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端来了茶,我一边品着,一边看妙音画。妙音画着画着,时时扭头看我。我说:“我又不懂作画。”妙音仍作她的画,自始没说一句话。
五
初一及十五,嬉戏莫相忘一一孔雀东南飞
月初放钱时,大家都兴冲冲地聚在妙音的办公室。众师兄领着月钱在商议着如何快活上几天。轮到赖子他们,妙音竟然把那房费从月钱中扣掉了。这一下,赖子他们可不干了,见妙音态度强硬,他们又去搬请了师太。师太来了,先是不做声,听他们双方的辩解。妙音终不让步,说:“院中要是再没了规矩,整个道观以后会成什么样子?只要还是我在此把持院中收支,你们就要扣回房费。”我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相斗,几乎要笑出声来,一向矜持的妙音后来竟像是耍起了无赖。
师太也不能拿妙音有什么办法,只是说,就少扣点儿吧。妙音还在僵持着,她偷了个闲看了看我,我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妙音说:“那就每个人各扣除一个月月钱,这次就算是一个小小的惩戒,你们要是不服,等院长回来,再来理论,可是那时,我可非要扣回全部房费不可,除非我不坐这儿。”
赖子几个最终没法子,悻悻地退了出去。
师太也退了去,一干师兄们细声议论着也退去。
我仍坐在那沙发上,抽我的烟。
“师兄,你的呢?”
“我有多少呀?”
“七千五百块,底薪二千五百块加上金施主香火钱的5%。”
“这么多呀!那金施主的也不该我一人拿呀!”
“该是你的就拿着,也不该让其他师兄们小瞧了。”
“那你先帮忙放着吧,至少一半应该是你的呀!”
妙音瞧了我一眼,不作答,“啪”的一声合上帐本。
我不是怕师兄们小瞧了我,我怕他们天天瞧着我呢。我心里如此想。
“小顺子呢?他的月钱有多少?”
“二千来块吧。”
“他家里听说有好几号病人,从我们的月钱中拿一千给他吧。”
“也行。”妙音看了我一眼,又往外喊了一声“小琴”。
小琴应声而来,“你去叫声小顺子。”小琴去了。
一会儿小顺子来了,怯怯地站在门边。“师姐,师兄。”
“小顺子,家里人好些了么?”妙音问。
“还好。”
“师兄说让院里再给你些补贴,给家里寄去。”说着数出一沓钱来,分明不止一千块。小顺子上前接过,感激地说:“谢谢师姐,谢谢师兄。”妙音又瞧了瞧我,脸上分明有些得色。
近中秋了,妙音让师兄去采办了水果和月饼。师兄办事利索,半天时间就将一大堆的水果和月饼搬到了会客厅里。师兄和小顺子又去知会了各位师兄。一会儿,大家都来领份,都是每人一箱梨,一箱提子,两个西瓜,两盒月饼。众师兄很快将自己的份子高兴地领去,妙音又让小琴将师太的替她送去。很晚了,终不见赖子几个来领。妙音又让师兄去叫他们来。
赖子来了,后面还是随着德扬他们几个。
妙音冷冷地对他们说:“今年的中秋份子,你们要是不要啊?”
“月钱都没了,要这些东西能当饭吃?”赖子小声嘟囔着。
妙音又转向德扬他们几个,“你们呢?”
“我们……我们不喜欢吃水果。”德扬说。
“好,份子是给你们留了,要不要随你们。”
“我就不信你们俩能一手遮天。”赖子恨声地说,还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我顿时一股无名火起,想发作,终又忍着不发。
“份子我给你们留着,如要,现在拿走,不想要就放着,不过,若是哪天再想要了,我要你们连皮都吞下。要试试么?”
“师姐……”德扬想说些什么,但看了看赖子,终又闭了嘴。
“好吧,你们不要,我不会强求你们。嗯,我哪天看你们吃西瓜皮!”
