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熟悉的那个耿若尘,只穿著件汗衫,下面依然是那条洗白了的牛仔裤,正握著画笔
和调色板,在一张画布上涂抹著。听到门响,他回过头来看著她,眉头蹙得紧紧的。
“你是谁?”他问。“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她说,打量了一下室内,一张木板床,
上面乱七八糟的堆著棉被、衣服、画布、稿纸、颜料等东西。一张书桌上,也堆得毫无空
隙,她注意到有一套徐志摩全集,几册文学名著,还有很多稿纸。房里除了这张床和书桌之
外,所剩下来的空隙已经无几,何况,还有那么多画板、画框。使整个房间零乱得无法想
像,她不自禁的想起风雨园里那间宽宽大大的书房,和那些分类整齐的书籍。
“哦,”耿若尘把画笔抛在桌上,转过身来,死死的盯著她:“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
特别护士。”
“是的。”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的眼神紧张。
“你不是来告诉我什么……”
“哦,不,不!”她慌忙说:“他现在还很好,已经能走路了,一切都算不错。”他紧
盯著她。“听说你已经住进风雨园去照顾他了?”他问,声音冷淡而严肃——另一个耿克
毅,一个年轻的耿克毅。
“是的。”“好了,你找我干什么?”他咄咄逼人的问。
“我……我……”江雨薇突然张口结舌起来。“我想和你谈谈。”“谈吧!”他简明的
说,把一张藤椅子用脚勾到她面前。“请坐!别想我给你煮咖啡或是泡茶,我这儿什么都没
有!好了,你要谈什么,开始吧!”心有千千结16/46
江雨薇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局促的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手紧握著手提包,感到浑
身的不自在。她的声音干而涩:
“耿先生……”“见鬼!”他立即打断她,“我叫耿若尘!”“是的,耿若尘,”她慌
忙说:“我……我……”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他吼了一句:“能不能干干脆脆的说出来?”“啊呀,”江雨
薇冲口而出:“你比你的父亲还要凶!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大家要把你当宝
贝!还要千方百计的把你弄回去?”“你是什么意思?”他恶狠狠的问,眼睛瞪得好大好
大,直直的盯著她。“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回去!”她恼怒的叫了起来,耿若尘那盛气凌人
的态度激怒了她,那对闪闪逼人的眸子更使她有无所遁形的感觉,她准备了许久的话都忘到
九霄云外去了,这句最直接的言语就毫不经思索的冲出口来。
“回去?!”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的声音阴沉而严厉:“谁派你来的?”他其势汹
汹的问:“谁叫你来找我的?我父亲吗?”“哈,你父亲!”她愤怒了,她代耿克毅不平,
那两个儿子是那样的猥琐与卑劣,这个儿子又是如此的张狂与跋扈。“你休想!他根本不会
叫你回去,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他凭什么要叫你回去呢?”“那么,”他怒吼:“是谁要我
回去?”
“是我!”她大声说。一说出口,她自己就呆住了,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
为什么如此不平静?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但是,她已经揽上这件事了,不是
吗?“是你?”耿若尘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惊异使他的声音都变了。“你要我回去?”他不
相信似的问:“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耿若尘,”她的声音坚定了,她的勇气恢复了,她浑身的血液都在亢奋
的奔流,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迎视著他。“是我要你回去,回到你父亲的身边去!回到风
雨园里去!”“为什么?”“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她重重的说:“因为他爱你,因为
他想你,因为他要你!”
“你怎么知道?”他粗声问:“他说的?”
“他什么也没说,他不会说,他永远不会说,因为他太骄傲了!骄傲得不屑于去向他的
儿子乞求感情,尤其在他生命已将结束的时候!”他浑身一震。“你是说,他快死了?”
“他随时都可能死亡,他挨不过明年的秋天。”江雨薇深深的凝视著耿若尘。“但是,
我要你回去并不是因为他快死了,而是因为他孤独,他寂寞,他需要你!需要这个他认为唯
一算是他儿子的人!”他又一震。“你是什么意思?”他问,喉咙粗嗄。
“你和我一样清楚,耿若尘!”她直率的、坦白的、毫不保留的说:“他讨厌培中培
华,他打心眼里轻视那两个儿子,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一个你!可是你背叛他,你仇视他,
你故意要让他难过,你折磨他,你,耿若尘,你根本不配他来爱你!”
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眼睛里冒著火。
“你是个什么鬼?”他叫:“你懂得些什么?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傻瓜!他恨我!你知道
吗?他一向恨我,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两只斗鸡,我们会斗得彼此头破血
流,你明白了没有?我不回去,我永远不会回去,因为我恨他!”
