了。”
“什么三个月两个月?”清儿的大嗓门没头没脑地插了进来,吓得晓缘差点咬住舌头,就怕不小心说溜了嘴。
“你这人怎么这么冒失?!进来也不敲门!”
“门又没关!”清儿没好气地应道,“今天大伙儿是怎么着?全都吃坏了肚子是不是?姑娘这样,你也这样,连那个野人也是,成日板着张晚娘脸孔,死气沉沉地惹人嫌,我又没做错事!”
“你!”
清儿没理会晓缘绷着脸,一见妆台上的堡汤,已经咂舌欢呼起来——“嘿!这是什么好料?!厨房还有没有?”
“这是给姑娘的,不准动!”晓缘扑上去,把那盅汤护得紧紧。
“不动就不动嘛!”清儿一怔,忍不住埋怨出声:“你好奇怪哟!防我跟防贼似的,那天我没陪姑娘去岑家的事,你也可以跟我计较到现在。既然这样,你当时何必挡着我,不让我去宰了那三只狐狸精!”
要不是岑久按住自己,晓缘早就发火了,但是她只能瞪着清儿,气呼呼地不出声。
“瞧这玩意儿!”清儿从妆台拿起一样东西,瞧着瞧着,眼睛突然一亮!
“你认得它?”看到这把南宫哲所送的匕首,岑久的心一时间五味杂陈。
“当然!”清儿嘟起嘴。“那日就是为了把刀,我才跟那野人结下梁子的。”
“什么意思?”
清儿这才把当日街上的事说了出来。
岑久听得默然,揣想着他当时在铺上拿起刀的时候,是计划着要送她的;一个男人曾经在另一个地方想起她,而且单纯的为她做着这件事,对她来说,真有些不可思议。而且,那个人还是南宫哲。
“早知道他是替姑娘买的,清儿就不跟他闹了!”清儿噘着嘴,不过一会儿又开始嘀咕:“不过他这人也真怪,什么事都不说清楚,老别别扭扭的藏在肚子里不说,难怪我会跟他吵起来。”
“你这种脾气,就是哑巴也要给你激得开口骂人,还敢嫌人是非!”晓缘啐她一口,想报方才的一箭之仇。
“晓缘,你又拐弯儿骂我!”
“我是直着肠子骂你,真要拐弯儿,你还听不懂咧!”见她生气,晓缘忍不住嘻嘻一笑。
“死晓缘!”这话全然没得反驳,气得清儿干脆抡起拳头,追着她直打。
“哎呀,别闹了,你们吵得我头晕!”给她们俩这么来来去去,岑久整个思绪都乱了,急忙喊住清儿:“你那时候为江斌的事告了他一堆状,怎么就漏了这件事没说?”
“清儿鼓起腮帮子,两手一摊。“没法儿,刀在摊上,的确是他先拿到手的,我游清儿可是出身江湖名门世家,是道地的豪情儿女,不可以这么小家子气呢!我只是气他帮衬着江斌那死娘娘腔,不让我揍一顿出气。”
听着听着,晓缘像想起什么似,突然插进话来:“听清儿提起这事儿,我才突然想起来。前些天,南宫爷走了城东一趟,他把袁二姨娘在外头偷姘的汉子给揪到了岑家。听说老爷子大怒,把她和袁秀宏赶了出去。”
又一件让她错愕的事。岑久放开匕首,有些不悦;枉她夜里跟他这么亲,怎么这些事儿就没听他亲口说起?想着想着,思绪莫名流转到那个在昏眩中只能记得片断的故事……
“我也听说了。看来,是真有这回事儿啊。”清儿踱着步,在岑久身后走来走去,“这个南宫野人做事,真是让人想不透,我还以为他是不爱管人闲事的。”
“老爷子也不算是外人呀。”晓缘接口。
“唉呀,只要他老别这么罗罗嗦嗦的逼姑娘回岑家嫁人,我清儿还不当他是自己人吗!”
“你说的也对啦!话又说回来,南宫爷也真是替姑娘出了口怨气,这么一来,其他两个狐狸精可就安分许多了。”
“还有件事儿……晓缘不知该不该对姑娘说……”
“提都提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才来的那位木公子,选了东厢院最好的房间住下,而且还一口气付了半年的宿费。”
岑久偏着头,“半年?”
