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高法师看见对方居然得寸进尺,少不得如呵斥下人般生硬道:“干柴就那么点,哪里够你们这么多人挥霍!烧完了难道让我自己去砍柴吗!?诺,那边那一堆是给你们用的。”
刘继业顺着对方的手指扭头一看,差点气晕过去。对方所谓‘留给’自己的,只有零零散散那么几根,加起来能不能凑成一个篝火都够戗!哪里够全小队的人取暖的!?就在这时,身后主持继续道:
“还有,你们吃完了饭,休息完了就早早出发吧,注意约束你的士兵不要乱进神社;扰乱了大神的安静决不轻饶!”
“王八蛋!”
这么多天时时刻刻面临着生死的考验,折磨和苦难,能够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而这个主持却完全不讲道理!第一小队已经是心力交瘁,不少士兵已经只剩下半口气,是被同伴们拼了性命带上才撑到现在的!想到这里,刘继业再也无法忍住心中怒火,他一把抓住主持的领子,朝前一推狠狠道:“你这个混蛋!我的士兵们已经在生死边缘挣扎,再不恢复体温、再不进食就要死掉了!你还不准我们进来!!!我管你什么柴火!!立即把所有能烧的木头全部给我找来!!”
言毕将对方直接推倒在地,不再理会慌张的主持,掉头走下台阶朝听见动静都看过来的军人大声道:“所有重伤、昏迷的士兵们全部给我抬进神社里去!能动的,给我把周围的木材全给我找来,我们生火取暖!”
大家早就等待这个命令。这么些天来,对于这位一直保持冷静,将大小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更是在后来为大家探明的出路的清国留学士官预科生,第一小队上下也是早就有了敬佩。此刻听到他的命令后,欢呼一声便开始大干起来。将重伤者小心抬入神社中,然后周围看到木头就开始拆……
“你们这些强盗!快住手!我会向联队长抗议的!”寂高法师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整理凌乱的衣服仓皇地挥舞着双手试图阻止士兵们的行为,却哪里管的过来。再想找刘继业评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人了。
很快士兵们就将神社周围的木料全部集中到了一起,找出火柴亮出火苗,很快木柴就发出阵阵浓烟,熊熊火焰就此燃起,周围的人们都欢呼地高叫起来。用剩下的木料在旁边又点起篝火,然后找出馊饭和腌菜,将装着馊饭的铁锅往篝火上一架,很快滚烫的伙食便分到了一个个士兵的饭盒之中。
喝着热水、吃着热饭、烤着火,哪怕嘴中发出阵阵酸臭为也是值了!士兵们吃着饭,一个两个都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吹着嘴巴直叫痛快!
刘继业盘腿坐在台阶上,看着大家身上头上的积雪融化,热得脱下了身上的军大衣,小口进食着馊白米饭。虽然味道很是难闻,但是对于两天没有进食的第一小队而言,却是难得的美味佳肴。直到此刻,众人才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至于唉声叹气苦涩不堪的寂高法师,此刻又有谁会去在意?
几名端着食物给重伤员喂食的士兵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向刘继业汇报道:“报告刘桑……屋内的小彩江户已经不行了……”
“是吗……”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在得知有人死去后,难免会唏嘘一番、会盘问一番。但这一路来见惯了生死,连自己都面对着生命危险,似乎对死亡这件事情看得也淡泊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随士兵走到神社内。
原本漂亮的木质地板上全是雪印和烂泥。在房间正中心小炉火旁边,六七名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躺在地上,第一小队的小队长金川赫然在列。
不理会半昏迷状态的金川,刘继业来到一名年轻士兵的身旁,食指探了探脖子,没有脉动了。
眼前名为小彩江户的士兵身体尚未僵硬,身上一层霜尚未褪去,双眼紧闭仿佛沉睡中。他年纪很轻,估计只有十八岁。刘继业对他有些印象,一个农民的儿子,家里穷养不起所以十五岁就进军队干活,因为努力勤奋成为士兵。在第一小队人缘不错,大家都喜欢这个憨厚的少年,刘继业也不例外。在训练时候很喜欢笑,有些傻傻很淳朴的少年,有一次还和自己请教过东西。而此刻,他却化为冰冷的尸体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路上冻死、饿死和力竭而死的士兵有三人,更有远超于此的人被迫砍断脚趾、手指。一名军曹更是左膀冻死,刚刚在室内被临时截肢了。这些悲惨的情况看多了,让刘继业已产生了免疫力。此刻又有一名士兵在刚刚脱离苦海时便油尽灯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叹息命运捉弄。
