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云上
第六章
康柏、之翔、邢树人、韦震他们大伙儿正在寝室里讨论下星期全中队放假去灌县旅行的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得兴高采烈时,康柏接到小曼的电话。她已经从重庆回来了!
“我立刻来,等我!”他兴奋地嚷着,“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跟你商量!”
“你不担任警戒?”小曼声音好愉快。
“昨天出过任务,等我,立刻来!”他放下电话。
一星期的分离,想她想得——心都痛了,绝不是夸张,真是心痛啊!突然地听到她声音,恨不得插翅飞到她面前去,想着小曼的轻颦浅笑,令人遐想的神韵,还有那美得令人呼吸都急促的脸儿,康柏真是心神俱醉,他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啊!
踩着脚踏车的腿加劲了,平时不觉得,原来从基地到城里的路是那么长,那么远,就像一世纪都走不到似的。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康柏竟也赶得额头见汗了。
好不容易进了城,好不容易转进了华兴东街,益德里的云公馆已在不远处。康柏看看表,顶多再十五分钟,他就可以见着小曼,小曼——可会等得和他一般心急小曼是否和他一般想着他,念着他,盼着他见了面,他们要谈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谈,就这么傻傻痴痴的对望着,他们已经一星期没见面了啊!
转进了益德里的路口,云公馆门外的石狮子已经在望,他满心兴奋全涌上了面庞,整个人都特别生动而光彩起来,再三分钟,不,一分钟就可以见到小曼,放下脚踏车他要奔跑着进去。他在猜,小曼一定在二楼的走廊上张望着,等待着他——
“嗨!康柏!”路边一部黑色汽车里竟有人招呼他。
康柏一呆,下意识停了脚踏车——他腿长,不必下车,两只脚就那么吊儿郎当地踩在地上。他已经知道是谁了,除了潘明珠,谁还坐得起汽车?
只是——潘明珠怎么会在这儿?
“潘小姐!”康柏露出了笑容,他一直是这样礼貌周到,殷勤小心的。“来成都玩?”
明珠端坐车中,车前有司机和卫士,派头大得惊人,身上穿的是孔雀般的大花织锦缎旗袍,外面披着一件狐皮斗篷,只是,脸孔平庸依旧。
“是啊!你呢?”明珠笑着。嘴里参差不齐的乱牙给人不舒服的感觉。“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
“为什么?”康柏微微皱眉,却仍然笑得好漂亮。“该不是——等我吧!”
他原是随口说的一句话,想不到潘明珠竟当真。
“正是等你,有空吗?”明珠的态度得意而骄傲,有一种——张牙舞爪的味道。
“哎——”康柏暗暗叫糟,他急于见小曼,却又万分不愿得罪这位有权有势的小姐。“找我有事?”
“陪我玩!”明珠单刀直入地。
“这——”康柏心中迅速地转动着。这个时候,他绝不能失信于小曼,他们正预备订婚,更何况——明珠那盛气凌人的神态令他有些倒胃。“改一天,行吗?”
“不行!要就现在去!”明珠笑容一敛,脸色立变。“改一天我没空!”
“但是——小曼在等我!”康柏逼得只有说实话,他对明珠不但绝无好感,而且——可以说厌恶,只是,她的父亲——
“云小曼!”明珠冷冷地一哼。“让她去等好了!”
“不,今天不行!”康柏坚定起来了。他无法忍受这么霸道的女孩子。“小曼和我有事!”
“有事!”明珠冷笑,“云小曼和哪个男人都有事,在重庆是那个齐鲁药剂系的吴育智,回到成都就是你,喂!你不忌妒”
康柏心中的火气往上冒,这叫作是可忍孰不可忍!明珠太过分了!
“我想——这是我个人的事!”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知道吴育智,他也相信小曼,明珠的挑拨没有用!
“嗯——”明珠瘪瘪嘴,她对康柏可舍不得一怒而去,她无法再找到一个这么出色的男孩子。“你们男人都有点贱,你争我夺的,有什么意思吗?”
“潘小姐,”虽然康柏极力不想得罪她,到底也是年轻气盛。“对不起,我走了!我并不是去和谁争夺什么,小曼等着我商量订婚的事!”
