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雾沉默半晌,低哑的轻问才缓缓从纱帐后传来。“公子想问什么?求得什么?”
海鬼让颔首,噙笑道:“条件很简单,只要予雾姑娘别再将那娘儿们似的称呼挂在嘴边折我寿便成!”
“娘儿们似的……称呼?”她低喃,不明白他意欲所指。
“你可以喊我救命恩人、恩公、大圣人……都随你意!只要别再称我‘公子’就行了……”
这人……
从没遇过像他这样救了人还时时挂在嘴边邀功的!予雾轻咬下唇,强捺住想训诫人的冲动;她和他相处短短不到一刻钟,她生平最引以为效的好修养几乎已流失殆尽……
“不过是改变称呼罢了,没什么好不能答应的。”深呼吸,她以残存的理智维持着她有礼的应对。“至于你想问的问题……”
海鬼让右指一勾,旋起指间的木雕项链,问道:“这个手刻木雕,你打哪儿来的?”
木雕?予雾反射性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的颈项空无一物——那是她打小从不离身的项链呵!
她先是怔忡了下,才轻声答道:“那是爹给我的。”
“是你亲生爹?”海鬼让追问,探问的口吻明显杨升。
予雾微蹙颦眉,觉得他的问题与反应很怪!
她从小在琉球国长大,她爹爹是太学师傅,这是全琉球上下皆知的事,而那刻有她名字的木雕,也是爹去世前特地交给她的,她不懂他为何见宝似地大惊小怪!
“这木雕对我十分重要,请你还给我——”于雾将手伸出黑纱帐外,欲索回项链。
海鬼让盯着她雪白的手臂,心里显然另有算计。他俊唇一笑,故意将左手上的纯白纱缎递给她——
“拿好,这是你应得的!”他虽是海盗,可也讲“义气”,她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也按承诺给她衣服,绝不赖帐!
予雾接过纱缎白衣,可一只手仍执意伸在帐外,提醒道:“还有我的项链!”
“要拿回项链?”海鬼让甩动木雕项链,嘴角仍是那抹奇异的笑。“行!再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他故技重施。
“无赖……”于雾咬唇低喃。
刚才匆匆一瞥,并没有清楚瞧见他的长相,现又隔着纱幔,他仍是蒙朦胧胧的,否则,她还真想瞧瞧所谓的“无赖汉”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垂首抚着手中柔细光滑的白缎,她兀自猜测着他的身分——这衣料的质地十分高尚,是少见的上品布料,除非富商显贵,否则是很难见得着、买得起的……
可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绝不会是用“正当手段”得到的!
面对这样无赖的“救命恩人”,她该怎么做
思绪一转,予雾细巧的唇瓣蓦地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要我点头答应你的条件,可以!但你必须也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并且答应我两个条件!”她淡淡说道,心中既拿定主意,维持冷静自持便不是难事。
海鬼让剑眉高挑,一脸饶富兴味。她还是第一个胆敢和“黑船之鬼”讨价还价的人!
“你可知道你是在和谁谈条件?”他走近床侧,高大的身影立映在黑纱帐前。
予雾背脊僵直,浑身上下因他的接近而全面戒备。
“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她毫不妥协道。
海鬼让的眉毛扬得半天高,虽然她“文气”十足的说话方式听来非常碍耳,且会害他有折寿之虞,但她莫名高涨的傲气,却十分对他胃口!
她让他想起十多年前认识的某个家伙……
“说吧!你的问题和条件是什么?”他用力击掌,爽快说道。
予雾在纱幕后点点头,直问道:“为什么要佯装琉球的船打劫我们?”
“佯装?打劫?”
敢情她从头到尾都把他当成那群日本倭的头目了
虽然他们弟兄时常“佯装”和“打劫”,但这也未免“误解”得太过离谱!
海鬼让贴近罗帐,刻意压沉了嗓道:“我已说过——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而你竟还作此‘指控’,不嫌太过小人?”
