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他人笑时由他笑,我只忠于自己。”
“你若为此丢官呢;”
“丢就丢吧,富贵名利不及她重要。”
“你出身书香门第,令尊令堂能接受花姑娘吗?”
杜立平沉默下来,半晌方道:“我努力争取他们的认可。若实在不行,我宁可终生不娶!”
“好一个痴心人。”商缺月欣赏地点点头,“这件事我帮定了。”
杜立平忧郁地摇头,“她不肯接受我,旁人怎么帮得上?也许她根本不爱我吧。”
“不,我敢肯定,她是爱你的。”商缺月想起在船上花想容的哭泣。“只是她有许多心结要解开。你如果信任我,就听我的。”
杜立平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想道: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轻手轻脚地上楼,商缺月让杜立平躲在转角,然后上前扣门。
“谁呀?”花想容打开门,一声尖叫,热情地扑上来给了商缺月一个大大的拥抱。“老天,商小弟,啊!怎么变商小妹了。你怎么来了……”一面把商缺月拉进门,安座,倒茶,一面兴奋地喋喋不休。
商缺月悄悄将门留下一道缝,好让杜立平偷听。
“我刚才看见杜立平了。”商缺月打断她的唠叨。
花想容愣了一下,轻轻放下手中的茶壶,颓然坐下。
“他好像瘦了,有些憔悴,很忧郁的样子。”商缺月注意观察她的表情。
“这个傻瓜,一点也不爱惜自己。”花想容的叹息透露出怜惜,让偷听的杜立平心头一颤。
“舍不得就嫁给他嘛,你忍心看他如此受苦?”
“谁舍不得了?”花想容难得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别口是心非,这可不像你。”
“是,我是很喜欢他,甚至可以说爱他。”花想容一咬牙,大声说。门外的杜立平心中狂喜,差点忍不住冲出来。“但光有爱行吗?如果我的爱不能给他带来幸福,反而给他带来灾难,我还怎么敢爱他?”
“我相信他不会介意。再多的苦他也会甘之如饴。”
“我知道这一辈子也许再遇不上像他这样的人了,我也想勇敢爱一场。上刀山下油锅我不怕,我怕的是害了他。”杜立平听得鼻子一酸,热泪涌上眼眶。“你知道吗?我和他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朝中大臣官员谁也不肯和他结交,他都成了孤家寡人。连皇上也听说了,还训斥了他。再这样下去,他的前途彻底完了。”
“我不怕!”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杜立平冲进门来,“只要有你,功名富贵我都可以不要。”
呆呆地盯着杜立平片刻,花想容回头瞪商缺月,“你设计我,你是故意的。”
“对呀,我是故意的。”商缺月笑得可爱极了,伸手一推,把花想容推到杜立平怀中,杜立平立刻紧紧拥住不放。“我看你们郎有情、妹有意,却偏偏自寻烦恼,大兜圈子,看得我都累。”
“谁对他有情,”花想容白杜平一眼,“快放开我。”
“不放,一辈子不放!”杜立平坚决地说。
“傻子。”花想容一声娇唤,包含了多少柔情和无奈。“现实总归是现实。”
商缺月坐在椅上,拿起一柄团扇把玩,悠闲自在地说:“现实问题,不是不能解决啊。”
花想容道:“就算你不当官,不要名利,总不能不要父母当个不孝子吧?”