“订婚!”明珠整个人呆了。
康柏洒脱地一笑,脚踏车箭般射出。或者,他早该对明珠如此?他已有了小曼,何必在乎明珠的权势?这方面——哎!他是贪婪些!
停在云公馆大门口,他听见背后汽车疾驶而去的声音,明珠此去——不会再麻烦他了吧?摆脱了明珠,犹如摆脱了内心贪婪般的轻松,看来,人真是要知足才能常乐呢!
放妥脚踏车,他一直朝第二进花园奔去,远远地,他看见小曼倚在二楼的长廊上,阳光映着她的脸,焕发出如此生动、灿烂的光芒——这是爱之光!
“小曼,小曼!”一口气奔上二楼,奔到小曼面前,握住她的双手。“小曼——”
一连叫了三声小曼,视线落在满是阳光的她的脸上,他竟然是连话都不会说,傻了!
小曼微微一笑,见到了梦牵魂萦的人,她仍然含蓄,她是——爱在心头。
“好吗?”她问得很温柔,却很淡,淡得——如不咀嚼,不易觉察其中深意。
“好吗?”康柏夸张地叫起来,“一星期不见只问好吗?小曼,你折磨人!”
小曼仍是微笑不语,清澈见底的眸子却在他脸上梭巡,一星期分离,他——英俊如故,漂亮如故,出色如故,甚至他眼中没有了那可怕的火种——是真的熄了吧!她很满意。
“别过分,这里人多!”小曼摇摇头,说得好突然。“爸爸要见你!”
“云——哎!你爸爸要见我?”康柏意外得摸摸头。“这么快?我以为——会过两天!”
“姐姐告诉他的,”小曼说,“姐姐已经在替我们预备一切了!”
“预备——”康柏想问预备什么,一转念,立刻想到订婚,这才没说出口。“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预备的,我跟之翔商量,想开个舞会就行了!”
“爸爸不会同意,”小曼摇头。“你先去见了他再说!”
“现在”康柏心里有莫名其妙的紧张。“就这么去小曼——你知道我紧张!”
“你总要见他的!”小曼领先往楼上走。“见过爸爸,我带你去妈妈那儿!”
“今天——哎!比出任务还害怕!”康柏半开玩笑。
“害怕什么?”小曼在楼上回眸。
“害怕——不合格!”他也笑了。是啊!为什么紧张、害怕?只是见小曼的父亲啊!
女佣彩虹看见小曼上楼已立刻进去通报,不到半分钟,她带着一脸的笑容迎出来。
“老节请三小姐进去!”她说,转脸看康柏一眼。
小曼对康柏点点头,鼓励并安慰地笑一笑,掀开锦帘,走了进去,康柏沉默地跟着。
“爸,我带康柏来了!”小曼说。
屋里灯光黯淡,大白天也紧遮着厚厚的窗帘,温暖而稍兼浑浊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烟雾。对着门的一张好精致、好讲究的烟铺上,云宗炎正和白牡丹吞云吐雾地享受着。
“啊,你们来了!”云老太爷放下烟枪,喷出一口烟雾,慢慢坐起来。
“云伯伯!”康柏一鞠躬,正经得令小曼想笑。
“坐,坐!”
康柏看小曼一眼,不敢立刻坐。
“坐吧!”小曼坐下来,转头对他说。
康柏这才慢慢坐下,却是紧张得手足无措似的。
躺着的白牡丹也徐徐坐起,一对好精明的眼睛不住在康柏脸上、身上转,看得康柏浑身不自在。
“叫康柏吧!”云老太节打量着他。“小怡昨天来告诉我,你和小曼打算订婚是吧!我已经吩咐他们预备了!”
康柏拘束得坐得好挺,严肃的场合最不适合他,他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小怡说康柏是之翔的同事,很好,很好!”云老太爷大概已抽足了大烟,眼光精明而慈祥。“和小曼很合适,很好,很好!”
