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以为父亲的事业很成功。当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宣告破产,他的工厂被接收了,房子
被拍卖了,他不是个能接受打击的人,竟遽而选择了自杀的途径。留下了十五岁的我,两个
年幼的弟弟,和永远还不清的债务。”她停了停,大眼睛依旧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的老
人。耿克毅微蹙著眉,深思的注视著这张年轻的脸孔。
“我没有多少的时间可以哀伤,”她接著说下去:“我告诉弟弟们,我们要走得比任何
人都稳。我进了护专,晚上帮人抄写,帮人写蜡纸,我的大弟弟每天清晨骑著脚踏车去送
报,小弟弟还太小,却懂得给哥哥姐姐烧饭,做便当。我们没有停止念书,过得比谁都苦,
却比任何兄弟姐妹更亲爱。这样挨到我毕业,做了护士,又转为特别护士,我应付各种不同
的病人,已成了我的专业,我从不休假,经常加夜班,赚的钱比别的护士多。这样,我的弟
弟不用再送报了。”她微笑的抬高了她那带点骄傲性的小下巴。“如今,我的两个弟弟,大
的在师范大学念教育系三年级,小的今年暑假才刚刚考上台大,中国文学系。”她停止了,
凝视他。“好了,你知道了我所有的事。”他仔细的、深刻的审视著她。
“你仍然和弟弟们住在一起吗?”
“不,他们都住在学校宿舍里,我们没有多余的钱再来租房子住,我呢?我住在医院附
近,一栋出租的公寓,我称它护士宿舍。”他继续盯著她。“你今年几岁?”“二十二。”
她坦白的说:“我的弟弟们和我成等差级数,二十岁和十八岁。好,”她的眼光神采奕奕
的。“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你男朋友的事。”
“哈!”她轻笑了一声。微侧著头,她沉思了片刻。“奇怪,我竟没有一个特别知心的
男朋友,我想我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恋爱了。”“但是,总有人追求你吧?”
“哈!”她的笑容更深了。“起码有一打。”
“没有中意的?”“或者,我会嫁给其中的一个。”她说:“我还不能确定是谁,百分
之八十,是个医生。”
“为什么?”“护士嫁医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忽然感到
一阵迷惑,怎么回事?自己竟和这老人说了许多自己从未告人的事情。她的笑容收敛了,眼
睛变得深邃而朦胧。摇了摇头,她轻叹一声。“别说了,这些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现
在,你该去电疗了吧?”
老人没有再抗议,他一任她推他去电疗,去打针,去物理治疗。这一天,他都显得顺从
而忍耐,不发脾气,不咆哮。只是,常常那样深思的望著江雨薇,使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当
黄昏来临的时候,她问他:
“你今天相当安静呵?”
“我想,”他深沉的说:“我没有权利在你面前扮演一个暴君,尤其,你肩上还有那么
多的负荷。”
她微微一震,迅速的抬眼注视他,她在那老人眼中立刻看出了她第一天想捕捉的那抹温
柔与慈祥,这老人,他决不像他外表那样暴戾呵!她俯身向他,一些话不经思索的冲出了她
的口:“耿先生,别在乎我身上的负荷,那是微不足道的。比起你的负荷来,我那些又算什
么?所以,假若你想发脾气的话,你就发作吧,我不会介意的!”
他的眼睛阴沉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有负荷?”他喑哑的问,眉头开始虹结,似乎已经准备要“发作”了。
“我已经担任了你四天的特别护士,我能看,我能听,我能体会,我还能思想。”她把
手温柔的盖在他那苍老而枯瘠的手背上,她的眼睛更温柔的注视著他的。“你很不快乐,耿
先生。”“见鬼,”他猝然的诅咒:“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她点点头,却固执的重复了一句。“可是我知道,你并不快乐,耿先
生。虽然你富有,你成功,你有许多的事业,你有儿子,车子,房子……一切别人所羡慕的
东西。但是你不快乐。”他的眼光变得严厉了起来。
“要不要我给你几句忠言?江小姐?”他冷冰冰而阴恻恻的说。“好的。”“永远别去
探究别人的内心,那是件讨厌的事情,你等于在剥别人的外衣,逼得人和你裸体相对!这是
极不礼貌而可恶的!”“谢谢你告诉我,”她挺直了身子。“我以为我可以去探究,只因为
别人先探究了我,我没料到,”她咬咬牙,向房门口走去。“你依然是个暴君!”他愣住
了,仓卒的说:
“你要到那儿去?”“已经到了我下班的时间了,耿先生。晚班的护士马上会来。”
“慢著!”他恼怒的说:“我们还没有谈完。”
“我是护士,只负责照顾你的病,不负责和你谈话。何况,和一个暴君是没有什么话好
谈的!因为,我们不在平等地位,我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自由。”她的手按在门柄上,准
备离去。“喂喂,”他吼叫了起来:“你还不许走!”
“为什么?”她回过头来:“我已经下班了!”
