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等,而且——我也等你讲那段故事!”我说。
他皱皱眉,只是一刹那,摩托车怒吼而去。
他皱眉是为什么,为我说等他,或是等他的故事?看来,他对那段故事敏感得很呢!
又是周末。
没有同学的约会,也没有重要的功课,日子显得特别无聊,人也懒散了。
本来该给妈妈写封信的,报告一下期中考的成绩,却是懒得提笔,妈妈也该知道,考得上辅仁大学的我,功课绝不可能太差的啊!我躺在床上发呆,看着挤在窗户外面的阳光,想起康柏!
他该是太阳型的男人,光芒、热力都足以强烈地影响旁人。
但是,初见他时,他眼中有冷漠。他一定很不快乐,不是他周围任何女孩能带给他的,包括我!因为他的快乐,他的欢笑必然失落在某一段令他难忘的回忆中了!
哎!他说会来看我的,他会来吗?几时来?我相信他不会骗我,只是——等待的滋味不好受,我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去看他,何况有思玫,还有他太太。
门外有些声音,似乎有人在搬东西。姨丈去了研究院演讲,家中只有小曼阿姨和女佣阿月,阿姨没午睡,那么出去跟她聊聊也不至于这么无聊了!
果然是小曼阿姨,她正在清理一只又大又古旧的樟木箱,那只箱子的形状和***一个完全一样,必然是从成都带来的古老东西了。古老箱子里必然装的是许多我无从想象的东西,我的兴致被提得好高,我一向喜欢古老又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曼阿姨。整理旧东西吗?我来帮忙!”我走过去。
“没有什么东西了!”小曼阿姨淡淡一笑,“该扔的老早扔完了!”小曼阿姨的神情永远淡然平静,好像一潭止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纹,然而,小曼阿姨却是美得难以形容的。不只在云家,她的美在整个成都市都出名,抗战期间,谁不知道华西坝上金陵女子大学的校花云小曼,如今五十岁的她依然秀气宁静,依然高贵淡雅,依然苗条飘逸,最特别的一点,她柔中带刚,令人觉得她又)令又傲,简直高不可攀。小真阿姨和妈妈小怡都是小曼阿姨的姐姐,然而,姐姐就远不及妹妹出色了!不是我偏心,看过那么多太太、姐姐、伯母、阿姨,根本没有一个及得上小曼阿姨的万之分一!
“那表示没有扔的就是宝贝咯!”我笑。
“没有宝贝,只有一本相簿!”小曼阿姨姿态优雅地把相簿递给我。
我望着她——我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望住她,美,的确是吸引人的。小曼阿姨的皮肤还是那么细致,难得的是她手背也不起皱纹,我敢打赌,我若说小曼阿姨只有三十岁,谁敢不信?她是得天独厚者——想到这里,我呆了一下,我说康柏是得天独厚的,如今又是小曼阿姨——哎,我怎么会把他们联想到一起了?他们全然不相识,可以说绝无半点关系的,我真是离谱!
“你的相簿吗?”我打开第一张。
“有你妈妈,还有小真,你大舅培元和三舅培之,”小曼阿姨慢慢说,“另外还有爸爸——就是你外公,外婆,还有些亲戚朋友!‘照片上的人看来都很好笑,好古老的头发,烫得鬈鬈的,梳得平平的,中分,两边还夹住发夹。妈妈和小曼阿姨穿的是阴丹士林布的宽大旗袍,小真阿姨穿的是童子军装,姿势摆得生硬而造作,笑容也好别扭——哎!看在我这差了有三十年的女孩眼中,那简直是好久、好久以前,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时代!
“真好笑,怎么是那样的呢?”我哈哈大笑,“我没想到你们也曾古老过!”
“你怎么没有想到我们也曾年轻过!”小曼阿姨说。
“不,你现在也年轻,现在比以前还漂亮得多,‘我说真心话,我是看不惯那古老的样子。”那个时候——就是你当金陵女大校花的时代?’小曼阿姨脸上掠过一抹好难懂的神色,或者,人们想起以前,甜、酸、苦、辣就随回忆一起涌上来吧!