小曼半垂着头,默默地不出声。在她想象中,父亲不该是这种的态度,女儿的终身大事,总该有更真诚、更有感情的话,但父亲只说一连串的很好。父亲的确是变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三小姐订婚之后,预备什么时候结婚?”一边的白牡丹忽然开口了,好斯文的声音,却绝无真诚。
“没想过!”小曼漠然地回答。
“我想——或者再过个半年,一年!”康柏打圆场,他仍算外人,不好意思令白牡丹发窘难堪。
“也好,”云老太爷也似在打圆场。他知道儿女和继室的感情无法融洽。“要不然等小曼大学毕业也行!”
小曼忍不住皱眉。父亲似乎再无主见了,鸦片真是磨人志气,夺人气魄!
“小怡说等你们订婚后,培元也接——那个女孩子回来,”云老太节想一想,“我知道你妈妈不开心,小曼,你们多劝劝她!”
小曼抬起头,她实在忍不住再不开口了。
“爸爸,你还关心妈妈和我们?”她问。
白牡丹眼光闪一闪,康柏却是意外兼惊奇:云家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
“怎么不关心呢?”白牡丹看云老太节一眼,抢着说,“其实——是夫人拒绝一切,不能怪宗炎!”
小曼看着父亲,他显得尴尬和无奈,他怎么变得这么软弱了?同情和惋惜一起涌上心头,对白牡丹也就更加不满了。
“你可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拒绝?”小曼没好气地。
云老太爷双眉一蹙,正想拦阻,白牡丹却冷冷地说:
“我哪会知道呢?”她一阵干笑,“我最不喜欢过问别人的闲事,更不敢惹云公馆的任何一位少爷、小姐、夫人,想来与我无关的,是吧!”
“小曼——”云老太爷及时打断了这话题。“听我说——我已经叫总管预备酒席和礼堂,我还想自己去请范军长,范伯伯来给你们主持仪式,你们要多少朋友,同学都行,我也趁这机会请一批老朋友——”
“不,我们不想铺张,”小曼认真打断父亲的话,她急切得也忘记了礼貌。“只是订婚而已,不想酒席!”
云宗炎皱起眉头,好一阵子,他又缓和下来。他下意识里怀疑儿女都故意跟他作对,可能是娶了白牡丹后的内疚吧!他知道儿女并不谅解他,他——是有些有愧于心的!
“随你们吧!”他挥挥手,有点心灰意懒地,“你们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到时候通知我好了,需要什么——也尽管开口,不要让自己委屈!”
“是!”小曼深深吸一口气,压抑了心中的气愤和不满,她是带康柏来见父亲的,她不能过分。
“谢谢爸爸!”
云老太节再看康柏几眼,点点头,又慢慢躺下。
“去吧!”他说,“记住,康柏下次再见我时,该叫爸爸。”
“是!”康柏随小曼站起来。
“哎!三小姐,”白牡丹从热铺上下来,脸上含着似真诚、热情的微笑,很快地从手上取下一枚碧绿通透、价值不菲的翡翠戒指。“你的大喜,我也没什么礼物可送,这小小的意思你一定要收下,一定要给我面子!”
小曼被她突来的动作弄傻了,她是极不愿意收这份礼的,她不想和白牡丹有任何瓜葛,但——难拒笑脸人吧!她拒绝的话真是说不出口。
“这——”
“我知道,云家的小姐、少爷不会在意这一点小东西,但是,这是我从上海带来的,是我私人的,一定请你收下,”白牡丹已不由分说地套在小曼手指上。“这个戒指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那——谢谢你!”康柏替小曼解围。
小曼再看白牡丹一眼,连谢字都不愿说,转身掀开帘子而出,并且一口气走回二楼。
康柏长长地透一口气,靠在栏杆上。
“老天!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他摇着头。“如果我不上楼,我绝对想不到楼上的一切!”
“楼上本来并不特别,白牡丹来了才造成的!”小曼说。
“你们之间的敌意好重,”康柏又摇头。“冷眼旁观的结果,那女人——哎!白牡丹很厉害,我怕你们姐妹不是她的对手!”
“没有人跟她争,”小曼瘪瘪嘴。“她已经胜利了,你没见爸爸已经被她改造成另外一个人了,他懦弱,他对我们漠不关心!”