“给你加班费,怎样?”他大叫。
“对不起,”她笑容可掬:“我今天不想加班!”拉开门,她迅速的走了出去,把他的
大吼大叫和怒骂声都关进了屋内,把他的骄傲与跋扈也都关进了屋内。
在走廊上,她几乎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身上。站定了,她认出这个男人,五十余岁,戴著
宽边的眼镜,提著重重的公事包,一脸的精明与能干。这是朱正谋,一个名律师,也是耿克
毅私人的律师,他曾在前一天来探望过耿克毅。似乎除了律师的地位之外,他和耿克毅还有
颇为不寻常的友谊。
“哦!对不起,江小姐。”他扶住了她。
“你要去看耿先生吗?”江雨薇问。
“是的,有些业务上的事要和他谈,怎么,他仍然禁止访客吗?”“不,禁止访客的规
定昨天就已经取消了,他进步得很快。不过,”她顿了顿:“如果我是你,我不选择这个时
间去和他谈业务。”“为什么?”“他正在大发脾气呢!”心有千千结5/46
朱正谋笑了。“他有不发脾气的时间吗?”他问,在镜片后的眼睛闪著光。他显然深深
了解耿克毅。
“偶然有的。”“我无法碰运气去等这个‘偶然’,是不是?”
江雨薇也笑了。朱正谋走进了耿克毅的房间,在开门的那一刹那,江雨薇又听到耿克毅
的咆哮声:
“管你是个什么鬼,进来吧!”
她摇摇头,微笑了一下。奇怪而孤独的老人哪!一个有著两个儿子,好几个孙子的老
人,怎会如此孤独呢?她再度摇了摇头,难解的人类,难解的人生!她走行了楼梯,穿过医
院的大厅,走出了医院。今晚,她有一个约会,吴家骏,正确的说,是吴家骏医生,请她去
华国夜总会跳舞,这也就是可能做她丈夫的人选之一!她急著要回宿舍去换衣服和化妆。
可是,在医院的转角处,她被一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所拦住了。“江小姐!”低
沉的嗓音,阴郁的面孔,破旧的牛仔夹克,洗白了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深黝黝的眼
睛……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像尘土一般的人物!
“哦,是你!”她怔了怔。
“是的,是我。”他低下头去,用脚踢著地上的一块石子,竭力做出一股漠不关心的神
态来。“你的病人怎么样了?”
“你说耿先生?”“当然,还能有谁?”他鲁莽的说,有几分不耐,眉头不由自主的蹙
紧,那神情,那模样……相当熟悉,江雨薇有一瞬间的眩惑。“他已经好多了,先生。”她
说:“大概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你是说,”他的眼光闪了闪:“他不会死
了?”
“并不是。”她忧郁的说:“这种‘痊愈’是暂时性的,一年之内,死亡随时会来临
的。”
“难道你们不治好他?”他仰起头来,愤怒的说,他的眼睛里像烧著火焰。“他有的是
钱,他买得起最贵重的药,为什么你们不治好他?”“这是没办法的事,”江雨薇温柔的
说,这年轻人激动的面容撼动了她。“医生会尽一切努力去挽救他的,但是,耿先生的病已
不是医生的力量可以挽救的了。”
“你是说,他死定了?”他大声的问,面孔扭曲而眼光凌厉。“我也不敢断言,你应该
去请问他的医生。”
“你们医生护士都是一群废物!”他粗声的说,喉咙沙哑。“我早知道你们是一点用也
没有的!”“哦,”江雨薇的背脊挺直了,她冷冷的看著面前这鲁莽的年轻人。“你那么关
心他,何不自己去治疗他?”
“我?关心他?”那年轻人紧钉著她,他面孔上的肌肉是绷紧的,他的眼睛森冷而刻
毒,压低了声音,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告诉你,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个人!我也
是他最恨的一个人!知道了吗?”
江雨薇呆住了。她从没有听过这么仇恨的声音,看到这样怨毒的眼光。她不知道这“像
尘土一般”的年轻人与耿克毅是什么关系?但是,人与人间怎可能有如此深的仇恨呢?而
且,这年轻人既然如此恨耿克毅,为何又如此关心他的死活。
“你是耿克毅的什么人?”她惊愕的问。
“仇人!”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么,”江雨薇萧索而冰冷的说:“你该高兴才对,你的仇人并没有多久可活了!”