赖子扭着头退去。
第二天日暮,邓老板上来找我,说是赖子又向他要房间。我问他:“他们房子开起来作甚?”邓老板开始支吾着不说。我说:“怎么了,上次的事对邓老板太好商量了哦?”邓老板说:“他们几个开房包小姐。”“哦”我并不吃惊,师兄早已对我说起过这事。我说:“开房让他们自己开,你也不要说来和我请求过一事。”我说完正色地盯了他一眼。邓老板诺诺而去。
是夜三更,我独自坐在窗前的书桌旁,抽了整整半包烟。思量着如何教训赖子,使用阴招我是最忌恨的。但是不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赖子,他终会有一日要咬我一口。心软不得!我重重地捏灭了烟,起身叫起了师兄,又让叫起了小顺子,又一起敲开了妙音的门。妙音揉着猩松的睡眼问是什么事。我让她带上小琴说,去抓赖子。妙音随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兴奋地说:“该好好整整这个无赖!”
我们一行冲冲来到宾馆,我让服务生去叫老板,自己四平八稳地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抽烟。邓老板下来了,我又让他带师兄和小顺子去敲开赖子他们的门。邓老板为难着帮他们推诿。行舟已到水中央!我将大半支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缸里说:“邓老板,还想包庇怎么的?真不把我们道院当回事么?还是以后不想在这里混了?”邓老板终于拗不过,带师兄和小顺子去了。“师兄,把门敲重些!”我和妙音稳稳地坐在大堂里。
一会儿,他们下来了,邓老板和师兄走在前面。赖子几个衣衫不整地随在后面。我又掏出烟,抽上了一支,师兄和小顺子退在我身旁。
“赖子,还有什么话说?”
赖子早已没有往日的嚣张了,搭拉着头站在我面前。
“师姐,院中对触犯色戒的是怎么处理的哦?”我扭头面向妙音。
“败坏道院名声之徒恐怕院长也留他不住啊!”妙音不紧不慢地说。
那赖子“扑通”一声跪下,连声说:“师姐,师兄饶我!”在赖子身后的德扬几个也都“通”“通”跪下。但凡来道院出家的,想来都是有非常难处,迫不得已而来,而道中的待遇在道教中算是最好的,若将他们赶出道院,他们往哪里去,又能往哪里去!
我来之前就思虑了再三,若没有惹我到心头痛处,我也下不了这狠心。我一边抽烟,一边任由他们求饶。
“赖子,我说过,叫你不要犯到我手上。师兄我虽然天天在素食馆吃素。吃的也是鱼,虾,肉呢!”
“是,是,是我得罪了师兄,求师兄饶过我一次。”赖子声泪俱下。
“要我饶你也并不是不可以。还记得前些天在龙潭边上我对你说什么了么?”
“记得,记得,我明天就从龙潭底爬到三清宫前。”
“你们几个呢?德扬师兄。”我又转向他们。
“求师兄饶我们一次吧。”
“师兄并不是无情之人,也并不是容不得你们,更不想坏你们的好事。是你们跟师兄我过不去呀!是么?”
“是,是,是。”德扬几个连声说。
“好好做你们的事。以后你们想怎么个过法,还照样过,只是不要让我看到你们跟在那赖子后面。相信你们心里清楚,我要踩你们能把你们踩在泥底下。”德扬几个又唯唯应声。
妙音冷冷地看他们,又不时看看我。她等我说了,终于开口了:“我要是师兄,还不会就此饶了你们呢。中秋的份子还留在那里哦!”
“师姐,我们明天就去领。”
“水果和月饼放在那里,你们不吃,众师兄们会帮着吃。”
“师姐,我们把瓜皮吃了。”
妙音终于得意地站起来,说:“师兄,我们走。”俨然我们是同一战线的同志。
外面山色墨黑,天空上已有一轮残月,四周里都是寂寂的虫叫声。
“师兄,我真服你,你摆谱摆得真好!”