“你父亲是好人,但——和我想象,和我听别人说起的不同!”康柏说。
“那根本不是以前的爸爸,我对他现在的一切也觉得陌生,不仅陌生,还——担心,”小曼看见那夺目的翡翠。“大烟、女人已夺去了他最宝贵的一切!”
康柏皱皱眉,他满心喜悦地赶来,怎么和小曼谈这令人不愉快地事七天的分别,相思,他们该有更甜蜜的相聚才是!
“小曼!”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有一个最好的提议,你听了一定高兴!”
“是什么”小曼精神为之一振。
“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太冷,该去郊外逛逛,”他一边想,一边说,“你不是一直想去逛青羊宫吗,我知道这几天有集会,去不去?”
“灵感吗?”她果然高兴了,脸上阳光再现。
“订婚之前,去许个愿,摸摸青铜羊吧!”他眯着眼睛笑,笑得——半真半假。
“不信你会相信许愿、摸铜羊那一套,”小曼说,“我只想买个竹编的小烘篮!”
“走吧!”他拥着她的肩。
“现在去,你不去见妈妈?”她考虑一下。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见她,”康柏笑着,“但订婚前,怕只有这次机会去青羊宫吧!”
小曼嫣然一笑,随着他下楼。他们各自骑一辆脚踏车,兴高采烈地迎着阳光,朝西门外进发。
青羊宫是一座寺庙,每逢二三月花季,就有花会,各地各处的特产都集中在这儿出售,赶花会也就是赶墟。在这儿吃的,用的,玩的,真是应有尽有,尤其在庙堂的前面西边走廊上,卖的各种木刻小玩意,真是精致玲珑,人见人爱,更有竹编的各种器皿也甚出色,其中所编小烘篮更是人人急购的东西。在冬天,拿着暖暖的小烘炉,外面拿个小竹烘篮,真是又舒服又洒脱,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味,甚至年轻、时髦的女学生也是人手一个呢!
更有——青羊宫前的铜羊,据说十分灵验,摸它的头可以补头,不会头痛;摸它的肚子可以补肚子。几乎凡是到青羊宫的游人,管它信是不信,总是摸摸铜羊,讨个吉利。
小曼和康柏到达时,正是青羊宫热闹非凡之时,也许今天的阳光特别暖吧!人多得水泄不通。他们找到一家茶馆,给了点钱,寄存了脚踏车,也随着游人到处逛。
“真热闹,”康柏是外乡来的,自然没见过这种场面。“除了躲警报时,我相信没这么盛大的场面。”
“这是成都最热闹的花会嘛!”小曼瞪他一眼。“在成都,除了跳舞、看电影、吃馆子,你还去过哪里?”
“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康柏耸耸肩。“你所说的望江楼、雪涛井都没去过!”
“土包子!”她笑了。
“订婚之后,你带我走遍成都每一个角落!”他望着她。他喜欢她在阳光照射下才显出的几粒小雀斑,这雀斑使她的美更是——活生生的!
“没有那么好的精神!”她站定在铜羊边。
许多人都在摸铜羊,有人摸头,有人摸肚子,有人摸脚,都是一本正经的,看得康柏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们做什么?”他小声问,“摸羊许愿”
“摸头补头,摸脚补脚,”她停下来,恶作剧的浅笑在嘴角扩大。“康柏,你摸摸它的心!”
“心?”他想也不细想地指一指。“这儿吗?”
“算它在这儿吧!”她笑,“正经地摸一摸!”
康柏真的去摸一下,然后转回头来。
“为什么?摸了对我好?”他孩子气地问。
“怕你那颗风流花心不完整,摸一摸,补一补!”她笑起来。
“你——捉弄我!”康柏捉住她。“等一会儿我会报复!”
“难道不是?”她仰起脸来娇俏,妩媚,令阳光都为之失色。
他眼中掠过一抹奇异难懂的光芒,好半天,他才说:
“你总在怀疑我,是吗?”
“开不得玩笑吗?”她仍是笑。心中却不免起疑,提起这件事,他总显得特别紧张。
“别拿这种伤感情的事开玩笑,”他皱皱眉。“小曼,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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