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乖乖到旁边去当清闲大小姐吧!”他笑骂道,开了一罐镇在凉水里的海洋深层水,送到她手里,再拉她坐回屋檐下,大手搔搔她的发,回头整理包袱去。
他的手掌好大,手指爬在她的长发间,像一把超大型的梳子,又实又暖的,很舒服。她很喜欢孙见善这样搔她的头发。
他的钱越用越少,买回来的饭菜也越来越简单,有时候甚至就是三碗白饭加一点肉汁菜汁而已。可是,他每天一定会买一瓶专门给她喝的海洋深层水,为水草浇水的海盐也从来没有间断过。
她曾经告诉过他,只要为水草定时浇水即可,化为人形的她不另外喝水也没关系,这只是解馋用的。他嘴里应“好好好”,可是照样每天买一瓶水给她。
“明明他才是主子,应该是由我来服侍他才对的啊!真是个怪人。”如愿又嘀咕。
最后孙见善决定把几套换洗的衣物带走,其他锅碗瓢盆就算了。
“走吧,趁现在天色还亮,我们走路到桃园火车站去。”他背起捡来的登山背包,一手捧着水草盆栽,一手牵着她。“我只剩下七十元而已,所以你待会儿用那个什么隐身术的,别让查票员看到你,这样可以省一张票。”
“好。”如愿一跃而起。
看她开心的神情,一副要去远足的模样,孙见善苦笑一下。
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难,在非人类的世界里是不必为之费心的吧?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可能早就放弃了,饿死便饿死。但,现在不同,现在还有一个笨仙子需要他的照顾,一股奇怪的责任感让他无法轻易弃守。
“啊——”
门一拉开,门里门外的人互相打照面,外头一个没见过的中年人吓叫了一声。
还真找上门了!孙见善的脸色迅速沉下来。
“你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穿得西装笔挺,和周围的破落格格不入。
“你要出门吗?你妹妹呢?怎么不见了?”他的眼光落在孙见善的行囊上。
孙见善一愣,身旁的如愿对他扮个鬼脸。他立时明白,她已经用隐身术将自己隐匿起来。只有他看得见她。
他的脸色稍微和缓一点,不过这是很不客气就是了。
“她回家去了,我也要走了,你们不必再特地来赶人,再见。”他绕过中年男人身旁就走。
“慢着。”中年男人连忙抓住他的臂。
孙见善杀气腾腾地瞪过来,他吓了一跳,连忙放开。
“这位先生……对了,您贵姓?”中年男人客气地道。
“干你屁事。”
如愿在一旁拉拉他的衣袖,“你不要这么凶巴巴的,人家说不定有事情要说。”
中年男人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孙见善明白应该是只有自己听得见她。
“姓孙。”他的脸色依然勉强,却回答了问题。
中年男人露出笑容。“孙先生,您好,敝姓程,我是这个里的里长。不过我今天来,是有些私事想向您请教一下。”
孙见善瞄一眼如愿满是好奇的脸孔,强是把不耐烦压下去,问:“有什么事快点说。”
起码他没有赶人的意思,程里长吁了口气。
“我听前几天陪老强一起去找你的街坊说,你那天预测老强会在七日之内过世?是这样的,老强真的就在你说的那一天过去了。”
“所以呢?”孙见善早就料到他的来意定然不出此事。
“所以……咳,街坊邻居开始说,眷村里有个半仙来隐居了。我听了之后,慕名而来,希望您如果有能力,可以帮我开释一番。”
“我什么都不会。”他面无表情地转头就走。
“孙先生,我可以付钱!”程里长情急地喊声叫住他的步伐。
钱?
孙见善无法不心动。
金钱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东西,如果只是坐在那里等着如愿把钱变出来,他觉得很……窝囊。
“……你准备付多少钱?”他吐了口气,慢慢走回来。
“我准备了一个五千元的红包,如果你还要加钱,我们可以再商量。”程里长立刻从西装口袋掏出一个红包袋。
“你想问哪方面的问题?”孙见善瞄了那红包一眼,依然面无表情。
“我的家宅最近不太安宁,找了几个师父来看过,都没有什么改善,所以想请您来算算看。”这是狗急跳墙之策。
“……你在这里等一下。”
他慢慢走回房子里去,把如愿拉到客人看不到的角落,商量对策。
“听着,我们两个得吃饭。外面那个人愿意花五千元,只要我们回答他几个问题,这种简单钱没有理由不赚。”
“噢。”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继续隐身起来,别让他看见。待会儿听见他的问题,你若有答案的话,就告诉我,再由我转告他。”他简单地说。
“为什么不能让他看见我?”她好奇问。
孙见善自有其顾虑。
眼前,找如愿帮忙看命不失为一种求生之道。但,老强的单一事件就引来这个姓程的里长,将来消息传开来,只会招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
台湾什么不多,好事的人最多,如愿这丫头又成天迷迷糊糊的,他不敢想象,一旦她非人类的身分露出破绽,将会引来多大的轩然波涛。一个不好,被人把水草真身偷去解剖什么的,那就糟了!
