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苦头不可!”
“X光?”耿若尘一怔,真的,天哪!她还有个X光呢!但那X光却连“接吻”都不会
吗?他摔了摔头,硬把那阴影摔掉。“只怕那X光还没资格吃这苦头呢!”
“谁有资格?你吗?”老人锐利的问。
耿若尘还来不及答覆,雨薇跑下楼来了,拿了水和药,她强迫老人吃了下去,一面不安
的耸耸肩:
“我觉得还是打电话请黄医生来一趟比较好!”
“你少找麻烦!”老人暴躁的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里明白!医生治得了病也救不
了命,真要死找医生也没用,何况还没到死的时候呢!好了,别麻烦了,吃早饭吧!”
大家坐下来吃了早餐,老人吃得很少,但是精神还不算坏,雨薇放下了心。耿若尘一直
盯著江雨薇看,她今天穿著件鹅黄色的短袖洋装,领子上有根飘带披到肩后,也是耿若尘的
新设计,由她穿起来,却特有一股清新飘逸的味道,而且,这是初夏,她刚换了夏装,很给
他一种“佳人初试薄罗裳”的感觉。他盯著她看,那样目不转睛的,竟使她忍不住微微一
笑,涨红了脸,说:
“你怎么了?傻了吗?”
耿若尘回过神来,赶紧低头吃饭,心里却想著:不是傻了,是痴了!天啊,世界上竟有
这种女孩子,像疾风下的一株劲草,虽柔弱,虽纤细,却屹立而不倒!他真希望自己能重活
一遍,能洗清自己生命里那些污点,以便配得上她!
早餐后,大家正坐在客厅里谈天,耿若尘又拿著一支炭笔,在勾划雨薇的侧影,设计一
套新的夏装。忽然门铃响,这些日子唐经理和朱正谋都来得很勤,大家也没介意,可是,听
到驶进来的汽车喇叭声后,老人就变色了。
“怎么,难道他们还有脸来吗?”
大门开了,进来的只有一个人,是培华。
耿若尘挺直了背脊,一看到培华,他身体的肌肉就都僵硬了起来,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上
次和培华之间的冲突。雨薇坐正了身子,敏感的嗅到了空气中又有风暴的气息。可是,培华
不像是来寻衅的,他那胖胖的圆脸上堆满了笑意,一进门就和每个人打招呼:“爸爸,您
好!若尘,早,江小姐,早。”
怎么回事?雨薇惊奇的想,难道他是来道歉或者讲和的吗?看他那种神情,就好像以前
那次冲突根本没发生过似的。他的招呼和笑脸没有引起什么反应,除了江雨薇为了礼貌起见
和他点了个头之外,耿若尘只是恶狠狠的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他。耿克毅蹙紧了眉,阴
沉沉的垮著脸,冷冰冰的问了句:“你想要什么?”“哈!爸爸!”培华不自然的笑笑,眼
光在室内乱闪,含糊其辞的说:“您的气色还不坏!”
“你是来看看我死了没有吗?”老人问。“你怎么知道我气色还不坏呢?你的眼光还没
正视过我!”
“哦,爸爸,别总是这样气呼呼的吧!”培华笑著,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像您这样坚
强的人,一点儿小病是绝对打不倒你的。”“哦,是吗?”老人翻了翻白眼,脸色更冷了。
“好了,你的迷汤已经灌够了,到底你来这一趟的目的是什么,坦白说出来吧!”“噢,”
培华的眼光扫了扫雨薇和若尘,支支吾吾的说:“是——是这样,爸爸,我——我有点小事
要和你谈谈。”他再扫了雨薇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人不耐的嚷,眉头紧蹙:
“你还要防谁听到吗?雨薇和若尘都不是外人!你就快快的说吧!否则,我要上楼去休息
了!”
“好,好,我说,我说。”培华一脸的笑,却笑得尴尬,又笑得勉强。“只是……一点
点小事!”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老人大声吼:“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生出像你这样
婆婆妈妈的儿子的!”