“‘恩公’的意思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挑明他的意思。
闻言,海鬼让先是蹙眉半晌,随即放声大笑。
“管他谁的心、谁的肚,简单一句话,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别把我和那些日本倭混为一谈。”
简单、明了!她还算可以接受。
点点头,予雾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的条件也十分简单,带我去见夏儿并且放我们离开……”
海鬼让缓缓摇头,沉声拒绝。“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因为会和我所开的条件相抵触。”
“抵触?”她怔住。“你的条件是……”
“我预备带你去见另外一个人,而在未见到那个人将事情‘确定’之前,我不会放你离开。”他实话道。
“你想带我去见谁?”
“一个脾气和你还颇为相似的家伙。”
摇摇头,予雾执拗道:“如果你不能答应我的条件,请恕我也无法答应你的。”
“你难道不想取回这条项链了?”他晃动悬挂指间的木雕项链。
“和公主的安危比起来,那条项链……不算什么!”她态度坚决道,并深信去世的爹爹也会支持她的忠心。
“早该料到你会这么说!”他低声咕哝,旋身走向寝房另个角落。
对话陷入沉默,场面持续僵持。
予雾在罗帐内快速套穿上衣服,理顺垂散的发丝,正想撩开黑纱和他当面谈清楚时,他倏地回身妥协道:“就我所知,尚夏公主目前人还在那群日本倭手中,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替你‘找救兵’,如何?”
予雾闷声评估他话语的可靠性,如果事情真如他所言,那么,他如何能确切掌握夏儿的行踪?又如何替她“找救兵”呢
“我要你确保尚夏公主的安全,你可做得到?”她亦不客气地回开条件。
海鬼让唇线勾扬,霸气又狂妄地笑道:“要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我‘黑船之鬼’的称号直接送你算了!”
“谢谢,我不需要!‘恩公’留着自己慢慢享用吧!”
予雾的冷面回拒惹来更狂的笑,只见海鬼让长指一弹,原本缠绕指间的木雕项链立刻飞射而出,穿过黑纱准确无误地落入她的手中。
“就冲你这句话,我保证让尚夏公主安然返回她那满人丈夫的怀抱。”他爽快允诺。
“我如何确定你说话算话?”她淡淡质疑。
海鬼让挑眉看她。就算是海盗,也有属于海盗的诚信原则!
“说吧,你想要尚夏公主身上的哪个部位?我好剁回来交差。”他邪邪一笑。
予雾先是倒抽口气,随即对他的玩笑话感到有些恼怒。这可攸关人命呵,他竟然完全不当一回事!
捺住心头微窜的火苗,她还算镇定道:“‘恩公’不必大费周章,只要请公主默回一首‘江城子’即可。”
“江城子?”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那是什么?”
“你只要这样告诉夏儿,她自然会明白。”
“成,三天后给你消息。”海鬼让转身正要走出寝房时,倏地停住脚步道:“到时,希望你也能遵守承诺——”
予雾颔首。“当然,君子一言……”
“我知道了——”他扬扬手,道:“死马难追哪!”
语毕,他狂笑着步出寝房。
拧着眉,缓缓掀开黑色纱帐,予雾正经八百地喃喃自语道:“是驷马难进才对……”
她现在非常确定一件事!她的“救命恩人”……恐怕念的书不太多!
☆☆☆
步出寝房,甫踏上甲板,海鬼让即强烈感受到周身迸射而来的奇异视线。
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炬地扫视众人,道:“想说什么直说,别一个个阴阳怪气的!”
话才说完,抱儿突然噗哧一声,率先笑了出来;跟着,其他人也终于忍不住放声狂笑。
两手交叠胸前,海鬼让挑眉不语,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他们自己解释狂笑的原因。
半晌,抱儿第一个忍住笑,开口说道:“谢‘公子’救命之恩……噗!”抖着嘴角、抽动脸皮,才刚学完予雾的话,抱儿即憋不住地又喷笑出声。“哎哟……竟然喊鬼哥哥是‘公子’……笑死我了!”
“你可以喊我救命恩人、恩公、大圣人……”
一旁的海罗怪腔怪调地接着“补充”,引来众人更大的狂笑。
海鬼让挑高眉,未显喜怒之色,只是浅浅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邪气促狭。
“敢偷听我说话?”