那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咬紧了牙,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睛涨红了。他恶狠狠的望著江
雨薇,似乎想把江雨薇吞进肚子里去,从齿缝中,他迸出了几个字:
“你是个冷血动物!”说完,他猛的车转身子,大踏步的冲向了对街,自管自的走了。
江雨薇怔在街角,暮色向她游来,透过那苍茫的暮色,她看不清那年轻人,也看不清所有的
事与物,她完全陷进一份深深的困惑与迷惘里。心有千千结6/464
日子过得很快,这已经是江雨薇担任耿克毅特别护士的第十天了。十天中,江雨薇几乎
每天都要和耿克毅争吵或冷战,她没看过如此容易动怒的人。但是,随著时间的消失,她却
在这老人身上越来越发掘出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属于思想与感情方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总
能撼动她,困惑她,使她忘掉他的坏脾气,忘掉他的暴躁与不近人情,忘掉他许许多多的缺
点,而甘心的去担当这护士的职位。他呢?她也看得出来,他正尽力在压抑自己,去迁就他
那“机伶古怪”的小护士。
所以,这十天他们总算相处过来了。融洽也罢,不融洽也罢,好也罢,歹也罢,十天总
是顺利的过去了。
这天,江雨薇去上班时,她心中是有些怅惘和怔忡的。怅惘的是,明天耿克毅就要出院
了,她也必须和这刚刚处熟了的病人分手,再去应付另一个新的病人。耿克毅虽然难缠,虽
然暴躁,却不失为一个有见识有机智有思想与幽默感的老人,和他在一起,或者太紧张太忙
碌一些,却不会感到枯燥与单调。新的病人呢?她就不能预知了,说不定是个多话的老太
婆,说不定是个濒死的癌症患者,也说不定是个肢体不全的车祸受害者……这些,对江雨薇
而言,都不见得会比耿克毅更好。使她怔忡的,是她在上班前,又在街道的转角处碰到了那
个“若尘”,这回,他跨著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带著一副忧郁的眼神,斜倚在一根电杆木
上,显然正在等待她的出现。她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不等他开口,她就先说:
“他已经能够走几步路了,当然还需要拐杖。明天他就出院回家了。”“若尘”一语不
发,仍然看著她,眼底依然带著那忧郁与询问的表情,于是,她又加了一句:
“以后的事,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他点了点头,那对深沉而严肃的眸子仍然停在她脸上,好一会儿,他才低哑的说了一
句:
“谢谢你!请……”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照顾他!”
说完,他发动了摩托车,如箭离弦般冲了出去,飞快的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了。照顾他?
她茫然的想,他明天就出院了,她还怎样照顾他?除非他再被送进来,这样一想,她就陡的
打了个冷战,她知道,他再送进来的时候,就不会活著走出去了。她宁愿不要“再”照顾
他!她可以眼看一个病人死亡,却不能眼看一个朋友死亡。噢,她居然已经把这老人当作
“朋友”了!至于这若尘,他又把这老人当作什么呢?仇人?天!谁能这样本能的去关怀一
个仇人啊?那忧郁的眼神,那固执而恳切的神态……天!这男人使她迷惑!使她不安,也使
她震撼!
带著这抹怅惘与怔忡的情绪,她走进了老人的病房。
老人正伫立在窗口,出神似的望著窗子外面的街道,听到门响,他猝然回过头来。江雨
薇立即一怔,她接触到两道严厉的眼光,看到一张苍白而紧张的脸孔,他盯住了她,迫切而
急促的问:“刚刚是谁和你在街上谈话?”
她愣了愣,“若尘”两个字几乎已经要冲口而出,但她又及时的咽住了,走到老人站立
的窗口,她望出去,是的,这儿正好能看到她和若尘谈话的地方,但她不相信老人能看得清
楚那是谁。“啊,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他问我到基隆路怎么走。”她轻描淡写的说,完全不
动声色。她不认为“若尘”这名字会带给耿克毅任何的快乐。“哦,是吗?漠不相关的
人?”老人喃喃的问,忽然脱力了,他撑不牢拐杖,差一点摔倒。她慌忙赶过去扶住他,把
他搀扶到床边去。老人跌坐在床上,他用手支住额角,一瞬间,他显得衰老而疲倦。“一个
漠不相关的人,”他继续喃喃的说:“那么像,我几乎以为是……我几乎以为……”
“以为是谁?”江雨薇紧盯著问,犹豫著是不是要告诉他真相。“以为是……”老人咬
了咬牙。“一个仇人!”
一个仇人!他们倒是异口同声啊!江雨薇再度怔住了。看著耿克毅,她在他脸上又找出
了生命力,他的眼睛重新闪出那抹恼怒与坏脾气的光芒。
“你的仇人很多吗?耿先生?”江雨薇小心翼翼的问。想著那个有对忧郁的眼神的若
尘。
“唔,”耿克毅哼了一声。“人类可以有各种理由来彼此相恨。我承认,恨我的人很
多,尤其是他。”
“他是谁?”她再问。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恼怒的盯著她:
“啊呀,你倒是相当好奇呵!”他冰冷冷的说:“这关你什么事呢?”“当然不关我的
事。”她挺直背脊,开始整理床铺,她的脸色也变得冰冷了。“对不起,我往往会忘记了自
己的身分。”
他瞅了她好一会儿,凝视著她在室内转来转去的背影。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然后,
他开了口:
“喂喂,江小姐,我们能不能从今天起不再争吵?你看,我们还要相处一段时间,最好
现在就讲和,不要以后又成为仇人!”还要相处一段时间?他真是老糊涂了!她笑了,回过
头来。“你放心,我们不会成为仇人,因为,你明天就要出院了。”
“我知道。”他说。“所以,今天是我照顾你的最后一天。”
“不是,”他摇摇头:“你将要跟我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