培华的脸色变得发青了,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又堆上满脸的笑,说:“好吧,我就
直说吧。是这样的,我那个塑胶厂维持得还不错,最近我想扩张业务,又收购了一个小
厂……”
“不用告诉我那么多!”老人打断了他:“你是来要钱的吗?”培华又变了一次脸色,
可是,笑容很容易就又堆回到他的脸上。“我只是想向您调一点头寸,仅仅三十万而已,过
两个月就还给您!”老人紧盯著培华。“如果不是为了这三十万,你是不会走进风雨园来
的,是吗?”“哦,爸,”培华笑得更勉强了。“何必说得这么冷酷呢?我本来也该来了,
父子到底是父子,我总不会和自己父亲生气的!难道我也会为一点小事,就一去四年不回家
吗?”
耿若尘跳了起来:“我看,你上次挨揍挨得不够,”他愤愤然的说:“你又想要找补一
点是不是?”“哎呀,算了,若尘,”培华说:“我不知道又碰到你的痛疮了,我今天可不
是来和你吵架的!”
“你是来和爸爸要钱的,是吗?”若尘咄咄逼人。
“我和爸爸商量事情,关你什么事呢?”培华按捺不住自己,又和若尘针锋相对起来:
“我调头寸还没有调到你身上来,放明白点,若尘,财产现在还不是你的呢!你就著起急来
了!”“混蛋!”若尘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他想向著培华冲过去,但他被人拉住了,
回过头来,他看到雨薇拉住他的衣服,对他默默的摇头,那对心平气和的眸子比世界上任何
的东西都更能平定他,他愤愤的吐出一口长气,坐了下来。“你少再惹我,”他闷闷的说:
“我真不屑于打你!”
“你除了会打人之外,还会做什么呢?”不知好歹的培华仍然不肯收兵:“打死了我,
你岂不是少了一个人和你分财产吗?”“够了!”老人大喊,气得脸色铁青:“我还没死,
你就来争起财产了!你眼中到底还有我这个父亲没有?”
“噢,爸爸,”培华猛的醒悟过来,马上掉头看著父亲,那笑容又像魔术般的变回到他
脸上去了。“对不起,我不是来惹您生气的,兄弟们吵吵架,总是有的事,好了,若尘,咱
们讲和吧!”“哼!”耿若尘把头转向一边:“你真让我作呕!”他咬牙切齿的说。“好
了,”老人看著培华,简单明了的说:“你的来意我已经非常清楚了,现在我可以很肯定的
答覆你,关于你要的三十万,我连一分钱都没有!”
“爸爸!”培华叫,那笑容又变魔术般的变走了。“这并不是一个大数目,对你而言,
不过是拔一根汗毛而已!而且……”“别说了!”老人打断他:“我已经讲得很清楚,我没
有!”
“爸爸!”培华再嚷:“你怎会‘没有’?你只是不愿意而已。”“这样说也可以!”
老人看著他:“好吧,算我不愿意,你满意了吧!”培华勃然变色,他跳了起来,嚷著说:
“你是什么意思?爸爸?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吗?我不过只需要三十万,你都不愿意,
你留著那么多钱做什么用?这数目对你,不过九牛一毛,你反正……”
“我反正快死了,是不是?”老人锐利的问:“你连等著收遗产都来不及,现在就来预
支了?我告诉你,培华!我不会给你钱,一毛也不给!行了吗?”
“不给我,留著给若尘吗?”培华大嚷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你心目里只有一个若
尘,他才算你的儿子,我们都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吗?你迷恋他的母亲,一个臭
婊子……”“住口!”老人大喊。“我偏不住口,我偏要说!他母亲是个婊子,你以为这个
人是你的儿子吗?谁能证明?他根本是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一个婊子养的……”“你……
你……”老人颤抖著,扶著沙发站了起来,浑身抖成一团,脸色苍白如死,他用手指著培
华,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培华像中了邪一般,仍然在大喊大叫著一些下流话。直到若
尘扑过去,用手指死命的勒住了培华的脖子,才阻止了他的吼叫。同时,老人的身子一软,
就跌倒在地毯上了。雨薇赶了过去,一面扶住老人,一面尖声的叫若尘:心有千千结30/46
“若尘!你放掉他!快来看你父亲!若尘!快来!若尘!放掉他!”
