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马离开兵营不久三人身上便已湿透,不过早已经受过各种磨练的刘继业毫不在意,看清了方向后朝江宁城中的江苏督练公所官署远去。
刘继业离开后,饭堂内吴忠信将吃空的盘子拿走交给炊事兵,与另一名军官关启平并肩走出食堂。
“文泰(关启平),当初标统考了你什么?”有些自来熟,性格不错的吴忠信见二人都要去司令部,是同路,于是主动找话。
关启平看了一眼吴忠信,脸上挤出了个笑容,瓮声道:“也没啥,除了问了些行军、布营的知识,还问了些国家、民族啥的……”
“国家、民族……”吴忠信心中默念了两句,边走边道:“标统考我的时候,问我德国为何能先胜丹麦、再破奥地利、最后击破欧陆霸主法兰西。”
“你是如何作答的?”关启平声音懒懒的。
“我说……因为德意志在俾斯麦之带领下,统一了国家实力,激起德意志民族之斗志,举国团结所以才能胜利。”
“回答的不错啊。”
吴忠信点了点头,转而有些神秘地小声道:“不过与我同学之人却没有被通过……我俩后来对了答案,发现军事问题他都通过了,就是在刚刚那道题上与我答的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如果一开始关启平问句中带着敷衍,此刻却真有兴趣起来。
“他回答的是,德意志所以强大,是因为有明君明臣……”
就算是平日大大咧咧的关启平,也能在两个不同答案的最后结果中嗅出某种异样的感觉出来。
“咱们的标统绝非寻常人!”吴忠信不自觉地在语气中带了点敬畏。
关启平点头附和道:“确实!咱们这三十四标被标统弄得井井有条,一切都有军纪可循……那个方振武,也是个铁面无私的人……别人我管不着,我自己倒是蛮喜欢这种规规矩矩的感觉。”
“丁正参谋官也是对事不对人,训练安排、时辰调度都弄得一板一眼的,我们在标里只要一切跟着规矩走就吃不了亏、可千万别像一开始那几个蠢蛋,犯了军纪,前程都给毁了!”吴忠信说完,看了看操场上吃完饭后重新排列继续站军姿的士兵,感叹道:“才一个月出头,这群新兵就已经有了点强军的样子了。”
“别的不说,咱们这标统赏罚分明这点,确实有点李卫公的意思。”
关启平补充了一句道:“今天才来的这个标副也不赖,性格蛮好的、对了,标里头的二营林述庆也是个热心肠……”
两名军官一边聊着军队里的事项一边朝司令部走着,此时吴忠信余光看到一个军官快速接近不远处司令部门口的王光照,手上拿了一本小册子上了台阶来到跟前低声说话,似乎是在请教什么,态度很恭敬。
“那个不是徐立由嘛!”关启平认出了来者,脸上冷笑之意一抹而去道:“第三队队官,整天围着那王光照转。”
吴忠信看了过去,知道关启平与王光照两个管带之间有点不对付,低声道:“这王光照与标统是同学又是同乡,而且也是跟着标统进的第三十四标,十准是标统的心腹……容我劝一句,文泰你还是与他处好关系罢。”
关启平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道:“我就是看他不惯、啥也不懂的娃娃,凭什么一来就是管带?标统是上过日俄战场、见过血的,这我认了。但是他毛都没长齐……哼!”