商缺月扇两下扇子。“此事只宜智取,不宜力敌。”
杜立平眼睛一亮,忙作了个揖,“请商姑娘指点。
我与想容若能偕鸳盟,在下感激不尽,一定供姑娘的长生牌位,早晚膜拜。”
商缺月卟哧一笑,嗔道:“供什么长生牌位,你不要折了我的福。我不过出个主意。条件呢,一是要杜大人不贪富官厚禄;二是花姑娘不恋红尘繁华。”
杜立平、花想容心中又升起了希望,对望一眼,齐声道:“当然,我做得到。”
“好,拿纸笔、锦囊来。”花想容忙备纸笔,又摇空了两个袋当锦囊用。
商缺月写好几张纸,分别装好,交给二人一人一个。嘱咐道:“等我走了再看。”
长吁一口气,商缺月因韦治而紊乱的心稍稍平静下来。离开迎春阁,慢慢向相府走去,迎着风,默默地整理思绪。跑出韦府那一刻的慌乱、无措害怕渐渐淡了。帮助花想容和杜立平,让她因晴月的婚事、隐人情感的迷宫而失去的自信和从容,稍微回复了一些。
商大小姐遭退婚的事已传遍朝野。
出现了许多版本的流言,朝中与商士轩不和的人也趁机明嘲暗讽。商士轩却是一副天塌下来与我何干的态度。他相信韦治,等着韦治和莫言再上门提亲,到时谣言就不攻自破。
然而数日过去,莫、韦两家却无动静。因为莫言和韦治都一身伤痕,正躺在床上养伤。
商晴月和商缺月安静得像两抹幽魂。
倚着小楼轩窗,商缺月看到晴月呆呆地坐在小湖边的垂柳下。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姐姐的笑容了,她沉静得仿佛没有声音,不笑也不哭,安静地吃饭、睡觉,看不出悲哀、痛苦。但商缺月更担心这样的她。生平第一次,她抓不住姐姐的心思,猜不透她想些什么。
那沉静的表情,难道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
以往姐姐有任何心事,都是她来排解、安慰。可这次,她竟不知如何排解!她是夺走姐姐幸福的罪魁祸首啊!因为她,姐姐才陷入被人退婚的境地;因为她,姐姐才失去温柔甜美的笑容。她该怎么做?
让韦治娶晴月?她知道那行不通。韦治不是个受人摆布的人,连皇上、太后也命令不了他。她了解他。
缓缓步下小楼,商缺月来到柳树下,默默地坐在商晴月身旁。
两姐妹沉默地坐着。半晌,商缺月打破了沉寂,“晴月,你还好吗?”
“很好。”商晴月的表情平静无波。“你别担心,我没事的。”事实上退婚一事,使她松了口气,所以反应平淡,但别人都以为她悲伤过度。
“没事就好。”商缺月喃喃低语,“有心事别闷在心里,你以前总是告诉我的。”猜不透姐姐的心思令她有些不安。
商晴月眼中露出歉意。她不是有意瞒妹妹,但认错人,又差点嫁错人,这样的丑事叫她难以启齿。她是真的不在乎被退婚,惟一牵挂的,就是他。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她注定与他无缘吧?他是那么好,年青有为,英俊潇洒……一定有许多好姑娘爱慕他吧?他又怎么会娶一个被人退婚的女子呢?今生……她也许注定要孤独终老了……
姐姐脸上浓浓的黯然,悲怆几乎撕裂了商缺月的心!姐姐应该是快乐、单纯的小鸟,应该无忧无虑地在花园里歌唱。如果不是她……她是姐姐的保护者呀,却为她带来那么多痛苦!“姐姐!”商缺月的声音哽咽了。
“我真的没事。”商晴月握住妹妹的手。她不能总是沉缅于自己的忧伤中而让家人担心,尤其是妹妹!别人都以为是温柔细心的她照料对饮食起居漫不经心的妹妹,其实是妹妹总是为她解决一切问题,把她保护得单纯如一张白纸。她不能总是依赖妹妹,她才是姐姐,不是吗?她该学着成长、学着坚强、学着独立,学着做一个好姐姐,学着自己面对一切……
这也许是痛苦带给她的领悟吧。这些天在沉思中,回顾过去十八年,她看清了许多过去从未看清的问题。
“妹,我以后要学着不依赖他人。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不再让你操心。我是姐姐,应该由我来照顾你。”
商缺月呆呆地望着晴月,觉得眼前的人熟悉而不陌生。天真、娇柔的神情不见了,小小的脸蛋上有一种令人心动的圣洁光辉。
如果姐姐知道退婚的原因。如果韦治真的来提亲,爆发的真相姐姐能承受吗?如果晴月知道是最信赖的妹妹破坏了她的幸福,这双重的背叛的打击……商缺月不敢想了,她只想逃,逃离心中的罪恶感,逃离将会出现的风波……
如果她没有爱上韦治,她也许会勇敢面对。但那汹涌的陌生情感令她慌乱得只想逃……
悄悄回头再看一眼沉寂在夜色中的庭园、小楼,商缺月默默地在心底说声再见。打开后门,骑上早已藏在那儿的马,准备赶在黎明第一个出城。
她把书市的账本放在父亲的书房里,附上一封信,简短地说她要外出游历,短则数月,长则两三年必返。
书市托父亲管理。另外交代了杜立平、花想容的事,请父亲务必帮忙。
她想给韦治也写一封信,但终究没写。她相信他明白她的心,他是最懂她的人。她只希望她的离开能把伤害减到最低。如果她走了,韦治就不会再来提亲,就不会给晴月第二次伤害。
站在城门边,等待开门。心中的思绪依然在翻腾。
商缺月是自信的,她的自信来源于对人心的了解和对事务的精密谋划。她像一个面对棋局的高明、冷静的旁观者,能轻易指出一步棋的优劣,判定接下来会出现的局面。
而这一次,出乎意料的脱轨使她几乎失去了自信。
错在哪里呢?商缺月反思着。在这一局棋中,她不是个旁观者,而是一个对弈者,甚至投身棋中,成了一个棋子!而使整个棋局陷入了僵局!