“哪里,只是恐吓恐吓他们吧,其实我也借你的威作弄他们罢。”
“小琴,我们上去把水果,月饼摆在迎神台上,我们赏月。”妙音掩不住的兴奋。
“不要闹了,已经很迟了。”我劝她。
“就不,小琴你和师兄先上去摆。我今天特开心。”小琴,师兄,小顺子忙着奔向前去了。
“脚好了么?”我问妙音。
“好了一一还疼。你背我上去。”
妙音正对着我,月光下,她一袭白衣,披肩的长发在山风中微微飘扬,脸上一脸的忧郁。平日里要强好勇的她,此时显得那么楚楚可怜。
“不要闹了,这是道院。我……我惹不起。”
妙音轻轻地拉住我的手,在幽暗的月色中,我感受她的手好温暖。“师兄,我知道你肯定过来不容易,要不,你不会来。”
妙音从未有过的轻声和轻柔,我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师兄,你再背我一次,好么?就十步。”
我望着她那幽怨的眼神,终于将她轻轻地背起来。妙音将双手轻轻地拢在我脖子上,脸贴着我的头,吹气如兰,轻轻地数着数:“一,二,三,四……”我背着妙音在她的数数声中一步一步往上挪。
“师兄,你背我一步,我守你一年,好么?”
“你知道么?好师姐,整个道院最不容我的也许是你。你愿意让那赖子的诅咒变成现实吗?”
“我会护着你,不让你有一丝一毫的伤害。”妙音紧紧地圈着我的脖颈。
“你太幼稚了!”我叹了一口气。
三清宫就在前面,我轻轻地放下了妙音,“让我过一段安静的日子,好么?好师姐。”妙音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师兄,我知道你苦,但你知道我苦么?”我将妙音的泪轻轻的擦擦,情不自禁地将她拢在怀里。那边,师兄他们正在忙着摆放桌椅和水果。我轻轻地拍了拍妙音的背:“我们走吧。”妙音轻柔地应了一声“恩”。
迎神台上摆了一桌的水果和果品,小琴还沏了茶。我倚在迎神台的石栏杆向四周望望,月色下,山野静寂,凉风习习,本来是一个绝好的月下赏景时机,但我对妙音说:“夜已经很深了,不要吵着他们了,我们吃个饼就去歇息吧。赏月等到中秋吧。”妙音很是听话,我们将一桌果品丢在那里,各自回房去了。
第二天,很早,师兄就来敲门,就是赖子在迎神台前等我发落。我同师兄前去,果见那赖子已爬了些石阶,在迎神台上候着,我其实也不想太露,毕竟自己是迟来的晚辈,根底浅,看了看那赖子,摆摆手让他去了。
天气转凉了,院中香客如潮,三清宫中热闹非凡,尽管嘈杂,我仍在三清宫里的蒲团上看了整整一天的经书。
中秋之日,本来月中十五,朝拜的人特多,但由于是民俗佳节,院中却清静得多。日中,来了一影视剧组的连络人来商谈拍摄场景事宜。我问妙音以往的旧例是二三万,我要他五万,那人百般讨价,我终不让步。他终于耐不住,应承了。谈妥了,写了合约,付了一万定金。我又和妙音商议给各位师兄发些中秋喜钱,妙音满口答应着,最终决定给每位发放五百块。众师兄得了喜钱,个个都笑意盈盈。这钱也不好赚,后来我们为摄制组忙了整整的一天。
当晚,小琴和师兄早早地在迎神台上摆了瓜果点心,我们也静静地等那满月上来。那月上来了,滚圆滚圆的,边上没有一丝闲云,月华普照着大地。四周山静寂极了,好像谁都知道今晚的主角是明亮的月儿。我细细地品着茶,思绪回到了年年的中秋佳节。年年里,或是在乡村小院中,或是在城中最高峰,总会有那么一种欢快的心意来相伴团圆的月夜。而今呢?周围的人都是背井离乡的孤家寡人,都带着一颗孤独无奈的心。
反倒是师兄他们洒脱得多了,寂寞,孤独并不单是我一个人。我独自抽着自己的烟,细细地剖析自己的心灵。但愿月光能为我洗涤去繁多的俗尘心灵,让我早日达到三清的境界。
妙音见我沉思着,问道:“师兄在想什么呢?”“没有呀!”我答道。“要不我们喝酒,赏月不可无酒的哦!”我不置可否,妙音早已让小琴去准备了。