完了,见吴忠信脸上有点难看,还是客气地补充道:“多谢礼卿提醒,反正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如此自然是最好了……”
吴忠信悄悄打量了一眼嘴里不知道在嘟囔啥的关启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跟王光照更亲近一些……
第113章 笼络之意()
第一百十三章笼络之意
且说出了营的刘继业骑马半个多小时,从花牌楼来到徐绍桢所在的江苏督办公署前,下马敲开大门后,将马匹交由公署内的衙役处理,自己直入大堂内。
徐绍桢人还在内衙,刘继业便站在大堂靠近门口的地方等着。此时有衙役送上干净的毛巾,刘继业接过到了声谢后,擦了擦脸上和头上的雨水。
并未等多久,便见一身官袍的徐绍桢从内衙走出,见到刘继业后非常亲和地自责道:“诶呀,外面如此大雨,本应该派人通知让文鹿可择日再来,还是本官失误了!来人,速速送上姜茶、毛巾。来来,文鹿请坐。”
刘继业却有些受宠若惊道:“下官还是站着吧,弄脏了衙门里的座椅就不好了。”
“区区座椅算得了什么!”徐绍桢却是不由分说地将刘继业按在椅子上,态度之亲近直让人以为刘继业是他家亲戚。
“前日巡抚陈夔龙大人来江宁议事,本官有幸与大人闲聊了几句,言词中大人对文鹿你的第三十四标可是大加赞赏啊!在本官追问下,陈大人才透露原来他曾派专员从苏州暗地观察各地新军的情况,各地水平参差不一,只有文鹿和你推荐的赵声部军容最为整齐、军记最为严谨,军营最为有条!”
这下刘继业倒是明白了为何徐绍桢态度如此和善,原来是在上司面前得了夸奖。由于接任的两江总督的端方已经出洋考察新政,原任周馥已经离职,江苏巡抚陈夔龙便是当之无愧的江苏第一人了。
不过刘继业仔细一想,却觉纳闷:自己军记明明白白规定闲杂人等不得入军营,若是真有专员前来,自己理应得到消息,遂将心中疑问托出。
“这本官就不知了,想来或许是专员在军营外观察所见吧。”徐绍桢不怎么在意专员究竟是如何得出的结论,只要巡抚大人认为第三十四标得力就行,自己身为一手将刘继业提拔起来的上司,脸上也有光。
况且徐绍桢自九月后也曾到过花牌楼两次,均对刘继业的练兵、组织方式满意,也正是如此他才会同意帮忙说通牢房将三个死囚借给刘继业来立威。其实徐绍桢的看重不难解释;刘继业本就有些名号、又把第三十四标治理的井井有条、为人处世都很谦恭给足了徐某人面子,再加上家底丰厚不时送上‘孝敬’,还能不时帮助徐在上司面前博得赞扬,如此下属谁都不会反感。
明白了为何自己的顶头上司会对自己和颜相对,刘继业乘势将第三十四标的情况仔细汇报一遍、包括实行的考核制,以及各项包括军械等方面的准备状况全盘托出。在刘继业平稳又有条有理的陈述中,徐绍桢仿佛看到了一支纪律严明、上下有序、忠君敢死的威武新军出现自己的麾下。
在当今朝廷极度重视新军的时候,手握强兵便是他徐绍桢最大的政治筹码。难得眼前的年轻人不光有练兵的手段,为人也甚为谦恭,而且也懂得做人之道,徐绍桢不由得越看越满意了。
可惜徐绍桢的独女已经出嫁,不然恐怕他就会说出:“文鹿可有婚配,本官正巧有女、年方二八……”的话语出来了。
不过不管怎样,徐绍桢都清晰意识到刘继业是值得笼络的人才,言辞愈发和善。
公事聊完,徐绍桢命令下人准备好了干净的衣服,让刘继业到别间换上。等刘继业穿上长袍马褂,再回到大堂后,徐绍桢便亲热地让他坐下,然后如同聊家常般询问对方的冷暖。
感受到上司拉拢的意味,刘继业自然全力配合,不光改口自称学生,更是配合地往其感兴趣的话题上聊。聊着聊着,便提到了最近轰动一时的大事。
“文鹿你是留学日本的,又参加了日俄战争,上过满洲战场。你倒是说说日本此举意欲何为啊?”