“我那个时候正在念大学,金陵女大,”小曼阿姨不说校花,她是谦虚的人。“现在和以前的样子就差得远咯!”
我仔细地端详那些发黄的照片,小曼阿姨在那大堆古老的人中,无异是最出色的,她的脸还是那么美,那么秀气,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温柔,就是那发型、那衣服、那笑容古老得令人受不了!
“为什么梳那种头,穿那种衣服呢?”我指着相片。
“别看不起,这还是当时最流行的呢!”小曼阿姨说,“抗战时期,哪还有人穿得比我们云家姐妹好?我们的衣服全是从上海运去成都的,别人哪!在你眼里就更土了l‘我很感兴趣地又往下翻。
“小曼阿姨,能不能说些以前的事给我听?”我提出请求,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以前?”小曼阿姨沉思着摇摇头,“以前的事太多,太长了,有的淡忘了,有的退色了,叫我从哪里讲?”
“讲你自己!”我兴致勃勃,“一定有好多男生追你,对不对?讲讲他们!”
“忘了!”小曼阿姨还是摇摇头。“那种事,早忘了!”
‘你是怎么嫁给姨丈的?“我又翻一页。
“这——”小曼阿姨皱了皱眉。皱眉?“为什么?他是我的教授,金陵女大的!”
“师生恋,那个时代可以吗?”我问。又翻一页。
“那个时代是有些受人歧视,不过,我结婚时已抗战胜利了,在上海,也就没什么了!”她说。
我呆了一下,我看见一张照片,小曼阿姨相簿上的一张照片,那——可能吗?那会笑的眼中没有冷漠,完美精致的脸上全是阳光,那重感情的唇,那显得傲然的鼻子厂那修长,那英挺,那潇洒,那帅——我抬起头来,这不是真的,我看花了眼吧?康柏怎会出现在小曼阿姨的相簿上?他穿着空军制服,帽檐压得低低的,但——我认得出,一定是他,天下还有第二个如此漂亮、出色的男人?
何况那副风流的模样——“他——是谁?”费了好大的劲,我使自己平静。
小曼阿姨漠然不动地看一眼,摇摇头。
“一个朋友吧?记不得了!”她不经意地说。
一个朋友,记不得了?绝不可能!绝不!认识康柏那样的朋友,怎可能记不得?他岂是如此容易忘记的?何况——单独的一张照片,贴在单独的一页上,小曼阿姨没说真话!
“他好帅,好漂亮!”我说,心中乱得一团糟。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康柏以前会是小曼阿姨的男朋友,他们之间曾有一段故事?是吗,会吗,可能吗?
“是吧!”小曼阿姨不置可否地。
“真的——不记得他是谁?”我不死心,好奇心简直大得无法抑制了。
“不记得了!”小曼阿姨接过相簿,放回箱子。
在这一刹那,我看见箱子里还有相同的另一本——小曼阿姨很快地关上箱子,我只好咽回要求一看的话。
我的心七上八下,要不要告诉她我认得康柏?会不会真是一个她不记得的普通朋友?不,看她急急收回相簿,又神神秘秘地掩藏另一本,这其中必有些古怪,或者——我可以试一试她?
“小曼阿姨,我似乎——见过照片中的人!”我说。我紧张着。
‘什——么?“小曼阿姨睁大了眼睛,脸色也变了。”你见过他?在哪里、什么时候?’“他是谁?”我抓住机会反问。她那么紧张,怎可能是个淡忘了的朋友?
“他——”小曼阿姨怔一怔,摇摇头。“说过不记得了,我只是奇怪—叫你怎么会见到他!”
“为什么要奇怪,难道他不该在台北?”我问。
“是吧!”小曼阿姨吸一口气,把箱子推进壁橱。“照理说他该在美国或是大陆!”
“那你一定记得他的,是不是?”我笑了。讲到狡猾,小曼阿姨绝不是我的对手呢!