“你恨他?!”江雨薇呼吸急促而声音高亢:“你才是自作聪明的傻瓜!你才是什么都
不懂!你真恨他?事实上,你爱他!就和他爱你一样!”“哈!”他怪吼:“我自己的事,
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江雨薇高高的仰著下巴。“你们彼此仇视,你们彼此争斗,你们彼
此挑剔,只因为你们的个性太相像!只因为你们都骄傲,都自负,都不屑于向对方低头!尤
其,最重要的一点,你们都太爱对方,而感情的触角是最敏锐的,于是,你们总是会误伤到
对方的触角,这就是你们的问题!”耿若尘紧紧的盯著她,像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去。
“哈!”他再怪叫了一声:“你说得倒真是头头是道!你以为你是调解人间仇恨的上帝
吗?你对于我们的事根本不清楚,我奉劝你,少管闲事!”“我已经管了!就管定了!”她
执拗的怒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理吗?你自卑,因为你是个私生子!你把这责任归之
于你父亲!事实上,你心里根本明白,爱情下的结晶是比法律下的结晶更神圣!但你故意要
找一个仇视你父亲的藉口,这就成了你的口实!”
他俯近了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火气,他的脸色变得像铁一般青,他的声音低沉而带著
威胁性:
“好,好,”他喘著气:“你连我是私生子也知道了,你还知道些什么?”“我知道你
被一个女人所骗,竟然没有面目再去见你父亲!我知道你胆小而畏缩,倒下去就爬不起来!
我知道你恨你父亲,因为他料事如神!我知道你没有骨气,不能面对现实!我知道……”
“住口!”他厉声大叫,声音凄厉而狂暴,几乎震破了她的耳膜。“在我把你丢出这房子之
前,你最好自己滚出去!”
“很好!”她一下子站起身来。“不用你赶,我也准备走了,和你这种人没有道理好
讲,因为你不会接受真实!我懊悔我跑这一趟,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我根本就不该来
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天知道,你也值得你父亲夜夜失眠,做梦都叫你的名字!原
来是这样一个没心少肺的——浑球!”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老人的口语。“好吧!让开,算
我没来过!”
他挡在她的面前。“你不是要把我丢出去吗?”她挑高了眉毛:“你拦在这儿做什么?
反正我已经来过了,说过我要说的话了,你回去也罢,你不回去也罢,我只要告诉你,你两
个哥哥随时准备把你父亲切作两半!你就躲在这儿画你的抽象画吧!把那孤独的老人丢到九
霄云外去吧,反正他也快死了,你现在回去,别人说不定还会嘲笑你是要遗产去的呢!”她
瞟了那些画布一眼:“顺便告诉你一句,你这些抽象画烂透了!只能放在中山北路的三流画
廊里骗骗外国人!我真奇怪,一个有那么高天才的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她冲过去,从
他身边一下子冲到门口,但他比她还快,他伸手支在门上,迅速的拦住了她。
“站住!”他大喊。她停住,抬起眼睛来,他们相对怒目而视。
“你还要做什么?”她问。
“你怎么有胆量对我说这些话?”他狠狠的注视她。“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
话?”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盯著他:
“别让你过强的自尊心与毋须有的自卑感淹没了你的本性吧!不要以为你父亲代表的是权利
与金钱,他只是个孤独的老人而已!你所要做的,不是向你的父亲低头,而是向你自己低
头!尤其是,向你自己的错误低头!”一转身,她冲出了那间杂乱的小房间,很快的向小弄
的出口走去,一直转出了那巷子,她似乎仍然感到耿若尘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在她身后逼视
著她。心有千千结17/469
星期一过去了。星期二过去了。星期三又过去了。江雨薇从没度过如此漫长的、期待的
日子,她曾希望自己那篇发自肺腑的言语能唤回那个浪子,但是,随著时间一天一天的消
逝,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午夜梦回,她也曾痛心疾首的懊悔过,为什么在那小屋中,自己表
现得那么凶悍?那么不给他留余地?假若她能温温柔柔的向他劝解,细细的分析,婉转的说
服,或者,他会听从她,或者,他会为情所动,而回到风雨园来。像他那种人,天生是吃软
不吃硬的,而她,却把一切事情都弄糟了。她叹息,她懊丧,她不安而神魂不定。这些,没
有逃过耿克毅的眼睛,他锐利的望著她,打量她,问:
“怎么?难道你和那个X光吵架了?”
她哑然失笑。“帮帮忙,别叫他X光好吗?人家有名有姓的。吴家骏、吴大夫。”“对
于我,叫他X光仍然顺口些。”他凝视她:“好吧,就算是吴大夫吧,他带给你什么烦
恼?”
“他没有带任何烦恼给我,”江雨薇直率的说:“他还没有到达能带给我烦恼的地
步!”
“是吗?”老人更仔细的打量她。“那么,是什么东西使你不安?”“你怎么知道我不
安了?”
“别想在我面前隐藏心事,我看过的人太多了,自从星期天你出去以后,就没有快乐
过。怎么?是你弟弟们的功课不好吗?或者,你需要钱用?”