虽然死者是鬼子,是日本人,但是毕竟是相处了半年的人。有时候刘继业很矛盾;一方面知道这些士兵很快就将踏上中国的领土与俄国交战,犯下无数战争罪行。可是同时每天与他们接触却知道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就像小彩江户这般,实际上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令。长官一声令下就要奔赴异国他乡,为他人的利益拼杀、送掉自己的性命。
此时刚刚经历过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事件的中日关系远比二十一世纪复杂。民间虽然颇为瞧不起中国人,但当下的日本朝野却充斥着鼓吹‘日清友善’、‘东亚共进’的政客、浪人,中上层对中国的现代化极为关心。这也是客观政治环境造成的;日本已被来自北方俄罗斯、东边美国、南方英法等白种人四面包围,不仅扩张无从谈及,甚至还要时刻担心遭遇入侵,沦为‘米英鬼畜’的殖民地。纵观世界,日本认为只有同是黄种人的中国是能够对日本抵御西方列强提供帮助的国家。而由于日本当前实力不够、自知还无法吞下中国,便只能选择与中国交好,试图使中国成为能够协助日本抵御‘白人入侵’的小弟。正是在这样的战略目的下,日本政府一方面与清廷保持紧密联系,另一方面也对革命者示之以好,并派遣大量日本人参与中国现代化中,期望能够建立某种战略同盟。
日本的这一对中友善政策在日俄战争后就发生了转变;独力战胜白种人后的日本已不再视中国为必要盟友,而是一个可以压榨的邻居……日本如此居高临下的态度一直持续到一战后期,欧洲列强在亚洲势力严重衰退,外部压力消退,并且自身实力和野心急剧膨胀后才被进一步的侵略派观点所取代,并最终演变成了九一八、全面侵华。
但是此刻,中日尚处于‘蜜月期’,日本陆军也为实现政治家的‘大东亚主义’方针并不敌视而是欢迎中国留学生。身处这样的大环境下,刘继业有这种矛盾也实属正常。
气氛很沉重。刘继业闭上眼睛轻轻念了两句,直起身子对身边士兵道:“将主持找来,让他帮忙超渡吧。”
很快狼狈的寂高法师就到了,看到刘继业顿时大怒道:“我告诉你,我一定会……”
“这个年轻的士兵死了,是冻死的;请您协助超度他吧。”
虽然威胁的话被打断,但寂高法师却没有反应过来,双眼直直望着地上的少年,嘴巴都抖颤颤道:“可是……我不是和尚啊……”
“那就请您给他诵经吧,让他能去西方极乐世界。”
寂高法师懒得把佛教与神教的区别解释给刘继业,他上前半步来到小彩江户的身前,蹲下身子一只手放在对方胸前,闭上眼睛默默念了一便咒语。完了起身后,也没有了吵架的心思,无奈地看了看刘继业掉头走掉了。
看到主持最后识相了,刘继业也毕竟不能太过分;紧急时候借用些柴火自然没有什么,但好歹神社也是供奉神灵的地方,虽然其本人是不信神教,但日本人对此还是颇为敬畏的。所以除了重伤员可以有屋瓦遮风挡雨之外,其余人还是得呆在野外。
用过晚餐后,等众人都暖和起来了,村田便下令开始设置营寨。
久久疲惫和绷紧神经后,人一旦放松就很难再集中注意力;原本被掩盖或被遗忘的酸痛、疲倦全都瞬间席卷而来,一时间根本无法重新再工作起来。所以哪怕几名士官大声吆喝,士兵们也只是在地上滚来滚去无法站直身体。
无奈之下只得让他们再休息半个小时。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开始缓慢地将帐篷搭起来,原本二十分钟可以完成的任务,硬是花了接近一个小时。这种若是往常必然会痛骂一顿的表现,此刻也无人在意了。
强撑着身体布置好守夜的顺序,直到脱去大衣钻入帐篷中,刘继业才真正让自己放松下来。随即一股巨大的倦意扑面而来,浑身没有一处不在酸疼,大脑嗡嗡涨涨再也无法思考。脱离了险境,时刻紧张得身体得到真正放松时,脑海中那个人的身影便忽然出现在眼前。随即仿佛有一股引力将自己牢牢吸在地上,眼皮重似泰山,只来得及脱下鞋子和盖上破碎的毯子,身体便已经跌入梦境之中去了……
梦中的自己,与她重逢,一切都是如此的好……
第46章 事后调查()
第四十六章事后调查
医院走廊上,两个年轻的护士在小声交谈着:“听说第一小队死了四个人。”
“还有两个人冻伤截肢,七个失去了脚趾……”
“好惨啊……”小护士双手捂住了嘴巴。
她的同伴心有戚戚道:“你是没有看到那些被锯下来的腿,发紫、发青,一个个都僵硬,好像是木头做的一样。这些士兵一生也完蛋了,最惨是一个军曹,两条腿也没了,真不知道如何生活呢……”
“还没有开战就死伤那么多,真要到了满洲冰天雪地该怎么办呢……”
“第三中队其他人确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听说一直呆在三内川呢。”
隔着门,躺在病床上的刘继业模糊地听见了护士之间的对话。回头朝窗外望去,天气真的很不错。气温回暖,阳光明媚,就是地上积雪融化后又被人来回踩踏化为烂泥,一坨坨黑色的、棕色的摊在地面上很是碍眼。
伸手拿起床旁边的玻璃杯子,将里面剩下的水一口喝掉。
轻叹一声,总算是活过来了。
在藤仓神社休整了一天,小队又花费了两天时间终于回到了军营。在安排将包括小队长金川的伤员送去医院后,刘继业便与村田一起前往联队总部汇报情况。在向森川武大队长以及联队长将事情经过,包括岸本中队长的意外身亡、金川与中队其余军官的分歧,乃至最后为何第一小队独自前进的原因完完全全解释清楚。很意外的是,原路返回,按照道理早应该抵达军营的第二、第三小队却依然不知去向。在得知他们返回了三内川后,联队长一方面让刘继业好生休养,另一方面也准备派人前去调查情况。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刘继业便与第一小队其他人一样住院观察;好在有优质的保暖衣物,以及从小营养丰盛、大鱼大肉使得他抵抗力优于普通人,除了耗尽体力虚脱以及因此带来的轻微后遗症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相比丧命的、截肢的、严重冻伤的,他已经是非常幸运了。