“狡猾的艾薇!”小曼阿姨笑了。这一次,我敏感地觉得她笑得不同,有些——苦涩。“别吵了,去午睡吧!‘她不等我回答,径自回房。
“小曼阿姨,你不想知道他的消息?”我追过去。
“你知道?”小曼阿姨停一停,立目口改口。“不需要知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进去了,并关紧了房门。
我在门外发呆,是啊!我多什么事呢?康柏与小曼阿姨会有什么关系?不可能吧!我耸耸肩,算了,忘掉这件事,睡个午觉吧!或者——我能等待一阵,樟木箱中不是还有另一本相簿?那——会给我一些答案吗?
我决心等待。疑惑留在心中是那样的难受,我又是这般没有耐性,我想,等待也得有个限度,否则真会憋死我,就——今夜吧!
晚餐时一切如常,小曼阿姨平静、淡漠如恒,即使面对我的眼光也是那般坦然。她一定不相信我见过康柏——照片中的人是康柏口巴!天下哪能找到第二个如此模样,如此气质,如此光芒茁男人?
我自然不敢问,第一,姨丈回来了,再者,若是伤心、伤感的事,问了岂非对不起小曼阿姨?哦!我又想起一件可疑的事,小曼阿姨一直没有孩子,可是和照片中人有些关系?
越想可疑处就越多,我的忍耐力已渐渐消失了,看看表,十点半了,小曼阿姨有准时上床的好习惯,此刻她已入睡了吧?
我的机会来了!我悄悄地摸出客厅,那个放樟木箱的入墙壁橱就在那儿,我平日最怕蟑螂、蜘蛛什么的从不敢开它,今夜——嘿!好奇心胜过了一切,我变得勇敢又敏捷,拖出樟木箱,迅速打开,拿出那本压在箱底、对我充满诱惑的相簿。我不敢打开灯,怕惊动了小曼阿姨,抱着相簿逃回我的卧室。
迫不及待地,我打开了它。
我以最快的速度往下翻,全是陌生、古老的人物,看样子多半是小曼阿姨的同学、朋友什么的。看了一半,我简直是失望了,哪有我想象中的一切?是我荒谬,是我的想像力太丰富,看到一张像康柏的照片——我现在只好认为相片中人是“像”他了。就联想了一大堆,困扰了自己整整一下午,什么爱情大悲剧的故事全冒了出来,自己也觉得好笑了。世界这么大,有数不清相似的人,我怎么会把康柏和小曼阿姨想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都出色、都漂亮?
我几乎没有兴趣再翻下去了,看陌生人的照片真是受罪,完全没有感情联系和亲切感,何况彼此间还差了三分之一个世纪。
就在我几乎合上相簿前,我又无意识的随手翻一页——好在我翻了这一页。只看一眼,我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兴奋得整个人几乎跳起来!
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康柏了,谁还会笑得像他那么好看,那么吸引人,那么明亮?他穿着便装,一件皮茄克,领口围着一条花围巾——想来定是当时最流行的装束。这都不特别,他本来就是个时髦的人,特别的是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孩,那是年轻、美丽得使人透不过气的小曼阿姨!
果然是康柏和小曼阿姨,刚才的失望、颓丧一扫而尽,天下真有这般巧合的事,小曼阿姨竟然认得康柏!那个时代在一起合拍照片代表什么,至少,有不平凡的友谊,对不对?毕竟,那是古老的年代啁!
再往下翻,直到最后一页,都不再有康柏出现,那不重要,因为我已看见了他们合照的那张!翻回那页再仔细地看,淡漠的小曼阿姨只浅浅地笑着,但——谁说浅笑不代表幸福和满足?而他,康柏虽然仍是一副不正经的风流样儿,可是——他笑得眼中都有阳光呢!眼中的阳光代表什么,爱情?
我想一想,轻轻地把照片从三角银色的相角中取出来,这该是我“敲诈”的本钱,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康柏,逼他把故事说出来——一定有故事的,我敢肯定!若无故事哪能有这般笑容?
从康柏那儿下手,远比小曼阿姨这儿容易多了,至少,康柏说过他是“朋友”,而小曼阿姨是长辈啁!
我兴奋地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怎能入睡呢?明天将听到一个不同凡响的爱情故事呢!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迷糊地合上了眼,甚至忘了关灯,忘了把相簿送回去,忘了把樟木箱推回壁橱——我是被摇醒的,谁摇我?我才睡着呢!