小琴拎来了葡萄酒和酒杯,并为大家斟上了。妙音举起酒杯向大家示了意,说:“为大家有缘聚在一起,我们干了!”我没有酒量,但看妙音兴致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甜蜜而温润,喝得身子一下子暖了起来。
妙音又让小琴为大家斟上,待小琴为我斟酒时,我早已将手停在杯旁,小琴解意地少倒了些许。妙音至始注视着,也不点破。待小琴全都斟上了,她举起杯向着我:“师兄,临风抱月,我们共图一醉。”我又无奈何地举起杯,一饮而尽。
接着师兄,小顺子,小琴都向我敬酒。我知道自己喝不了许多,推脱着,师兄说:“师兄,你少喝点儿,我们敬你一点儿心意。”说完他自个儿先干了。我看他喝完了,端起酒来索性也一股脑儿倒了下去。
几杯酒下肚,脑子已感到醺醺然,看那妙音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接下来,妙音又连连和师兄几个碰杯,并且喝得很畅快。我看她面色已有些潮红,但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阻她。幸好,当她再次举杯的时候,小琴已开始拦她了。“今天是中秋佳节,我们乘兴赏月,无醉不归。”妙音说,我也乘时劝上了一句:“慢慢喝,还早着呢。要不,我给大家来段胡琴。”“好,小琴去拿琴。”妙音的兴致更高了。
琴拿来了,我乘兴来了一段《凤栖梧》。这段曲子凄凄婉转,本来是和柳七的《伫倚危楼》的曲调,我把无意凭栏,强乐还无味的意境表达到极至。在坐的无不感伤,而已有几分醉意的妙音眼中更是一片凄凉之色。待我把曲子拉完,妙音又向我举起了酒杯,“师兄,人生有酒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我敬你。”我又勉强地喝了一杯。
此时,月已当空,山风阵阵袭来,已微微有些凉意。我站起来,倚在栏杆边,享受着月色下的宁静。
小琴走过来,细声地说:“师兄,没事吧?”我心中微微一嗳,说:“还好,让妙音少喝些,醉了要发酒疯的。”“你不是不知道,不听劝的。”我扭头回去看,见妙音还频频地向师兄们举杯。
待我回到座位时,妙音已喝的红潮满面,眼光朦胧。“师姐,尽兴了么?还是先回去休息了。”我关切地说。“师兄,我高兴,我还想喝。”“哪天再喝,我们月月有月月月喝哦!”我示意小琴过来扶她回去。妙音挥舞着手将小琴赶开,喃喃地说:“我还要赏月,还要去赏桂花。”我顾不得许多,将她搀扶起,往她房里扶去。楼梯上,妙音再也迈不开步,我作势将她背起,她的脸靠在头上,热辣辣的烫。小琴奔向前,打开了房门,我抱她轻轻地放在床上。我回身对小琴说:“照顾她睡下,你自己也早些睡。”小琴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回到房中乘着酒性沉沉睡去。
六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一一辛弃疾
“咚咚咚,咚咚咚。”睡梦中只听得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我迷糊地起来开了门,却是小琴。“怎么回事,小琴?”“师姐不见了!”“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你走后,我怕师姐酒醒了要水喝,就在她房里呆着,不想在沙发上睡着了。等我一觉醒来,却发现师姐不在房里了。”
“四周看了么?迎神台上?”
“没有,再往远处我又不敢去。”
“好了,你先回去,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去找。”
小琴狐疑地看看我,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马上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