“吱嘎—;—;”城门打开,迎进了第一道晨曦。商缺月下意识地闭闭眼。该走了。也许,只有抽出这枚棋子,才能打开僵局,使整盘棋再活过来。就让一切归于平静吧。
当朝霞为山川、树木披上了七彩的罗纱时,商缺月无奈、感伤的情绪消失无踪,纷乱的思绪也一扫而空。天地如此广阔,山川如此美丽,那才是她向往的世界!
“商缺月啊商缺月,”她念着自己的名字,“你忘了自己的梦吗?你不是梦想遨游四海吗?现在就是你飞翔的时候了,抛开儿女情长,尽情飞吧!”
“泰山、西湖、黄山、长江,所有的名山大川,我来了!让我尽情欣赏自然美景,没有羁绊、没有束缚。
我是最自由的风,我的命运在自己手中!”
商缺月会骑马,贵妇仕女中本就流行骑马出游踏青。现在她才知道那与长途跋涉是不同的。
暑热逼人,路旁不时见有行人在树荫下乘凉。等她下马歇息时,已是双胯酸痛,步履蹒跚。
树下歇息的还有一个背着琵琶的老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他们沉默地看了商缺月一眼。商缺月揉着酸痛的大腿,又热又渴,此时最想念的便是冰镇酸梅汁。
一阵疾快的马蹄声传来。商缺月忽地心生警惕,烈日下如此快速赶路的,若非加急驿使,便是其他急务,比如追人……她匆忙对那老汉道:“老伯,若有人间起,就说没看见我。”说罢往旁边草丛一钻,藏好自己。
快马越来越近,马上骑士一声呼喝,勒住了马。
商缺月认出骑士正是府中的侍卫。“老丈,你可看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书生从这经过?”商士轩料到女儿出门必扮男妆,故此叫手下寻一书生。
老人慢条斯理地摇头。
“这匹马是哪来的?”侍卫越看怀疑,上前一看,马后臀上果然烙着相府的印记。
商缺月暗叫糟了,没来得及藏马。千万不要被发现。
“买的,一个年少书生卖给我的。”
“那书生往哪走了?”侍卫急忙问道。
“在前面岔路口,他就往东走了。”
侍卫丢一锭银子给老人。“老丈,这马我买走了。”
急忽忽地调转马头,往另一条追去。
商缺月从草丛里爬出,暗暗摇头。府里的侍卫是不是都这么笨,三言两语就上当受骗。
小姑娘手捧那锭银子,露出天真的笑容:“公子,这银子是你的,卖马得的。这些银子够买两匹马啦。”
“多谢。”商缺月苦笑,那侍卫笨虽笨,至少还不仗势欺人。“不过我的包袱在马上,那里面的银子够买十匹马。”
“啊!”小姑娘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哭丧着脸问,“那怎么办?”