“是呀,”晓缘声音有些异样,“他说家里难得放他出远门,他想留在秋水县一阵子。”
“除了酒出名,这秋水县里也没啥好玩的。”清儿插嘴道。
“我也这么对他说;后来,他跟我打听了很多南宫爷的事。我想,这人应该是针对南宫爷而来,可我瞧他又没什么恶意……”
“我知道了,你们去忙吧。”她突兀地打断晓缘的话。
妆台的堡汤散着细细的烟,热度正好,她却不若往常一次吞下,拈着盖子,岑久只是不断沿着碗缘,轻轻琢磨着。
£££
短鞭飞卷,马蹄扬沙,瀑布般湍急地踩破了午后宁静的秋水县。
鞍上壮青男子,不断朝四周掠过的景物张望,当他瞧见醉仙居的旗帜,急忙勒马跳下。
男子拭去额头满布的汗珠,大步跨进醉仙居,没等店伙计上前招呼,他立刻朝坐在角落的南宫哲走去,也不问一声,便抓起桌上的酒,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我总算找到你了!”男子喘吁吁地说。
南宫哲仍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眯着眼,一副看来快睡着的模样。
“有事么?”
“当然有事!而且还是件大事!要非这样,我何必这么辛苦的走这趟。”男子说道,又抓起他的酒壶,痛痛快快地吞了两口,再出声,话里隐隐有埋怨之意:
“我一直在猜会是什么人绊住了你,能让你一走就是几个月没消没息。要不是前些日子那巴山四杰在你底下栽跟头的风声传出来,我还真不知道要去哪儿找人!”
“我早就表明了,我非官制内的人,不受你们的管辖。”
“我懂我懂!”男子敛住嘲弄之意,赶忙陪上笑脸:“只是这件事太棘手,大人想来想去,还是非你出马不可!”
“抬举了。”南宫哲轻哼。
“这件案子,上头实在逼得紧,我家大人无法可想,才会再请爷儿您走一趟。”
说话间,一行人越过他们走出门去,男子无心抬头,这一瞧,连话都忘了继续。
“那是……”男子刻意压低的嗓门藏不住惊愕。
看着木少柏的背影,南宫哲懒洋洋的眼里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兴味。
“你认得他?”
“那是当今圣上面前最得宠的昱王爷,两年前我随大人进京,曾在宫里见过一回,这么一号大人物,怎么会在这小地方落脚?”
南宫哲眼底一闪,有些惊愕又有些不信,多日盘旋在他心里的那分疑窦随即全消。一直以为木少柏只是个偏爱武学的公子哥儿,但这又不能解释他那处处流露尊贵气息的谈吐。
照今日看来,那木少柏该是个掩人耳目的假名了。
某个想法袭上心头,南宫哲不动声色地瞧着眼前仍说个不停的男子,好一会儿才闷吞吞地开口:“你是不是管多了?”
“是是是!”男子被唤回神,笑得满是尴尬,“咱们言归正传。这事儿,您帮是不帮?”
再抬起头,南宫哲看的却是趴在柜台打盹的清儿。岑久今天又没下店里,他真想上楼问问她的情况好是不好,但一想起那一日她问话时那执拗的神色,他怎么也跨不出那一步。
“你先走吧,三天内我自会与你会合。”
见他首肯,男子如释重负地笑了;他拾起帽子,在柜台包了两斤酒,便匆匆离开了。
自楼上朝下望,岑久看到了这一幕。
直到那人消失在大门处,她那一直无谓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微的改变。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了。有些事,该来的终究要来,不是她逃避或装糊涂就能躲过的;就算她真傻得忘了,依南宫哲的性子,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她身边不吭气。
在相互觉得压力之前,为什么她不学着先放开手呢?
£££
风在呼啸,旋绕。
木少柏目不转睛,整个人的魂魄仿佛也跟随着南宫哲身形舞动,随风飞转。
当最后一记剑招结束,他忍不住迎上前去,拍掌叫好。
一反过去几日对木少柏不理不睬的态度,南宫哲竟没有拒绝他的意思;木少柏满是惊喜,双方像是找到了同样的话题,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然而,同处花园一角的岑久,表情却有天壤之别,她眼神迷惘地盯着南宫哲,显然心情并不舒坦。
当晓缘低声提醒她该回房休息时,她终于起身,要清儿和晓缘在一旁候着,然后朝南宫哲走去。
“我有话想私下跟南宫爷说,能否请木少爷行个方便?”