“总之,你乖乖藏好,不准让任何人看见,听见没有?!”他沉下脸吩咐。
“哼,又摆凶脸吓人了。”她嘀嘀咕咕道。
孙见善走出去的时候,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却又用她最喜欢的那种方式抓抓她的头发。
这到底是凶还是不凶?大怪胎!如愿皱皱鼻子,跟在他身后隐形而出。
“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他冷对里长。
“是这样的,我有个儿子,从小品学兼优,考试也都是第一名,在外面从来不跟同学结怨,人缘很好;今年升上台大一年级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精神变得越来越差。我带他去看过精神科了,家里也找师父来看过,都没有什么帮助,他的身体就是越来越坏。”程里长掏出手帕擦擦汗。“有人说是祖先墓地的风水冲到了,可是我找了风水师看过,也没什么改善,我实在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一听说您好像功力很神,想请您到我家里帮忙看看。”
“家里只有儿子情况不对,其他人都很正常吗?”他转述如愿传给他的问题。
“是,是。”
“他的生辰八字呢?”
程里长将儿子的生辰八字说了。
孙见善听了,半晌不语,其实是在等旁边那个小笨仙掐指算完说答案。
程里长看他长目半闭,神色肃然,屏息不敢出声。
等了半晌,孙见善突然开口就骂:“什么品学兼优的孩子,分明是小畜生一只!”
“啊?”程里长吓了一跳。
“他是被婴灵缠上了。”
“婴灵?”
“婴灵一般是寻母不寻父的,你那个花心儿子把人家的女儿搞大了肚子,不负责任,前前后后总共累积了十几条小命;地府看不过去,也不让鬼差拘押了,索性让那些婴灵聚成一气,全找上你那个品学兼优的宝贝儿子。”
“怎么可能?我儿子很乖的,他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程里长急道。
“废话,全世界的父母都以为他们的儿子很乖,没交过女朋友。”孙见善一把将红包抢过来。“爱信不信随便你。总之,你儿子再这样损阴德下去,包管他过不了二十一岁——好了!”
“什么好了?”程里长愣住。
什么好了?如愿也问。
“他才……你才出五千块而已,难道连子孙八代的事都告诉你?”孙见善同时回答两个人的疑问。“言尽于此,你自己想办法化解吧,再见。”
他背起包包就走。
“慢着慢着!”程里长急得拉住他,从皮夹抽几张千元钞票就往他手里塞。“钱的事好说,大仙,我儿子的事你一定要帮我解决啊!你刚刚说他过不了二十一岁?”
他瞄向身旁的如愿。
如果那个人继续缺德下去,铁定折寿,想活长命一点,现在开始积德吧!还有,那十几个小娃娃,得帮人家好好超渡才行。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就落得在阳间游荡,怪可怜的,我看我还是去请判官大哥———
“好了!”孙见善再喝。
“什么好了?”程里长顿住。
什么好??如愿也顿住。
孙见善闭着眼,揉揉太阳穴。
“你办场法会,好好超渡那十几个婴灵吧!”他硬抽回自己的手臂,往眷村口走去。如愿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边。
“超渡婴灵之后,我儿子就有救了吗?”里长急得跟前跟后。
孙见善心念一转,暗笑一声。
“这样当然不够。”他停下来,神情肃穆地道:“做法事的时候,你一定要让你儿子亲自写一篇讣文,在灵前大声念给你未出世的孙子孙女们听。内容一定要把他自己干过的每桩事交代得清清楚楚,记住,少了哪一条的话,那个婴灵可不会走的。”
“交、交代清楚?”里长结结巴巴道。
“没错。而且麦克风的声音要越大越好,让每个婴灵都听得清清楚楚,并且诚心在灵前忏悔,它们才能气平,不再来找你儿子麻烦。”
“这、这……”这种丑事要用麦克风大声在邻里间说出来,他们家要怎么做人?
“你不愿意?那也没关系,反正看你才四、五十岁而已,再生一个儿子也不困难。顶多这个儿子噶了之后,你出去包个小老婆,多生几个备用就是了。”
噗!如愿在旁边掩唇笑出来。
他继续开步走。
“我、我……”里长尴尬万分。
“还有,叫他从现在开始吃素,少做点亏心事,以后除非结婚娶老婆,不可以再玩别的女人,否则地府看他恶性不改,再把那些婴灵放出来的话,哼哼,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知道了吧?”