徐绍桢所指的‘日本此举’,便是中日最近签订的一项条约。
日俄“朴茨茅斯和约”签订后,日本于1905年10月派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来北京与清廷代表交涉‘东三省善后事宜’,实际上便是要求清廷承认朴茨茅斯合约的内容。清廷派出以北洋大臣袁世凯为首的代表团参加会议,一开始,日本便提出“大纲”十一款作为讨论基础,态度傲慢,宣称日本与俄国开展是“为了整个东亚的安全”,处处以中国的恩主自居。
小村表示日本以巨大的牺牲阻止了俄国占领满洲,中国理所当然应该报答日本的恩情,不仅应按照朴茨茅斯跳跃无条件地同意将俄国在满洲南部的权益让与日本,而且要给日本以日俄额约规定之外的其他特权。对此,袁世凯据理力争坚决反对,双方争执激烈,原本以为中国会乖乖就范的小村对袁世凯的态度大失所望,会议屡屡陷入僵局。
最后,小村以日本在日俄战争之后尚暂留在满洲的重兵的强权地位要挟,威迫清廷接受日方的要求。双方签订了会议东三省事宜条约,除承认朴茨茅斯条约中将俄国在南满利益转移日本之外,还同意日本经营安东至奉天的铁路、允许日本在鸭绿江右岸采伐林木,以及日本得以在营口、安东和奉天划定租界等。
条约一签,举国震动!原本中国的知识分子普遍将日本视作现代化的良师益友,不少人真诚地相信日本推出的‘黄种人共同战胜白种人’、‘日支一体同盟’、‘东亚亲善’等口号,却没有想到日本打败了俄国后,居然翻脸不认人,反过来又从中国身上狠咬一口。
从日本的立场而言,由于日俄战争得不偿失,天文数字的军费和外债、以及国内民众对战争结果的不满压得日本政府喘不过气来,只能想尽办法从他处捞取些好处,填补国内的空洞。在这情况下,日本上下自然认为日俄战争后把满洲主权‘还’给了中国,中国理应对日本的牺牲做出补偿。
受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条约影响,原本处在蜜月期的中日关系渐渐淡化,国内不少新兴报纸更是指责日本实质上与其他列强帝国主义毫无区别。
早已知道事情经过、又深切明白当今日本局势和民意的刘继业,结合他可怜的后世历史知识,稍一琢磨后便回答道:“大人细想,这日本自古便是穷荒之地,苦了上千年,方才在明治维新后翻身,一跃成为近代化的国家,可不正如暴发户一般?因此日本国民上下一方面自卑、另一方面又极其自傲,以东亚盟主自居,处处要表现出其日本之伟大。学生当初留学日本时,便深有体会日人自大傲慢之处。”
“对于日本而言,虽然通过明治维新成为工业国家,但纵观世界格局,却是被白种人所包围。在当今西方列强不断叫嚣种族至上论的时候,身为世界唯一的黄种工业国家,日本自然担心遭到各国列强的围攻,因此其拉拢中国,更多出于无奈的自保。”
“然而日俄一战后,日本发现西方列强并不团结,甚至极为分裂。而西方政界也并未受到种族论的过多影响–虽然各国报纸大都嘲笑日人,但英国和美国的政商依然为日本提供了能够让战争维持下去的资金。况且俄国战败后,日本最大的威胁已经消去,加上确定了西方的种族论不会影响到主流政界后,其对于中国自然不再需要,态度也就愈发与列强一致了。”
这番分析头头头是道,引得徐绍桢点头不断。
“然而相比远在欧罗巴或亚美利坚的西方各列强,日本距离中国实在太近了!更严重的是其在亚洲的唯一有效威胁,俄国业已战败,其实际上已在亚洲无所遏制。一旦列强注意力转移,比如法德之间爆发大战,则日本必然乘机蚕食我中国,最终使我成为彼之印度也。”
说到这里,刘继业表情已是颇为凝重:“学生曾在日军中任职,深知日军侵略性极强、战斗力也属亚洲之冠……其爪牙渐丰,未来必然成为我中国之大敌!因此朝廷编练新军,锐意改革,乃是救亡图存之大举,不如此不足以挽救中国与亡国危境也!学生有幸蒙大人器重,授以一标之兵,只能努力操练,拼命练出足以保家卫国之精兵,如此方能上报君上大恩,下报大人栽培之恩!”