纵然眼里充满好奇,但木少柏很识趣,没多问什么,跟晓缘先行离开。
“你打算离开了?”
他浑身一震!扭头看她。“为什么这么问?”
“自那陌生汉子来了又走,这两日你总避着不见我,而且,总这么心事重重的一张脸。”
“避着不见我的人是你。”南宫哲打断她的话,见她苍白的脸色,他一时间语塞,原想一鼓作气出口的话也突然消失。
两人耽溺在沉默中,原本空气里有着微微的风也停止了流动;末了,南宫哲终于开口:“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她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只是淡淡地问道:“离开这儿,你要去哪儿?”
南宫哲没答话,投向她的目光,是只有自己才能懂的依恋。这一段住在醉仙居的日子,仿佛让人置身天堂;但他心知肚明,就算真能选择不走,这里,也不该是他的归去之处。
“你的身子……还好吧?”
她垂首望着小腹,伸手轻轻触摸,依旧是那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口吻:
“服了几帖药,这两天情况好多了。”
上前一步,南宫哲握住她肩头,突然柔声问道:
“我一直忘了问你,醉仙居的女主人,未婚生子,你不怕闹出丑闻?”
她仰起头,很坚定地笑了。
“我早想过了,这儿离洛阳还有段距离,只要处理得当,消息不至于会传开的。”
他点点头,全然不质疑她的办事能力。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想确定,你不会跟我要回他。”
或者早习以为常她谨慎的个性,南宫哲不为这个问题生气,只是伸手拂走落在她颊上的几根发丝,移动的指腹细腻地沿着她的脸游移着;游走到她的胎痕,停了下来,然后温柔地抚弄着。
“我说过,他是你的,没有人能跟你争回他。”
突来的举动瓦解了岑久所有的防备,她眼眶盈热,只觉酸楚。
很想告诉他,她其实没有外表所展现的那么理智坚强;与他相亲的日子,她初次明了那爱恋的甜美灿烂滋味,他让她的心绪像个普通女人般起伏翻涌;但,无论她有多么想开口,她都不可能把这些事说出来。
南宫哲并不爱她,自由对他胜过世间一切;他只是守信,即使被她所设计,但他仍愿意配合她的计划,给予她所想要的。
在他硬梆梆的外表下,有颗仁慈的心,如果她开口说了,只会让他离开得更歉疚不安。
“没有人能为难你。”南宫哲的声音穿透了她的思绪。“至少,江湖上的人绝对不敢冒险找你麻烦。至于其他的……那位木公子,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日,他曾欠我一个情分,假如你有麻烦,可以找他帮忙。”
“他?”
“我暂时无法告诉你他的身份,总之,那个人绝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你如果真的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千万不要逞强,去找他,并说这是我的意思,无论有多困难,他一定会帮你。”
岑久点头,扬声唤了晓缘来。
“替南宫爷准备的银两,好了吗?”
“好了。都放在南宫爷房里。”
南宫哲凝瞅着她,就是最后那一眼,泄露了所有的爱与怜。在岑久以为自己快崩溃的时候,他却快速地离开了去。
晓缘目送他的背影,又瞧了岑久一眼,她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积累在她心里的那个大迷团,终于解开了。
£££
木梯传来咚咚的重响,清儿圆圆的身子像颗球似飞快跑到了晓缘面前。
“嘿嘿!我听说南宫野人要走了?”
晓缘拭着柜台,再抬起头,却是一张比过去几天还要阴沉的脸谱,对照清儿一脸的热切,她的口气更显火爆——
“那干你什么事?!”
“当然有事了。唉呀!你没瞧见早上他耍的那套剑法,要不是我在姑娘身边,不敢造次,哪轮得到那个姓木的拍掌叫好。唉!要是他脾气没这么古怪,我游清儿还不拜他做师父吗?可这话都还没出口呢,他却突然说要走了。”
“走就走!那种粗人有什么好留的!”晓缘恼恨地说。
清儿为她话里的激愤大启疑窦,“口气这么冲,你是不是……又吃坏东西了?”
想起自己今早发现的大秘密,晓缘的心简直懊恼得不得了。她捏着抹布的手指抓了又放,但无论清儿怎么问,就是开不了口。
“你别这么不高兴嘛!早上那个木公子,我虽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但他看来跟我的心思一般,也想拜他做师父……”
“你说完了没有?”提到木少柏,晓缘莫名其妙地更是火大:“那个南宫野人一向讨厌女人,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