“是。是。”
孙见善摆摆手离去。
“哈哈哈哈哈哈——”
孙见善走出台南火车站,盘算一下今晚应该去何处落脚。
“我的天哪,好好笑哦,真的好好笑哦,哈哈哈哈——”
旁边那个很吵的噪音还是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
“我说姑娘,你也够了吧?笑了几个钟头还笑不累?”他无奈道。
为了不让他看起来像在和空气说话,如愿一走出验票口便现出身形。
当她念动隐身咒时,身形四周隐隐多了一层迷蒙莹亮的光晕,和平时以人形出现的实体感觉不太一样,因此孙见善可以看得出差别。
他连忙张望一下,确定没人看见她突然冒出来。幸好现在是上班时间,车站里人潮不多。
“下次不要在大堂广众突然现身!”他轻斥道,然后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如愿吐吐粉红舌尖,乖乖被他牵着走。
“孙见善,你好厉害,不必见面就把那个坏儿子修理了一顿,呵……我晚些问问判官大哥那人有没有照做,如果没有,就让鬼差们去闹闹他,吓到他非做不可。”
“贼头贼脑!”孙见善又好气又好笑。
“孙见善。”
“干嘛?”
“其实你人很好耶。”他的心里还是有正义感的。
“什么好不好的?我只是不爽被某个小笨仙闹得只能吃素,所以找个人陪我一起受苦受难罢了。”孙见善觉得耳朵有点热,打死不承认。
“呵呵,好吧。”反正她知道就是了。如愿愉快地抱着他的手臂。
她的心里没有男女之别,平时一高兴就又揽又靠的。孙见善却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他的手臂感受到她胸脯的柔软偾起,微微一震,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抽出来。
如愿不疑有他,改为牵着他的手。
“一开始跟着我这种主子,你一定觉得很委屈吧?”孙见善突然道。
“为什么这么说?”
“我这个主人落魄潦倒,比不上你以前当过高官将相的主子,你当然委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些事。
“反正我吃的喝的就是那些东西,大鱼大肉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你是不是穷途潦倒,对我也没差别,不过——倘若我跟到一个坏人主子,我会很难过就是了。”
“你不是说过,坏人进不了你那个大姊姊的店吗?”虽然孙见善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那是后来大姊姊收留了我之后的事。之前我流落凡间,就跟到一个很坏的主子,那人做了好多坏事!幸好我不能造杀孽,才没被他滥用,但是、但是……他藉由我的法力变得有权有势,鱼肉乡民,所以我也算连带造了恶业。”如愿楚楚可怜地垂下头来。
“后来呢?”孙见善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一股暖柔的感受流进她体内。
“有一天,大姊姊经过他的府门外,感觉到我的气息,知道我很不开心,就走进来带走了我,让我留在她的花坊里,以后我就不怕被坏人收去了。”她转眼间开心起来。
“可是,那个主子的愿望还未到尽头,你可以就这么获得自由吗?”孙见善一怔。
“正常情况是不行的,毕竟我受缚于天道,就得依本命而行,但是大姊姊的法力很高强,她一把我带走,我就自由了。”她不知不觉又揽着他的腰,靠在他身边。
“那个大姊姊到底是谁?”他皱眉问道。
“大姊姊就是大姊姊啊。依照你们现代的话,她在天庭应该就是,嗯……『人脉很广』,对,就是这样!”她快乐地点点头。
孙见善哭笑不得。原来天界也讲交情的!
眼见天色暗了,孙见善决定先找间车站附近的旅舍度过今夜。
他身上有程里长塞给他的一万多块,明天干脆找个僻静的地方,租间小套房落脚。
他终究是个二十二岁的大男生,从十八岁开始就在监狱度过,所以实际上的社会年龄只有十八岁而已,和所有青少年一样,对于茫茫未来一点头绪也没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两人找了一间旧旅舍订房间,孙见善仍然要她隐身起来,直到进了房间才现形。
“哇,有好舒服的床可以躺,那我今晚不回真身去了,我也要睡这种软软的床。”她一个箭步扑上弹簧床去。
正在喝水的孙见善呛了一下。
“有没有搞错?床只有一张而已,你睡床,那我睡什么?”
“这张床这么大,我们一人睡一边就成了啊。”她理所当然地道。
“算了,随便你。”她都不怕吃亏了,他怕什么?
他拿出衣物,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全身只穿一条短裤和汗衫。
如愿仍旧在房间里东摸西碰,见床边有个投币孔,她好奇地从他外套里掏出几枚硬币,再按下按钮。
“哇——床会好动,好好玩。”她高兴得大笑,玩得不亦乐乎。
孙见善好气又好笑。这是情侣投宿时增加情趣用的道具,结果给她拿来乱玩,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在带坏无知神仙的罪恶感。
“别玩了,该睡觉了。”十五分钟过去,床停止晃动,他阻止她再投币进去,然后摊开自己那一侧的被褥,躺了进去。
“喔。”如愿乖乖学他一起躺平。
灯关掉,四周很快安静下来。
空气里有旅舍陈旧的气味,和一种淡雅的、馨香的气息。他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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