商缺月急忙安慰她,“没关系,丢就丢了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她身上还有些银票和几件珠宝。
老汉打量商缺月半晌,开口问道:“少年人,为什么有人追你?你是做了什么坏事吗?”小姑娘盯着她的眼神立刻戒慎起来。
“唉,说来话长。”商缺月飞快转动脑子编说辞。
“我到一官家当西席,谁知那官家小姐看上了我,要招我为婿。我自幼定有亲事,岂肯作背信弃义之人!只好不辞而别。想是那官家千金不死心,派人来追我。”
“原来是这样。”小姑娘义愤填膺。“那些千金小姐最刁蛮不讲理。哪有这样强迫人家娶她的,真不要脸!”
“少年人,你要去哪里呀?”老汉关心地问。
“我打算去扛南投亲。”
“既然你马没了,盘缠也没了,不如就和我们一路吧。我们祖孙一路卖唱,也有口饭吃。老汉姓关,这是我孙女关红。”
商缺月并不在意马丢了,反正她的技术再骑下去也有问题。想想一路有个伴也不错,就答应下来。
夜宿一家野店,商缺月脚上已打起了水泡。关红热心地为她打来井水泡脚。当一身疲累地躺在硬梆梆的床上,她不由感叹,自己太不知民间疾苦。从前的她自负于洞察世情、坚毅干练,不同于一般娇生惯养的闺秀,可现在才发觉,自己毕竟还是个未吃过苦的千金大小姐。
白日的疲累使商缺月很快进入梦乡。
恍惚中,她看见布置得喜洋洋的喜堂,一对新人正在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新郎正是韦治,大红喜袍更衬得他俊美无俦。他喜滋滋地掀起新娘的红盖头……
红盖头下是晴月娇美的面容。
“不,你不能娶她?”她在嘶喊,可是却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看见她。“韦大哥,韦大哥,你为什么不理我?”
蓦地韦治大喊一声:“我不娶她!我不要她!你们把新娘换了,你们把缺月藏到哪里去了?”
“韦大哥,我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她拼命地喊。可他却听不见,还在到处寻找,“缺月,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一声嘶喊,商缺月从梦中惊醒。她呆呆地睁大眼睛,好半天才想起身在何处。
抹抹额上的汗,她披衣起身,推开窗子,仰头望着如钩新月。此刻,她才有了远离亲人、远离友人的感觉。寂寞悄悄爬上心头。才第一天,她就开始思念了啊。
“韦大哥,你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睡不着?”
韦治此时正在离她不远的一间豪华客栈里。
一得到缺月失踪的消息,他立刻布置下属的商号、各分店注意商缺月的行踪,画好了她的画像传下去。
想起缺月十分向往江南风光,他决定亲自往南追。
不顾自己伤未好,不怕鼻青脸肿的模样吓到人。
只是他没想到商缺月会步行,而且与一对卖唱的祖孙作伴。第一天,他的快马就已赶在了商缺月前面。
此刻,他正枯坐灯下对着商缺月的画像出神。
乍闻商缺月失踪的消息,那剜心似的痛楚几乎使韦治窒息。他以为自己冷心冷情,但是,他内心的情焰却烧得那么狂。他不能失去缺月,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她……
“缺月,你在哪里?”韦治对着画像呢喃。
“韦大哥,我在这儿。”
“缺月!”韦治猛然抬头,疯狂地张望、寻找。他明明听到缺月的声音,她人呢?不会是调皮地躲起来捉迷藏吧?他在床下、桌下寻找,没有,什么都没有
“缺月!”韦治冲出房间,站在院子中对着月亮大喊,仿佛天空中那一弯缺月会变成他的缺月!
“韦大哥,韦大哥—;—;”
韦治终于确定,那只是自己的幻觉,是回响在脑海中的声音。失望使他颓然地垮下双肩。这一霎,他孤峭的背影显得那么凄怆。在月光下久久地立着……
为谁风露立中宵?
洛阳。
洛阳牡丹甲天下。牡丹花开的季节,赏花的人潮如织。商缺月也在其中。
她和关氏祖孙一路卖唱,脚程极慢,走了半个月才到洛阳。
这半个月,商缺月吃过又干又硬的干粮;喝过树叶集的雨水;住过最便宜的野店、破庙,甚至露宿;也受过纨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