本身就是新派人物的徐绍桢对刘继业的一番话,和表忠心自然认同,他赞赏地笑道:“当今皇上和皇太后也是清楚我大清之困境,因此锐意革新,国家已有起色了!如今包括两江总督端方大人在内的国朝五大臣已出洋考察,待其归国后必能更进一步推动新政的施行,我大清可是大有希望的啊!”
受日俄战争的影响,慈溪太后一方面废除科举、加速新军的建设之外,也准备效仿明治维新派出五名重臣出洋,前往日本、美国、欧洲各国考察政务、商务。
历史上准本九月出发的五大臣在北京火车站遭到革命党炸弹袭击,两名大臣被炸伤,被迫延迟了出行。然而这一时间线已被刘继业的出现所改变,原本施行炸弹袭击的革命党吴樾因为不明的原因并未发动袭击,五大臣得以顺利出发,此刻已经在太平洋前往美国的路上了。
第114章 汝乃豚也()
第一百十四章汝乃豚也
在徐绍桢处一直聊了很久,直到傍晚,雨也停了,刘继业这才起身告别。与在偏房等待的亲随会合,接过衙役牵来的马匹,这才出了衙门。
自从九月担任暂编第三十四标标统后,事情多到喘不过气来,每天恨不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利用起来,基本上两个多月的时间都是在军营之中度过的。此刻得以稍稍放松之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回家了。
思及妻子、父母,有些想念了。
刘继业摸了摸怀里,掏出两块银币来,和善地递给他的亲随道:“二位随我淋雨,也是幸苦了。等一下我准备回家一趟过夜,明日再回军营,你们可以先行回去了。”
两个士兵露出了诚惶诚恐的表情,嘴上一边说着‘哪里、哪里’、‘标统大人您客气了’之类的话语,手却是一点不满,接过银币后直接塞入怀中。
这两名亲随都是徐绍桢从旧军处调拨给刘继业的,浑身都是老兵油子的脾性。由于第三十四标草创,手中无人的刘继业不得不暂时借助他们,准备等过几个月,手头有了合格的人选后再把这些人打发回家。
与两名亲随分开后,刘继业一个人骑在马上,湿掉的军服被装在包裹里驮在马背,穿得还是徐绍桢送的长袍马褂,头戴一顶瓜皮帽,十足的富家公子的模样。
江宁除了主干道之外基本上以土路为主,雨后的路上便形成一块、一块的泥池,马蹄溅起的污泥让路上的人群都主动避开,无形中给刘继业让出了一条道出来。
一名侍女打扮的少女从一处商铺中小心翼翼地走出,沿着有青石板的路面走着,生怕脚上的秀鞋沾上地上的泥污。刚松口气,准备回头叫自家小姐,却忽然感到脸上一湿,回过神来一摸居然是好大一块淤泥,顿时大怒。
稍一张望便看到不远处刘继业胯下东洋马从一滩泥水中走过,棕色的水面还泛着波纹。
不用说,必定是此人溅起的泥水!
侍女本就爱干净,连鞋底都不愿沾上泥,所侍奉的家族更是豪门望族、平日在外就趾高气扬的,此刻勃然大怒,也不顾擦脸便向刘继业大吼道:“哪个人走路不长眼,给姑娘过来!!”
刘继业回头一看,见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向自己怒目而视,操着直直隶口音,有些奇怪道:“姑娘在说我吗?”
“难道还能是你马吗!?当然是你!!”
平白无故被人冲了一句,还是被个少女,刘继业只是感觉有些好笑。他心道有趣,调转马身来到侍女面前,居高临下,略开玩笑道:“不知姑娘找小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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