若尘把培华狠力一推,推倒在地毯上,培华抚著脖子在那儿干噎。若尘赶到老人身边
来,雨薇正诊过脉,苍白著脸抬起头来:“打电话给黄医生,快!”她喊,“我去拿针
药!”她站起身子,奔上楼去。耿若尘立即跑到电话机边去打电话,雨薇也飞快的跑了回
来,再诊视了一下,她嚷著说:
“若尘,叫黄医生在医院等!没有时间了!你叫老赵开车来,我们要马上把他送进医院
去!”
耿若尘放下电话,又跑了回来,他的面孔惨白:
“雨薇!你是说……”
“快!若尘,叫老赵开车来!让老李来帮忙!李妈!老李!”她扬著声叫了起来。立
即,李妈,老李,翠莲都赶了进来,一看这情形,大家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若尘昏乱的
站起身子,他转身去看著培华,现在,那培华正缩成一团,躲在屋角,若尘向他一步一步的
逼近,他就一寸一寸的往后缩。若尘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瞪得那样大,似乎要冒出火
来。他的胸部剧烈的起伏著,鼻子里气息咻咻,像野兽般的喘著气。蓦然间,他一下子扑过
去,抓住培华胸前的衣服,把他像老鹰抓小鸡般拎了起来,大吼著说:“你杀了他了!你杀
了他了!你这个畜牲!你这个没有心肝的混蛋!你杀了他了!你杀了他了!”他发疯般的摇
撼著他的身子,发疯般的大嚷:“我也要杀掉你!我今天要杀掉你给他抵命!我非杀你不
可……”“若尘!”雨薇直著脖子叫:“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去和他打架?若尘!你理智
点!老李,你去把三少爷拉开!”
老李拉住了若尘的胳膊,也大嚷大叫著说:
“三少爷!你先把老爷抬上车子吧!我的腿不方便!三少爷!救命要紧呀!”一句话提
醒了若尘,他抛开了培华,再奔回到老人身边来,李妈已经在旁边擦眼泪,老人的身子是僵
而直的,眼睛紧紧的闭著,若尘俯身抱起了他,感到他的身子那样轻,若尘紧咬了一下嘴
唇,脸色更白了。老赵已把车子开到门口来,他们簇拥著老人,雨薇上了车,吩咐老李和李
妈留在风雨园,就和若尘一起守著老人,疾驰到医院里去了。
老人立刻被送进了急救室,雨薇跟了进去,若尘却依照规矩,只能在急救室外面等著。
他燃起了一支烟,他一向没有抽烟的习惯,只在心情最恶劣或最紧张时,才偶然抽一支。衔
著烟,他在那等候室中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心中只是不断的狂叫著:“别死!爸爸!不能
死!爸爸!尤其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什么时候呢?于是,他想起这许多年来,他们父子间
的摩擦、争执、仇视……而现在,他刚刚想尽一点人子之道,刚刚和他建立起父子间最深挚
的那份感情,也刚刚才了解了他们父子间那份相似与相知的个性。“你不能死!爸爸!你千
万不能死!”他走向窗前,把额头抵在窗棂上,心中在辗转呼号:“不要死!不要死!不要
死!”
似乎等了一个世纪之久,急救室的门关著,医生们不出来,连雨薇也不出来。可是,培
中培华和思纹、美琦却都拖儿带女的来了,培华看到若尘,就躲到室内远远的一角,思纹人
才跨进来,就已经尖著喉咙在叫了:
“爸爸呢?他人在那儿?他老人家可不能死啊!”