他足下轻蹬,即刻飞身跃上另一艘并泊在旁的黑色双桅大船,沉声命令道:“既然你们如此‘清闲’……海罗!限你一个时辰之内联络上‘悬’,要他即刻前来与我会合,并且再给你半个月时间,将云大老板‘请’回‘岛上’……”
“一……一个时辰?半个月?”海罗张口结舌,再也笑不出来。
“怎么,嫌太久?”海鬼让毫不心软。“那么改为半个时辰……”
“大哥!”海罗苦哀一声。“那……半个月……要找到云老板……恐怕……”
所谓的云大老板,即是海鬼让的结拜兄弟云晨风,他的商船队和他们的‘黑船’一样,航遍穿梭于南洋诸海之间,要在如此短时间内掌握对方行踪,并且请回岛上,绝非易事。
“怎么,办不到?”海鬼让两手插腰,似笑非笑,强烈的风势吹扬起他披散不羁的长发,更显得专霸狂妄。“连找人这点小本领,你都笑到噎进肚里去了?”
面对海鬼让的反击,海罗压根儿不敢吭一声,只能在心里咕哝道:“找人是‘悬’的专长,又不是我的……”早知道就不加入抱儿取笑大哥的行列了!
他懊恼地回瞪罪魁祸首抱儿,要不是她提议去偷听,他们也不会落得乐极生悲的下场!
“至于抱儿你……”
“我要和罗哥一起去找‘悬’。”抱儿抢先说道,连忙识相地收住笑。
她已经好久没见到她的“悬哥哥”了,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你,哪儿都不能去,必须负责将予雾姑娘安全带回岛上。”海鬼让缓缓说道,惩罚意味十足。
“我?!”抱儿指着自己,瞪大眼。“不,我不要回岛上,不要!”她肯定会闷死的!
“这回你擅自偷溜上船的事,我若告诉‘悬’,你认为他会站在谁那边……”
隔着两船的距离,海鬼让略带威胁的嗓音仍是清楚传来。
抱儿缩缩脖子,自知理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妥协道:“我带予雾姑娘回岛上就是了,你别在悬哥哥面前告我一状哦!”
“看你表现再说!”
海鬼让坏心一笑,随即示意手下扬帆启航。
望着两艘黑船逐渐错身而过,渐行渐远,抱儿只好悻悻然地转身对着海罗说道:“都怪你,怪腔怪调的学鬼哥哥说话,才会‘惹祸上身’。”
“是谁提议要去偷听的?”海罗不甘示弱。他不怕被指派任务,可要他去做最棘手的找人工作,他就是一肚子委屈。
“偷听者无罪,但你取笑鬼哥哥说话就是不对。”
“你自己还不是学那位予雾姑娘说话……”
“你们两个!”
一声粗喝,虎背熊腰的海马抱着一捆粗绳,硬是穿越过两人之间——
“别挡路!”
分开了吹胡子瞪眼睛的两人,海马一边用绳索将堆在甲板上的木箱捆牢,一边对着海罗粗声提醒。“笨罗小子,你的时间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了。”
“啊!”海罗惊喘一声,想起这件万分重要的大任务,急忙趁着黑船离岸未远,跳船上岸。
看着前一刻还在和自己斗嘴的对手,下一刻狼狈地“落荒而逃”,抱儿忍不住格笑出声。
“我说抱儿丫头,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有闲情嘲笑别人?”海马又说道。
抱儿吐了吐舌头,调皮地眨眨眼。
“不过就是带那位予雾姑娘回岛上去嘛!有什么难的?”这点小事对她来讲还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鬼哥哥最坏了,明知道她心里最在意海悬哥哥,却还老是拿他来要挟她,那几乎变成了她唯一的弱点……
一个轻盈旋身,抱儿正要举步走向内舱寝房时,一个突来的念头忽地袭向她——
如果……鬼哥哥也有在意的人……那是不是也会成为他唯一的弱点呢
思及此,抱儿忍不住露出万分淘气的笑容。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就一定没有呀!
呵呵……
那么,就找个人让鬼哥哥好好在意一番吧!
