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吩咐准备动身了。
这边,九娘子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帕子,惊得银钏忙着要伸手捂上去才好,“姑娘,您这是作什么?再不快捂着回去上药,可就要留下疤了!”
九娘子站起身来,眼神清明,神态自若,“真要留下疤倒也好,省得我忘记今日之辱!”
说罢,带着满脸茫然的银钏转身走出了后院。
而梅林的后头,花树掩映之下,一个身材高大的小厮模样的年轻男子推着一辆木椅车,车上坐着一个面如冠玉却冷如冰霜的年轻男子,这男子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木生,你瞧,这个姑娘倒是有意思,反应够快,性子够狠,只是不知道够不够聪明……还得看看接下来的事才是啊……”
他身后的那个面无表情的小厮木生只说了一句话,“身份不够高,庶女而已!”
那年轻男子摸了摸下巴,“呵呵,你倒说到点子上了,甘阁老府上吗?我记得只有两个嫡女的,身份……嗯,是有点低了……”这男子看着远去的九娘子的背影,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和审慎。
不过是来找大和尚下棋而已,没想到倒看了这么一出好戏,这个姑娘有意思,这年轻男子蹙眉沉思了起来。
九娘子上车,一路急行回了京城东四条胡同的阁老府,一路上九娘子都没有再说话,也不让银钏帮她止血,任由那伤口淌着血,然后慢慢凝固,在那欺霜塞雪的脖子上触目惊心地显露着。
九娘子不说话,银钏也不敢问,她也是头一次见到自家姑娘如此模样,虽然马车上温暖如春,但是银钏还是感觉到了如堕冰窖一般的寒冷。
快到的时候,九娘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去告诉魏婆子,让车架直接在偏门下,咱们先不回屋,去外院的小书房。”
甘阁老虽然位高权重,但却不是个特别古板的人,对家里的女儿一向是重教养的,颇有点因材施教的意思。三姑娘爱琴,他便大肆搜寻名琴好琴,给三姑娘专门建了琴房,请了当今世上才艺最好的师傅来教。六娘子爱舞,他也不反对六娘练舞,反而从宫里请了教习宫女专门奉养着教六娘子跳舞。纵是四娘子和七娘子这样的庶女,他也不曾亏待,一个拨了专人教绣艺,剩下七娘子倒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他也请了先生在府里,拣了她爱学的学一些。
而九娘子,魂穿到这世十多年里,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作为府里最小的姑娘,没有和姐姐们比拼才艺的想法,只是选了书法来精心学习罢了。因此,在父亲请来的名家的指点下,九娘子的书法已经是颇有一番造诣了,不管是隶书还是篆书,都十分有功底了,而一手簪花小楷更是让进士出身的阁老父亲也赞不绝口,因此,特特允了九娘子可以进出外院的小书房,有时帮着抄抄邸报,写几封信什么的。
虽然父亲与这些个女儿并不常见面,更顾及不到后院的事务中来,后院向来是太太的权力范围,但是,就看这个父亲对女儿们的培养就知道他不是一个一昧不管的主儿,又或许女儿们在他的心目中,还是有些分量的,今日的事,或许也只有求到他的面前,才能有几分转机。这么想着,九娘子屏退了魏婆子,只带了银训,到了小书房里。
第四章 苦丁()
甘阁老为皇上所倚重,日理万机,哪里有功夫在府里呆着,外院的小书房,他也不过是歇个脚而已。
此刻,阁老定是还未回府,九娘子进了小书房,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只是收了比往日更加清冷的神情,收拾了书案上累叠着的各种文书信件和随处散落的书本。
九娘子的收拾又不同于平日里负责打扫小书房的婢女们,婢女们最多只是收拾干净,叠整齐而已。而九娘子则是细细分类,按照事情大小轻重缓急一一整理,这样,阁老甘大人坐到书案后的那张宽大的太师椅里时,就手拿起来的必定就是他心中所想所牵挂的事了,这一点,让身为阁老的父亲颇为满意。
九娘子不徐不疾地收拾着,可急坏了立在门口的银钏,看着九娘子脖颈上的伤口更是急了,几度想要开口,又被自家姑娘那眼风扫到又不敢说话了。
收拾好书房,九娘子又让人送了玉泉山水和茶具来,净了手焚了一把凝神静气的薄荷香,这才悠悠地泡起茶来。
甘阁老平日里爱喝点大红袍,今日九娘子却泡了清淡的云雾,还加了两片苦丁,刚刚泡好第二泡,门口传来甘阁老那回味悠长又极有深意的低沉笑声,“哟,今儿回来得巧了,九丫头已经候着了……”
甘阁老下朝回来,已经换好了衣衫,此刻只是青布长袄,连大氅都未披,他步入小书房,银钏自是没有立脚的地方来,连同他的小厮一起退了下去,只留下这父女俩在书房里了。
九娘子起身,将冲到青花雨过天晴握杯里的茶水双手奉上,语气平静,面容清和,连声音都没有一点涟漪地说道,“父亲,才好的,您尝尝?”
