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么啦?—你不愿意?”
“没有。那咱们干脆就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
“怎么都行,我就是想去教堂举行婚礼,真的,从小我就一直这么想。”
“没问题,全凭我媳妇儿做主。”
“你真好。”
……
“你真好。”曾晴手捧着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脸上挂满了满足的笑容。
“我不一向如此嘛。”
今天晚上的王府井放眼过去,完全被密密麻麻的人海包裹起来,我在DONUTS店里排队排得腿肚子都转了筋才终于买上了那两杯咖啡和几个齁人的甜甜圈儿,这是曾晴一直钟爱的甜食。
“臭美吧你就。”她用还没摘下毛线手套的手拍着我的脸,“说你胖你就喘。”
“我胖?我哪儿有你胖呀。你瞧瞧你自个儿,穿着这件羽绒服多像个大熊猫。”
“我打你啊!”
毕业这几个月,曾晴确实日渐丰满,连小肚子上都鼓起了一缕赘肉,弄得她成天愁眉苦脸的,茶饭不思。
我爱你(14)
“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你说,我必须得减肥了,从明天就开始行动。”
“瞎减什么呀,我瞧这样挺好。”
“好什么好?难看死了。”
“你不懂,”我躺在她腿上懒洋洋地说,“操起来舒服,跟大沙发似的。”
我真觉得她现在这样儿挺合适的,上学的时候她可太瘦了,体重还不到100斤,我一只手就能抱着她爬上我四楼的宿舍。奇怪的是,和几乎所有的女孩儿一样,曾晴一直为自己这副营养不良的造型沾沾自喜,好像多长一斤体重就会吃多大亏一样,让我难于理解。
可惜,除了长胖了这点令我比较满意之外,自打毕业上了班,曾晴的身上还出现了一些不太喜人的变化:她开始越来越喜欢化妆,每天均需细心涂抹好两个蓝紫的大眼圈儿和一副鲜红刺眼的嘴唇才肯出门;身上板板的职业套装层出不穷,从身边经过必定香气逼人;由于频频陪客户应酬锤练得酒量陡增,包里还时不时地揣上一盒儿又细又长的事儿逼“绿摩”。说实话,我对她这路作派怎么看怎么别扭,有一次趁着她向我显摆新买的一双状如图钉的高跟鞋时,我大胆直言:“你觉得你这么穷倒饬特好看吗?跟鸡似的。”,说得她当时勃然变色,随即泪如泉涌,我不得不又追上了一百句甜言蜜语才把她哄回原状,并由此得出结论:与其付出百倍代价还是最终屈服,不如始终面露微笑地接受现实,一时冲动要不得啊。
当然,抛开类似无伤大雅的小风波,我们的感情算得上一帆风顺、圆满如意。每次出差回来,我们都会加倍地如胶似漆、恩爱缠绵,曾晴还仗着自己身为外企老板小秘的优势频频拉着我出入各色昂贵饭馆儿,偶尔还能订间五星级酒店的房间和我一起去消遣一晚,总之,我们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滋润顺心,当时我可不会想到,这只是我们崩溃绝裂之前最后的明亮时光,仅仅几个月之后,一切都将变得迥然不同。
99年的平安夜,我们一起去了王府井大教堂。从上小学开始我就天天经过这座哥特式的尖顶建筑,可从来都没有过想要进去瞧瞧的念头儿,那天由于曾晴的强烈要求,我才拉着她的手第一次跨进了那扇阴暗高耸的大门。世事是如此奇妙,谁能料到几年过后,我的婚礼就将在这个古老肃穆的教堂里举行,并且,和我牵手的人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姑娘。