住院三天,墙上日历显示日期为十一月三十日,明天便是出院的时间。
期间有不少小道消息传了出来;什么第二、第三小队遭遇雪崩,结果全军覆没了、或者他们困在三内川弹尽粮绝各种版本都有。
但对于刚刚经历了生死的刘继业而言,却无所谓了。
暖暖阳光照射在脸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自从队付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安静、休闲的时间,闭上眼睛很是享受短暂的美好。
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身影再次出现,心中的思念在脱离了险境后变得更加强烈,心脏仿佛要从胸膛中跳出来,特别是知道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只有二十分钟的步程时,恨不得立马朝她狂奔去。
此时门外的护士似乎是八卦完了,其中一人推门走了进来打断了刘继业的思绪。她检查了体温没有发现对方脸上残留的异常,微笑道:“刘桑感觉怎么样了?”
望着眼前长得很清秀的护士,刘继业按耐下心中的落寞,嘴角牵动做出一个笑容道:“很好,虽然有些使不上力气,但是头脑很清醒。”
“听说金川长官病倒后,就是刘桑你一力率领小队逃出生天,还完成了任务目标?”
“村田队副才是代小队长,我身为士官预科生作了很多协助工作,仅此而已。”刘继业淡淡地回答,态度有些冷漠。
护士似乎对回答有些失望,见对方出神地望着外面,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便安静地离开了,留下刘继业一人对着窗外发呆。
第二天下午刘继业出院了,碰巧遇到了第三中队剩下的第二、第三小队步入兵营。相比当初第一小队落魄不堪的样子,他们无论是精神状况还是身体状态都好很多。虽然脸上也有倦色,但很是红润,步伐也轻快,看样子是休整的不错。
走在最前面的代中队长山田神情却有些沮丧,看到穿着崭新军装的刘继业时并不意外,只是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看着他们从身前走过,刘继业暗想派出去寻找他们的人肯定已经将第一小队的情况解释清楚了。当第三中队全部返回后,自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联队对此次事件将会如何处理;中队长意外死亡、中队因此分裂;一派坚持完成任务最后死了四人、残七人,一派退缩结果被困却无伤亡……不知道对此复杂情况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至于为何第三中队余部会延迟那么多天才返回军营,刘继业反而不是很感兴趣。
上层的决策暂时还没下来,但吃过晚饭后从返回的士兵口中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第三中队余部在原路返回后,第二天中午便抵达了三内川。原本计划是休息一天,然后便返回军营报道。然而随即而来的那场险些将第一小队置于死地的大雪,同样也封住了离开三内川的道路。若是山田大胆一些,还可以顶着风雪硬闯说不准给他出去了。
可是岸本之死以及面对任务的退缩,似乎吓坏了山田等军官的胆魄,虽然有人提议咬牙撑过去,但大多数人还是宁可求稳呆在镇子里面等风雪过去了再出发。
这一呆就是四天。期间第三中队无事可做,闲得慌便开始偷鸡摸狗,对此山田等军官却懒得过问;再加上近百人的伙食每天所消耗的大量粮食,和生暖等物资愁死了镇长。他不停哀叹怎么会摊上如此倒霉的事情。
四天后见雪停了,山田便开始准备拔营出发,却没想到居然在平原间迷了路,结果绕了一天又走回了三内川。士气低落,只得又在镇子里呆了一天;等到第六天重新又出发时,刘继业他们已经回到军营了。
出去寻找的小分队在高畑山中段发现了他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直到今天才回到军营。
第三中队余部的表现,以及军官们的决断,让刘继业很鄙视。特别是山田;既然当初他决定为了自己的前程牺牲掉第一小队,那么就应该当机立断撑住风雪务必尽快赶回兵营好汇报情况。只要先入主为强,那么哪怕之后金川真的带领部队回到军营后,也不怕,尽可以将事实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
而此刻情况却让山田作茧自缚了;当第一小队冒着极大风险完成任务返回后他们居然还没有出现,联队长会怎么看?尽管刘继业三天前没有落井下石,很客观的陈述了事件的发生,但是同样的事实被山田先到还是后到影响后,对旁听者产生的感官却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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