甘阁老接过九娘子递上的茶水,只一抬头,自然将九娘子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收入眼底,但阁老毕竟是浸淫官场多年,却并没有开口问些什么,只是抬身坐上了窗下的暖炕,冲九娘子点了点下巴,然后才品了品杯中的茶。
九娘子也不多话,侧着身子坐在了甘阁老的对面,二人中间只隔了张黄花梨的炕桌。
“唔……”甘阁老眉头忽皱,然后又喝了一口杯中茶,这才展了眉头,“嗬,今儿的茶够味……九丫头,你加了苦丁吧?怎么,你这是怕父亲得意忘形,叫我忆苦?”
九娘子轻轻摇头,“父亲在朝为官,多少事多少人系于父亲一人,女儿哪里敢置喙?只是觉得这云雾终归太淡,加点苦丁,反而让这淡淡的云雾搏了父亲的眉头一皱不是?”
甘阁老放下杯子,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儿,虽然还小,但是已经脱落出极致美人的坯子来了,美人他见的可不少,自家的女儿里,无一不美,三娘华美,六娘娇憨,四娘妩媚,七娘柔美,个个摆在人前都是要搏得不少赞美的,唯独这九娘,清冷自持,偏又生得极好,明明是个姣花,却总让人觉得疏远不可捉摸,因这反而显出她在美人堆里的不同来。
甘阁老的眼神大有深意,似要看穿九娘子的脸,看透她的眼,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不愧为在官场上打滚了几十年,辅佐过两代君王的阁老,审视起人来,那眼光似乎带了刀子一般,不仅要剜进肉里,还要刺进骨缝,更要带出血丝来,让人不由心生畏惧。出于本能,人一畏惧,气势上就先弱了几分,待到要说话时,眼神语气就已经落了几分下乘。
九娘子在甘阁老面前并不是最得宠的女儿,论出身,她不如三娘六娘,论讨喜,她也不如四娘,也没有七娘那般生就一副惹人爱怜的样子。但是,她毕竟是成熟人的心灵,在揣摩人尤其是自己家人的方面,却不知要胜过其他姐妹多少了。
此刻的九娘子的目光坦然,丝毫没有畏缩和不安,接受着父亲的打量,“九丫头有心事?”甘阁老轻飘飘地抛了句话出来。
九娘子心念直转,自己此刻若是跪下来,声泪俱下,控诉自己在普济寺的遭遇,估计不仅不能换来父亲的庇佑,反而会招来大祸,作为庶女,怎么能越过嫡母,直接跑到父亲跟前哭诉?