我们在DONUTS店里泡了一个多小时,隔着布满水汽的落地玻璃看着外面街上摩肩接踵的来往人群,道路两旁的枯树上挂满了鲜艳闪烁的廉价灯泡,衬出一派热闹喧嚣的节日气象。八点一刻,我们喝完咖啡,相互依偎着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教堂,一年一度的圣诞弥撒已经开演了。教堂里面和门外的街道一样被人塞得满满当当,我们蹑手蹑脚地从排排座椅和信徒中间找到两个空位坐下,听着神父低沉的声音从远远的前方模糊传来,除了一句话都听不清楚,还真有几分神圣庄重的意思。
尽管如此,我的耐性也只允许自己坚持个十来分钟。我开始如坐针毡,频频朝身旁的曾晴挤眉弄眼示意撤退,不料此人竟一个劲儿地摇头皱眉表示反对,就像她真能听出个子午卯酉来一样,其实我知道,在宗教信仰方面,我们俩程度仿佛,一对儿白痴。
我百无聊赖地抬头环视着教堂高高的弧形穹顶、雕刻细致的石头立柱、五彩缤纷的精美玻璃和一幅幅挂在墙上的压抑图画,一时间头脑中天马行空,像是和自己的身体正在渐渐分离。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职业的关系,我喜欢所有华丽宏伟的古老建筑,置身其中,它们让我惊叹,又让我随时感觉着自身的渺小。千百年过后,它们将依然健在,继续屹立在风雨和阳光下,可我们呢,早已化作泥土或尘埃,消散无形。
这样的念头儿总让我感到气馁和悲哀,幸亏它们在我的心中只是偶尔闪起,一瞬即逝,其余的时间,我还是能够确保自己总和那些轻松愉快的想法依偎伴随。那时候,我还不到24岁,刚刚走出校门,步入社会,渐渐开始发现生活其实并不如想象得一般美妙,却又时常迷失于五颜六色的诱惑中流连忘返;渐渐开始明白自己对于这个世界原本不足为道,却又不时迸发出一腔莫名其妙的壮志豪情;渐渐开始意识到情感本来飘忽不定,却又总认为自己的那一份儿与众不同、坚不可摧。一句话:那时候,我还年轻,依旧生猛,心头遍布可笑的幻想,而且,并不认为那很可笑。
将近半夜,我们才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教堂,街道已经清静了下来,天也变得越来越冷,曾晴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靠在我身旁,好像快要冻僵了一样。
“冷吧?”
“嗯。”
“咱们快打辆车回家吧。”
“不,我就想和你这么走走。”
我们拐过路口的“天伦王朝”饭店,沿着我熟悉无比的灯市口大街走下去。道路一下子变得幽暗,偶尔有一辆车闪烁着耀眼的大灯迎面开来,很快又飞快经过,把我们重新放回一片黢黑。
我爱你(15)
“再过几天就是2000年了。”
“可不是,日子过得真快。”
“咱们都认识了快四年了。”
“要是抓得紧,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我说你怎么那么不正经啊?”
“你怎么那么假正经啊?跟教堂熏陶的吧?”
“讨厌,不理你了!”
“别可不行,”我低头碰碰她的嘴唇,“你嘴上都是草莓味儿。”
“那是唇膏,”她笑了,“香不香?”
“好吃。”
“馋死你。凌晨,我觉得进教堂真挺有感觉的。”
“那下次我再陪你来。”
“下次……下次等到咱们结婚的时候吧。”
“啊?你不是说要弄个电影里面那样的婚礼吧?”
“干吗不?到时候我穿一件拖地的大婚纱,你穿礼服,咱们互相交换戒指,说‘我爱你’—多棒呀。”曾晴一下子来了兴致,满脸都是向往的神情。
“那也……太事儿逼了点儿吧?”
“怎么事儿了?我就喜欢,你同意不同意?”
“……”
“同意不同意呀?”
“你不觉得丢人啊?”
“我不觉得。”
“你可真要命,咱们再议,再议好不好?”