“不,不,耿先生,”她急急的说:“我弟弟们很好,肯上进,肯用功,大弟弟已拿到
奖学金,小弟弟刚进大学,但也是风头人物了。”她微笑。“不,耿先生,我的一切都很
好,你不用为我操心。”“答应我,”老人深沉的望著她:“如果你有烦恼,告诉我,让我
帮你解决。”“一定!”她说。转开头去,天知道!她不为自己烦恼,却为了这老人呵!她
不由自主的又叹了口气。
“瞧,”老人迅速说:“这又是为什么?”
“我……”她凝思片刻:“我昨晚在念百家词,看到两句话,使我颇有同感。”“那两
句?”老人很感兴味。
“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她清晰的念。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对了。这是六一词,欧阳修的句子。前面似乎还有句子说;天不
老,情难绝。是吗?”“是的。”老人再沉思了一会儿。
“这与你的叹气有关吗?”
“我只是想,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像双丝网,而有千千万万的结,如果能把这些心结一个
个的打开,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了,但是,谁能打开这些结呢?”
老人看著她:“你心中有结吗?”他问。
“你有吗?”她反问。“是的,我有。”老人承认。
“谁能没有呢?”她低叹。“我们是人,就有人类的感情,爱,恨,憎,欲……都是织
网造结的东西。”
老人蹙蹙眉,沉默了。那一整天,他都非常沉默,似乎一直在思考一个复杂的问题。
而,星期四,就又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星期五早晨,李妈又采了一大把新鲜桂花到雨薇
房里来,雨薇望著她把桂花插好。叹口气说:
“李妈,我想我失败了!白白辜负了你们的期待,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李妈对她温
和的微笑。
“这本来是件很难的事,江小姐。”她安慰的说:“三少爷那份牛脾气,和老爷一样
强,一样硬,从小,他就是毫不转圜的。”“可是,你们都喜欢他!”
“是的,因为他是热情的,是真心的,他爱我们每一个,我们也都爱他!他和老爷一
样,都不大肯表示心里的感情,但是,我们却能体会到。二十几年前,我那当家的是老爷工
厂里的搬运工人,有天在工作时被卡车撞了,没有人说他活得了,老爷把他送进医院,花了
不知道多少钱来救他,他活了,脸上留下大疤,脚跛了,不能做工了,老爷连他和我都带进
家来,一直留到现在。这就是老爷,他不说什么,但他为别人做得多,为自己做得少,谁知
道,”她叹口气:“到了老年,他却连个儿子都保不住!”她退向门口,又回过头来:“不
过,江小姐,我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三少爷像他父亲,他是重感情的,总有一天,他会回来
的!”
这是江雨薇第一次知道老李走进耿家的经过,也是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这夫妇二人对耿克
毅如此忠心。想必那老赵也会有类似的故事吧?!再也料不到,那看起来不近人情,性情乖
僻的老人,竟有一颗温柔的心!本来吗,江雨薇在这些日子的接触里,不是也被这老人所收
服了吗?
可是,那三少爷会回来吗?
早上过去了,中午又过去了。晚餐的时候,李妈做了一锅红烧牛肉,烧得那样香,使整
个风雨园里都弥漫著肉香。老人的腿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们在楼下的餐厅里吃晚
饭。才坐定,有人按门铃,老人不耐的锁起了眉头:
“希望不是培中或培华!”他烦恼的说,问江雨薇:“今天不是星期六吧?”“不,今
天是星期五。”
“或者是朱律师。”李妈说。
远远的,传来铁栅门被拉开的声响,接著,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一直传到大门前。在他们
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是骑摩托车的!老人的筷子掉落到桌子上,眼睛闪亮而面色苍白。江
雨薇挺直了腰,把筷子轻轻的放下,注意的侧耳倾听。正在一旁开汽水瓶的李妈停止了动
作,像入定般的呆立在桌边。
大门被蓦然间冲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大踏步的跨了进来,牛仔夹克,牛仔裤,满头
乱发,亮晶晶的眼睛,……他依然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依然是一脸的高傲与倔强。
“嗨!”他站在餐桌前面:“李妈,添一副碗筷,你烧牛肉的本领显然没有退步,我现
在饿得可以吃得下整只的牛!”
李妈顿了几秒钟,接著,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般,她慌忙放下汽水瓶,急急的去布置碗
筷,嘴里颠三倒四的、昏昏乱乱的说:“是了,碗筷,添一副碗筷,对了,红酒,要一瓶红
酒,对了,得再加一个菜,是了,炸肉丸子,从小就爱吃炸肉丸子……”她匆匆忙忙的跑走
了,满眼睛都是泪水。
这儿,耿若尘调过眼光来,注视著他的父亲,他们父子二人的目光接触在一起了。室内
好安静,好安静,好安静……江雨薇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老人开了口,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