不管实情如何,这么做已经是落了下乘,背上不孝的声名,自己这个阁老父亲最重什么,九娘子哪里会不知道,因此,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淡淡地说道,“茵娘爱喝苦丁,因为它的苦总能让茵娘回味许久,清醒许久。”顿了一下,还是逼红了自己的眼眶,却没有掉下泪来,“父亲,茵娘想,这些日子总是躁了些,想求一些先朝的碑林拓印,好好修习一下书法,最近这些日子,就不来扰了父亲的清静了。还望父亲允了茵娘。”
甘阁老再度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九娘子的脖颈,半晌才点头说道,“九丫头如此清醒……为父颇为欣慰,也好,待会我让人给你送些拓印过去,这些日子,你就留在住处,这里先不用过来了。”
九娘子忙起身致谢,甘阁老似乎又高兴了起来,“为父老了——喝不得苦的了,就爱甜了,改日里,做几道你拿手的点心来尝尝!”说完,便点头示意九娘子可以离开了。
九娘子忙行礼慢慢地退出了小书房。
到了外头,寒冷的空气逼得刚从温暖的室内出来的九娘子立马来了一哆嗦,候在外头的银钏忙上前用厚实的毛披风搂了九娘子,在小书房这里,任何人都不得高声喧哗,因此银钏倒也不敢问,只是紧紧地搀了九娘子往回走了。
九娘子被银训护在怀里,头上也戴了观音兜,头脸都护得紧紧的,这才慢慢滴下几滴泪来,沿着双颊,却又迅速被呼啸的北风卷了去,再无踪影了。走回内院,到了西北角的芳茵院,坐到了暖炕上,喝了几口热茶下肚,九娘子这才缓过来几分,也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全湿透了!
第五章 嫡母()
银钏叫了婆子抬了热水进来,服侍着九娘子热热地泡了个澡,又端上一碗熬得浓浓的姜汤喝了,钻入暖和的被窝里,九娘子这才彻底地放松下来,闭了眼,却睡不着,只是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想着……
这边,待九娘子离开,甘阁老刚才还温和如春风的脸立时阴沉了下来,唤了心腹的小厮进来,吩咐了几句。那小厮便点头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回转过来,细细地禀告了一番。
听完回报,甘阁老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吩咐了小厮,“去后院传话,告诉太太,今儿我要去太太那歇着,让太太准备好晚膳。”
小厮得了令就要退出,阁老又补了一句,“姨太太还住在府里?”
小厮连忙答道,“是,姨太太是去年开春上京的。”这小厮是甘阁老的贴身的人,服侍阁老也有些年头了,自然是知道阁老的性子的,因此回话也只是陈述事实,并不会妄加任何意见,但今日,也踌躇了一会儿,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有所顾忌的样子。
甘阁老哪里看不出来,“猴儿,有话还不快说,等老爷我问吗?”
小厮陈皮连忙说道,“府里传说……传说表少爷有意……有意九娘子……”虽然冒着险说了出来,却到底不好说的太直白,还是有几分吞吐的。
甘阁老脸上的肌肉不为人知地跳了一跳,眼睛也觑了起来,“哦?看来我是太久没关注内院了,表少爷……哼……”却也是没将话说完。
陈皮再不敢多言,低下头等候吩咐,许久阁老才说了句,“去吧。”陈皮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站在廊下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定了定神,这才往内院太太屋里传话去了。
甘阁老年轻时深受座师焦太师的指点护佑,因此在殿试之后便娶了太师的二女儿为妻,当时焦家还未没落,太师虽然不在实位,但多年的官场生涯还是让他颇积聚了一些人气,也是力排众议将嫡次女嫁给了当时还仅仅只是个两榜进士的甘阁老。