……
15
我们再也没有时间商议过那件事儿,事实上,那也正是我和曾晴长达四年的恋爱中唯一一次提及结婚的话题。几天之后,我们告别了1999年和整个世纪;几个月之后,我们又告别了曾以为必会天长地久的爱情,冷漠地分道扬镳,孤单地去面对着和对方再无关联的将来。一夜之间,我开始体会到痛苦的犀利与难缠,开始领悟到生活的易变和无情,开始慢慢地成熟和长大,有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是应该感谢还是应该憎恨那个带给我这一切的姑娘。当然,无论我怎么看待她,她终于已离我远去,我生命中的一个段落也随着她消失的身影嘎然而止,就此结束。
2003年的春天,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北京一改往日的喧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事实上,死亡真的就不请自来地降落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前后左右,一时间,处处人心惶惶,唯恐自身难保。
我带着大口罩开着被沈月消毒了不下十次的汽车坚持上了一个月班之后,终于被告知彻底放假,心情大靓,从空空如也的超市里采购了满满一推车的食物饮料,然后风驰电掣地奔回家中,决定就此修生养息,闭门不出。除了吃的和床,家中还时刻会有沈月的陪伴—身为教师,她们学院从3月底就关张停了课,她也早已在家自我封锁多时。
自打上了班,我总是一年到头的忙个没完,沈月虽说每年有寒暑两个假期,可接手的家教或翻译的私活比平时还要繁重,也是终日忙碌不休,那个“非典”肆虐的罕见4月,我们一下子重新拥有了大片的休闲时光,一时间竟都有点儿不太适应。起初几天,我们俩整日除了憨吃傻睡之外简直无所事事,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段儿我们没变成两个大胖子真可谓奇迹。等觉也补足了,食欲也衰退了,为了打发掉没完没了的时间,我们只好找出手边一切的娱乐手段聊以自慰,说出来也没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打电话、看电视、看书和上网。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我们家的电话费飙升到平日的两倍;平时堆在角落里无暇观看的DVD和闲书也无一例外地被翻看了一圈儿;剩下的时间几乎全部用来上网,我们俩轮流替换,终日乐此不疲地挂在网上东飘西荡,要不是互相暗中监督,以我们那段儿日子可观的上网时间,双双陷入不靠谱儿的网恋也毫不稀奇。
本来早就打算好的婚礼面对此种情况自然也只能被迫推迟。为了这事儿,沈月好一阵儿都心存不快、嘀咕不休,不过,在不可抵抗的疫情面前,不情愿又能有什么办法?发过几通怨天尤人的牢骚,再加上我的好言宽慰,她的不满也终于渐渐平息。
我大汗淋漓地从梦里醒来,看了一眼压在枕头下面的手机,才中午十二点,无聊的一天再次拉开了序幕。我起身上网浏览了一个小时各路网页,“非典”的疑似和确诊病例依旧居高不下,双双过百,着实耍ㄒ恢档眯牢康氖牵皇卑牖岫蠢次沂遣换岜唤谢厝ド习嗔恕N以谖堇锢椿亓锎锪艘话偃Χ蛟戮尤痪湍敲词焓游薅玫厝挝以谒矍盎卫椿稳ィ贾瘴热缣┥降靥稍诖采隙俗疟径剖橄狗共皇钡乩稚弦涣缴N抑沼诎茨筒蛔》砩洗玻盏剿纳肀撸骸�
“瞎瞧什么呢,敢不理我?”
“别捣乱,我正研究艺术呢。”
“就你?”我抢过她手中的书一看封面,原来是一本《中国传统相声大全》,不由对此人肃然起敬,“你脑袋进水了吧?”
“怎么啦,我觉得挺好看的。”
“那你也给我瞧瞧,咱俩一块儿看。”
“干嘛呀,人家自己看得好好的。”
“你这人怎么一点儿团队精神都没有呀?要不……”我突然灵机一动,“咱俩照着说一段儿得了。”
我爱你(16)
我不由分说地拉起沈月,把书翻得哗哗作响,挑出其中一页:“就这段儿了—《关公战秦琼》,侯宝林的,我熟。”
“我不行,”沈月笑着在我怀里躲来躲去,“我可不会说。”
“没事儿,练练就会了,开始!—‘您看今天呐,这个观众啊,在哪儿演出都是这样。’”
“‘是吗?’”
“‘啊,秩序良好。不像我小时侯,那戏园子里那么乱。’”
“‘过去那戏园子……’”
“停,停!”我做出一个“打住”的手势,“是‘Nèi’;不是‘Nà’。注意啊,沈老师,北京话‘这’要念‘Zhèi’;‘那’要说‘Nèi’。”
“噢,知道啦。”
“重来。”
“‘过去那戏园子?’”