揉揉眼睛,床前站着若有所思的小曼阿姨,不知是不是我睡眼惺忪看不真切,小曼阿姨的神色和平日不同,似乎——仍有未尽的倦意,怎么?她和我一样没睡好!
“艾薇,昨晚你做了什么?”小曼阿姨声音中有微愠。
“我?做了什么?”我不很清醒地坐起来,一张照片从胸前落到地上,是“他们”那一张。哦!我记起了,我——“我——我——”小曼阿姨俯身拾起了地上照片,她甚至没看一眼就放回了相簿。
“你该先告诉我一声,也该把它们放回原处,”小曼阿姨的微愠消失了,被我张口结舌的傻相引得笑起来。“毕竟这些古老的东西是些纪念,是些回忆!”
“我——”我红着脸,不敢说出康柏。“对不起,我只是好奇,照片里的人比——比姨丈漂亮得多!”
“你不是说见过他?”小曼阿姨问得似乎漫不经心,我却看见了她眼底的关注。
“他是谁?我怎么会见过!”我说谎的本领真是一流。“我——乱说的!”
“我当然知道你乱说!”小曼阿姨笑着抚一抚头发,她想掩饰什么,失望?“他该在美国!”
“小曼阿姨,他——到底是谁?”我趁机问。
“一个——朋友!”小曼阿姨淡淡地说,“若不翻相薄,几乎记不起的一个朋友!”
“我不信!”我的话;中口而出。“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被人遗忘?尤其你们在相片中笑得那么——满脸阳光!”
“笑得满脸阳光,你发明的?稚气。”小曼阿姨笑得——好像很满意,是因为我说他不可能是会被遗忘的人?“你所谓的阳光代表什么?”
“爱情!”我毫不犹豫地。
小曼阿姨一震,显然是为我说的那两个字,她的脸色有些不受控制的改变,她——怕提爱情?
“傻话!”她用一个动作掩饰了一切。“五十岁的人还说什么爱情?”
“可是你曾年轻过!‘我不放过她。
“年轻就该有爱情?”她的自制力恢复了。
“那是人生的一部分,谁能没有?”我说。
“你倒很懂啊!谁教你的,有了男朋友?”小曼阿姨有转开话题的企图。
“我怎么不懂?我十九岁了!”我说,“小曼阿姨,说你以前的故事给我听,好不?”
我祈求、渴望的眼光并没有打动她。
“我有什么故事?你认为有的话,去问你姨丈!‘她说。
“我不是指姨丈,是——他!”我指一指她怀中的相簿。“他和你的!”
“你在幻想,他真是普通朋友!”她摇头。“你以为三十年前的恋爱有现在这么开通、这么自由、这么大胆?”
“所以你没有嫁给他?”我说。
天!看小曼阿姨的脸色,我立刻知道说错了话。
“艾薇——”她无可奈何地看我,那神情——我可说不出来是什么,好复杂。
“你该嫁给他的,”既然已说错,就错到底吧!“你跟他比跟姨丈配多了!”“艾薇,别再——开玩笑!”小曼阿姨第一次用比较严厉的口吻。
“他是——”我本要说出康柏的名字,我不想再捉迷藏了,康柏明明住在这儿,她凭什么硬说他去美国?但是——“艾薇小姐,有人找你!”阿月推门进来。
我打住了话头,从床上跳下来。
“是谁?我同学,思玫?”我大声嚷着跑出去,我感觉得到,小曼阿姨跟着出来了。
“是我!你的‘老’朋友!”低沉带磁性的声音,是——康柏?!我呆住了。
“康柏,你——”我说不出话。我看见他的笑容突然僵了,变成震惊,意外和不能置信。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他的视线不正停在小曼阿姨的脸上?
他们的确曾有一段——我不知道是一段什么,但必有一段故事,否则怎会如此?
小曼阿姨也呆在那儿,她同样吃惊,意外和不能置信,另外,她还有难堪和硬生生挤出来的冰冷。她比康柏更善于控制自己激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