轻推开舱门,当抱儿见到轻盈雪白的予雾时,她的双眼已笑得如月弯弯了……
第三章
整整三天,予雾没有再见到海鬼让。
她知道自己将被带回“岛上”,只是他们口中的“岛”究竟在哪儿?她并不清楚!她只明白这群驶着黑色大船、喜着黑衣的人们行事虽然诡异莫名,但对她却毫无敌意,甚至……十分“礼遇”。
当然,他们的“客气”出乎她意料之外,可同样地,她的存在也显然令他们大大“不自在”。
本就不擅面对人群的她,三天下来,除了面对茫茫大海,她鲜少和人搭得上话,只除了“予雾姊姊——”
抱儿高亮的嗓音迎风飘来,只见她手里扬动着一张纸,开开心心地朝她蹦跳过来,烈阳之下,如此真心的笑靥霎时勾勒出她记忆中夏儿同样纯真的娇容。
“好消息、好消息呢——”抱儿忘形地搂住予雾纤细的臂膀,兴奋大叫。
予雾斜倾着头,浅浅微笑凝视抱儿,那清灵盈秀的恬静神情,让抱儿顿时打糊了到嘴的话语,只能愣怔怔地猛盯着她瞧。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予雾抚了抚自己的脸颊,疑惑道。
经过这些天的调养敷药,她眼角伤处的浮肿已消退不少,只剩青紫色的血瘀,不过那模样肯定仍然吓人。
“不不,予雾姊姊的脸上没什么——”抱儿偏头笑道。“只是好看极了。”
闻言,予雾淡笑回应这:“抱儿也好看。”抱儿天真直率的笑颜,让她直觉想起失散的夏儿。
“不不不,予雾姊姊才好看。”抱儿再三强调,仍是拼命冲着她发笑。
予雾微笑着不再和她争辩,只是从袖里取出一条纯白手绢,动作轻柔地拭去抱儿脸上的沙渍与汗水。
“哇哇,予雾姊姊,你这样我会爱上你的。”
抱儿挽住她的手臂,毫不保留地掏出心底话;虽然,从小到大她接触到女性的机会不多,但予雾实实在在是她所见过最美的人了——不但长相美,连个性都好,整个人感觉轻轻柔柔的,舒服极了!
这样的美人,说什么都要将她留在岛上,不仅“赏心悦目”,也好有个人可以陪她聊聊体已话。
“抱儿要是男人的话,定要娶予雾姊姊为妻。”抱儿赖着予雾说道。
予雾摇头笑道:“以前也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稚气话。”
“谁谁?是你常提到的夏儿吗?”
“嗯。”
予雾遥望湛蓝大海,掩不住满心的忧虑与想念,而她的心事,抱儿当然全看在眼里。
“姊姊别担心,瞧,好消息这不就来了吗?”她晃动手上的纸条。
“什么好消息?”
“喏,这是悬哥哥飞鸽给我的信,上头是说鬼哥哥已经救出尚夏公主了。”抱儿摊开纸张说道。
“你确定?可这上头一个字都没写呢!”予雾不解道,抱儿手中的那张纸上除了画有一对男女和一张卷轴之外,只标注一些指着不同方向的箭头,并没有任何文字说明。
“嘻——”抱儿得意洋洋道。“这就是我们厉害的地方!”
点点头,予雾顿时有些明白。“是你们之间的暗语?”
“也可以这么说啦!”抱儿搔搔头,不否认。
事实上,在岛上除了海鬼让和海悬稍微识字外,其他人根本就认不得几个大字,所以才会另外发展出这套只有他们自己人才看得懂的书信写法。
“瞧,信上说,尚夏公主和她身边的另一位丫头都已经平安救出,至于鬼哥哥答应给姊姊你的东西,他会亲自带回岛上……嗯,大致意思就是这样。”抱儿仔细将信又浏览了一遍。
“已经平安回府了……”于雾喃喃道,悬着的一颗心算是稍安了下来,但,心底莫名的失落仍是难以抚平,不知道夏儿是否也已得知她的下落……
“怎么,予雾姊姊不开心吗?”
抱儿收妥信,跳上甲板旁的木箱,盘腿而坐,并拍拍身边的空位,要予雾也一同歇歇腿。
“没有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