若尘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他的脸色那样惨白,他的眼神那样凌厉,使思纹
吓得慌忙缩住了嘴,同时,培中也对思纹低吼了一句:“你安静一点吧,少乱吼乱叫!”
他们大家都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大家都瞪视著急救室的门口,时间一分一秒的滑过去,
滞重的、艰涩的滑过去,孩子们不耐烦了,凯凯说:“妈,我要吃口香糖!”
“给你一个耳光吃呢!还口香糖!”思纹说,真的给了凯凯一个耳光。“哇!”凯凯放
声大哭了起来。“我要口香糖!我要口香糖!”
“哭?哭我就打死你!”思纹扭住了凯凯的耳朵,一阵没头没脸的乱打。凯凯哭得更大
声了,思纹也骂得更大声,就在这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急救室的门开了,人家都倏然间掉
头对门口望去,凯凯也忘记哭了,只是张大了嘴巴。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的是雨薇,耿若尘迅
速的迎了过去。雨薇脸色灰白,眼里含满了泪水。“若尘,”她低声说:“你父亲刚刚去世
了。”
“哎哟!爸爸呀!”思纹尖叫,立即放声痛哭起来,顿时间,美琦、孩子们也都开始大
哭,整间房子里充满了哭声,医生也走出来了,培中培华迎上前去,一面擦眼泪,一面询问
详情,房子里是一片悲切之色。
耿若尘却没有哭。他没有看他的哥哥们一眼,就掉转了身子,慢慢的向门外走去,他孤
独的,沉重的迈著步子,消失在走廊里。雨薇愣了几秒钟,然后,她追了出去,一直追上了
耿若尘,她在他身后叫:“若尘!若尘!”若尘自顾自的走著,穿出走廊,走出医院的大
门,他埋著头,像个孤独的游魂。泪水滑下了雨薇的面颊,她追过去,用手挽住了他的胳
膊:“若尘,你别这样,你哭一哭吧!”她说,喉中哽塞:“若尘,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你知道!”
“让我去!”若尘粗声说,挣脱了她。“让我去!”
“你要到那里去呢?”雨薇含泪问。
真的,到那里去呢?父亲死了,风雨园还是他的家吗?而今而后,何去何从?他站住
了,回过头来,他接触到雨薇那对充满了关切、热爱、痛苦、与深情的眸子,这对眼睛把他
从一个深深的、深深的冰窖中拉起来了,拉起来了。他看著她:“在这世界上,我现在只有
你了,雨薇。”他说。
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用手紧紧的挽住了他的腰,把他带回医院里去,在那儿,还有
许多家属该料理的事情。一面,她轻声说:“不止我,还有你父亲,你永不会失去他的!”
他凝视她。“是吗?”他问。“是的。”她肯定的说:“死亡只能把人从我们身边带
走,却不能把人从我们心里带走!”
他紧紧的揽住了她的肩。他不知道这小小的肩头曾支持过多少病患的手,现在,这肩头
却成了他最坚强的支柱。心有千千结31/4616
葬礼已经过去了。一切是按照朱正谋所出示的老人遗嘱办理的,不开吊,不举行任何宗
教仪式,不发讣闻,不通知亲友,仅仅棺木一柩,黄土一坯,葬在北投后山,那儿,有若尘
生母晓嘉的埋骨之所,他们合葬在一块儿,像老人遗嘱中的两句话:“生不能同居,死但求
同穴。”那天,参加葬礼的除了家人外,只有朱正谋、唐经理,和江雨薇。当那泥土掩上了
棺盖,江雨薇才看到若尘掉下了第一滴眼泪,可是,他的嘴角却在微笑,一面,嘴里喃喃的
念著两句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江雨薇知道,他是在为他的父母终于
合葬,感到欣慰,也感到辛酸。人,生不能相聚相守,死虽然同居一穴,但是,生者有知,
死者何求呵?现在,葬礼已经过去了。
在风雨园的大厅中,培中、培华、美琦、思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