这些年来,在焦家的扶持下,也在甘阁老自己的努力经营之下,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进了内阁,虽然不是首辅,但甘阁老的为官生涯却是成了当朝的传奇。
甘太太嫁进来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焦太师陪嫁却是给的痛快,当初甘太太下嫁时嫁妆着实是排开了十里路远。这么多年过去了,甘家从江南的一个没落的清贵言官家族,慢慢成长为了京城里颇有些分量的新贵人家了。
甘太太在做闺阁女儿时,性子还是养得颇为娇惯的,嫁到甘家,甘阁老也是捧着护着,所以甘太太到了这个年纪,性子也是有些拧的。生下一个嫡子,两个嫡女,在甘家的地位也可以说是坚如磐石了。年轻的时候还管管,到了这把年纪倒也放开了,给阁老抬了几房姨娘,也养了一个庶子,三个庶女了。完成任务的甘太太,如今后院的事只是把个大方向,凡是小事都交给了身边的丫头抬成姨娘的三姨娘了。
甘阁老平日里事务繁忙,大多数时候忙于政务,除去歇在宫里当值的时候,其他大部分时间歇在外书房,那里是甘阁老私人的地方,甘太太并不去干涉太多,只是二人有什么大事要商量的时候,甘阁老才会去后院太太屋里歇着。
所以,正当太太午睡起来,姨太太进来要和她说话时,陈皮把话传到了,太太便也顾不上姨太太了,连忙起身,一边吩咐三姨娘安排晚膳,又嘱咐多加几味甘阁老爱吃的菜色,另外又吩咐人进来打扫整理,自己也嘟囔道,“好好的,不知道又是有什么刺要挑了。”一边又转头对姨太太说道,“你瞧着了,今儿怕是不得闲了,你先回去吧,等闲下来再寻你说话吧。”
姨太太恼恨不已,本来正想在太太这告上一状的,谁成想这么不凑巧呢,不过她也不敢露出埋怨来——甘阁老可是向来没给过她好脸色看的,也只有退了出去。
这边,三姨娘带着太太的贴身大丫头金枝和金叶给太太换衣裳,梳头发,一边轻声劝道,“太太,奴婢多句嘴,您可别多心!”
太太坐在妆台前,细细地看着自己鬓边的白发,“你倒同我拿起腔调来了,有什么话你还不敢跟我说的?”
甘太太这话是真的,三姨娘原就是她的陪嫁大丫头,当时陪的几个就只有这个红裳留了下来,陪着自己在府里站稳脚跟,陪着自己打理产业,陪着自己生孩子养孩子,眼看着年华老去了,甘太太也深觉对不住她,便将她开了脸,提了姨娘,其实就是个名份而已,这也就是打着陪着甘太太一辈子的意思了。
三姨娘轻轻一笑,“太太,姨太太原先同您可不这么亲热……如今,她又是这般境况,老爷可是不喜她的,您还是别对她太过客气了……”
说是妹子,其实这刘焦氏原来不过是甘太太的庶妹而已,嫁的不好,男人又死了,无处可去来投奔甘太太,甘太太倒不是真的和她有什么感情,但好歹也是亲戚,就留了他们下来,时间一长,这刘焦氏倒是会刻意讨好,把甘太太哄的留了他们住了下来。
“她?她有什么?左不过陪着我说说话罢了,哪里来的亲热?”甘太太皱了皱眉,伸手就要去拔鬓边的那根刺眼的白发,但却被三姨娘按住了手,“太太,别拔,奴婢同您剪掉吧,当心扯松了油皮!”说罢拿了把极精巧还不到人手一半大的剪子过来,绞了白发,一边说道,“表少爷的心思,您还不知道?奴婢看就不合适!”
也就是三姨娘了,敢这么跟甘太太说话,而甘太太院里的一等大丫头金枝和金叶却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一个给太太梳发,一个端着打开的三层妆盒,任甘太太挑选首饰。”不合适?”甘太太反问道。
第六章 教妻()
三姨娘一边从金枝手里接过梳子给甘太太梳着头发,一边轻声细语地说道,“您想啊,老爷如此看重家里的姑娘们,想来是不愿意看见九娘子嫁给表少爷的,您要是非得让九娘子嫁,那不是成心和老爷打对台戏吗?老爷能高兴吗?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奴婢私心里觉着咱们家的姑娘可都是要嫁得好才是呢,将来对大少爷也是个助力不是?”
三姨娘说的话尤其是后头的对大少爷有助力的一半,打动了甘太太,她没有说话,沉吟了许久,这才点头道,“还是你想的细些,我啊,显是老了,好些个事……我懒怠想,便有些着道了,你都提着点。”说罢拍了拍三姨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