“‘哎,大戏园子还好点儿,什么吉祥、长安还好点儿。你要到天桥那个小戏园子,嗬,乱极了!’”
“‘哦,是乱。’”
……
“我说,又错啦,是‘Zhèi’,‘Zhèi’,不是‘Zhè’。”
“我就念‘Zhè’;怎么啦?‘这这这这这……’”
“行,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尊重国粹,不尊重艺术,真瞧不起你。”
“你少废话,我想怎么念就怎么念,这书还是我先翻出来的呢……”
我们横七竖八地平躺在床上,全身松软,脸笑得直发硬。我轻轻地把手放在沈月软软的肚子上来回抚摸,外面的天色慢慢暗淡了下去。
“唉……”半天,她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怎么了?”
“咱们要是天天都像这样就好了。”
“天天都这么闷在家里?”
“有什么不好的?只要是跟你在一起。”
我只觉得一股柔情瞬间涌上了心头,侧过身搂住她纤细的腰,迎上她的嘴唇,和她深深地接吻……
“月儿,明天咱们出去转转吧?”
“你疯了吧?这时候还不好好在家呆着?”
“我要再这么天天憋在家里才得疯了呢。我听说现在好多人都去后海那片儿玩,咱也去瞧瞧?”
“我可不去,我还要命呢。”
“没事儿,真没事儿。那天姚远都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像咱们这么年轻,身体又没什么毛病,到现在根本用不着再那么小心翼翼的了,咱们都对病毒有抵抗力了。”
“贴谱儿吗?”
“没问题。明天春游,定了啊这事儿。”
16
我们从春光明媚的空旷街道上飞驰而过,天很蓝,树很绿,空气也显得挺新鲜,我们的心情大好,把那些无处不在的要命病毒全然抛在了脑后,去他妈的吧。
北京平日的堵塞早已影踪不见,我们从家开到后海只用了不到十分钟。把车停好,我们沿着什刹海岸边拉着手慢慢前行,一直走到了银锭桥。狭窄的小道两边早已被群群闲人和车辆占满,越往深处走越热闹,一派欣欣向荣的休闲景象。没人再带着憋气的大口罩,也没人再遮遮掩掩地和其他人保持着距离—这才叫正路子,置身其中,真有点儿告别炼狱重回人间的意思。
我们好不容易在靠着河边的围栏旁找到了两个座位,点了两瓶“喜力”和一篮儿爆米花坐下,看着近在咫尺波纹荡漾的青绿河水,悠闲地享受着这午后的温和春光。
“月儿,出来放放风好吧?”
“嗯。”她抿了一小口啤酒,从包里掏出墨镜戴在脸上,左顾右盼,“好象全北京的人都来这儿集合了。”
“要不我给小谢他们打个电话,大伙儿一块儿出来聚聚?”
“不,今天不叫别人,就咱们俩。”
“天天都是咱俩,大眼瞪小眼的。”
“我就知道你烦了。”透过墨镜也能瞧出她在朝我瞪着眼睛,“最没良心了你!”
“你瞧你瞧,又急了。”我拍拍她的手,“就咱们俩,就咱们俩,一会儿咱们去划船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
租到船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我们在天边余晖的映照下慢慢把船划到了河中央,收起了浆,任小船茫然在水上漂浮。阵阵温柔的晚风吹过,我们看着岸边星星点点亮起的路灯和远处酒吧暧昧的灯光,沉溺在一片舒适安详的气氛里,除了身边偶尔经过一条飘荡着丝竹鼓乐声响的大船,谁也不能把我们从这片宁静中拉出来。
“凌晨。”
“什么?”
“你说咱们‘十一’结婚的时候不会再出什么事儿吧?”
“不会的,放心吧。”
“我可真怕再有什么问题。”
“别瞎担心,月儿,只要咱们之间好好的,再出什么事儿也不用害怕。”
“你?”她冲我挑了挑眉毛,“能让我放心吗?”
“我,”我也朝她撇了撇嘴,“就那么不让你放心?”
她盯着我思考了一秒钟,然后轻轻捏了捏我的下巴,露出一个笑容:“你还行。”
我把她有点儿冰凉的手握在手里:“月儿,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