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怎么会有别人掉落下来呢。每天两个人这样走去河边,仍然是这样走回小屋中,经过门外的花圃时,他的情绪常常变得很奇怪……有时会突然得笑出声来,有时又那样懊恼,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脸失望的样子。
“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尝试着用安布洛西亚来泡茶。花圃内的草长得太疯,快要蔓延到屋中,所以我把那些草拔了下来,洗净冲茶喝。其实……一开始我是觉得这些茶很苦很涩,几乎要把它们倒光,可是他正巧回来,看着茶碗中漂浮的安布洛西亚,竟微笑着一饮而尽,而且,从此以后就以这茶代水了。
“他真的……很喜欢这种草呢……”
青年说着,又呷了一口茶,眉宇间瞬间一蹙,随即又舒展了开来。
“偶尔……偶尔我会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比不过屋外那绿色的植物。从他在水中用手握住我的那一刻,我想自己已经爱上他了,可是,他似乎只爱安布洛西亚……只爱那种墨绿色不起眼的植物,胜过身边一切……”
男子温润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氤氲水汽,咬着唇,很久才又说道:
“后来……究竟过了多久呢?有一天,他突然说要走。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是要去在全世界种上安布洛西亚,我说我也一起去,他却断然拒绝。
“……对了,最后的时候,他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你能帮我想想是什么意思么?”
(“咦,他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什么?”
“他说,你、也、不能跟来。”
“……”
对于青年的问题,那伽只选择了沉默,好在,他也没有再深究下去。
天色已暗,青年微笑着留那伽夜宿,那伽只是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我有个问题,虽然明知应该猜的不错,但仍想再问问你本人。”犹豫半刻,那伽最后还是开口了。
“什么?”青年眨了眨眼道,“让你听我絮叨了大半天,实在很过意不去。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吧,知道的一定奉告。”
“你有纹身吗?”直截了当地五个字。
有些疑惑的,青年将衣袖翻卷起来,那里分明有一只青鸟,正展翅欲飞——
在右臂。
“谢谢,那么告辞了。”转过头,那伽背对着墨绿色的植物渐行渐远,只留下青年立在原地,似懂非懂的脸上,突然流露出悲戚神色来。
***
水之间
再一次听到安布洛西亚的名字,又是在数月之后。
静谧的湖边,杂草般的植物却被护养得极好,一个小童边用手扯着草根,边以稚嫩的声音念道:“安~布~洛~西~亚~”
(“哇,那伽,我们走过那么多国家都没有人知道的植物,这个小孩却认识,啧~”)
那伽却没有看那孩子,一双眼远远地望着湖边的竹屋,一个男子正从竹屋后走来,带着宠溺的笑容,看着前方的孩童。
“哎,你是?”走到跟前将孩子抱起,这才注意到那伽的男子略有些吃惊地道。
那伽颔首示意:“路经此地的吟游诗人。”
(“那伽那伽,快问他认不认识安布洛西亚!”)
“安布洛西亚……”目光落在面前的植物上,那伽低声道。
“咦,你也认识这种草?”男子喜悦的神情似曾相识,“怎样怎样,这草很漂亮吧?世上那么多万紫千红,只有这一种墨绿与众不同。”
(“是么……?”)
“是么……?”
“当然是了!还有什么植物可以像安布洛西亚这样,美得那么含蓄?”男子看着脚边的草,笑得一脸真挚,竟像个大孩子一般。
(“是他吗?”)
“是吗?”那伽重复着洛斯艾尔的问题,只换来男子诧异的目光。
“妈妈~~”
受男子之邀向竹屋走去的路上,有个少妇从湖面上撑筏而来,男子怀里的孩童见到她,大声喊着,挣脱了下地就要向湖边跑去,却被一把拉住。
“乖乖在这等着。”男子佯装严厉地说着,只换来少妇一声轻笑,“呵呵,你总不让他过来,他一辈子都要不会游泳了。”
“不会就不会,反正我也不会。”男子朝少妇笑着,推开了竹屋的门。
“……不会游泳,为什么还住在这里呢?”和少妇点头致意后,那伽用四个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问道。
男子把手指朝身边的少妇一指:“她喜欢啊!所以明知道危险,我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少妇看着他,张口欲言又止,只是低低地笑着。
一室暖风,那伽却蓦然觉得有些凉意袭来。
“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吃过饭,男子推说要散步,拉着那伽走出了竹屋,让孩童自在他母亲怀中撒娇。
“哦?”那伽挑眉。
“虽然你不说话,却似乎一直在用打量的目光看着我。”男子缓缓地道,顿了一顿,这才哈哈大笑,“骗你的!我偶尔也会想装一下高深,别介意啊,吟游诗人。”
“叫我那伽就好了。”
“那伽你从哪里来?”男子的眼中写满了好奇,盯着那伽问道。
“从种满了安布洛西亚的国度来。”那伽也毫不顾忌地看着男子的神情。
但后者却只是高兴地拍手道:“那景色一定棒极了,对不对?”
“你不想亲眼去看看?”那伽反问。
“想啊!”男子斩钉截铁般地道,“可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没有丝毫遗憾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的妻子不会离开这里,我爱她,还有我们的孩子,所以,”眨了眨在夜空下分外明亮的眼睛,男子理所当然地摊手道,“我怎么能放下他们两个独自离开呢?”
“如果有人在等你呢?”那伽步步紧逼的道。
“哈哈,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在等我了。”
“是么……?”
“当然,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男子的笑容中敛去了孩子般的纯真,却透出深深的宠爱来。
眯着眼,咬着唇,那伽思忖了很久这才继续问道:“你们……你的妻子,一直都住在这里么?”
“她说她是,我却是三年前从别处旅行至此的。”
“旅行?为了什么?”
“我也想知道呢,”男子抚着手,有些夸张地叹息道,“奇怪的是,过去的事情,我却一点也记不得了。有一天醒来,只发现自已背着行囊躺在树下,我想自己大概是在旅行吧,所以就继续旅行了下去,一直走到了这里。”
(“那伽,他也失忆了?”)
“你是说你失忆了?”
“也许是该这么说呢。不过我倒并不介意,反正大抵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回忆罢了。”男子耸着肩,无所谓地道。
“你怎么知道是无关紧要的呢?”
“除了妻子和孩子,其他所有的事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无关紧要。”男子笑着道。
混合着宠爱与天真的笑容,一时让那伽分不清算温柔还是残忍。
夜空中渐渐亮起了点点星光,抬着头,男子突然叹了口气,“这样的夜晚,如果可以有两个人躺在山顶看繁星多好。”
怔了一怔,那伽注视着男子的目光,变得飘忽不定。
“那伽。”
“嗯?”清晨醒来,竹屋内早已无人,走到屋外,远远的只看见少妇撑着筏远去的波痕,男子和孩童早已不见踪影。挑了块巨石,背靠着坐下,那伽沉默不语地看着地上的安布洛西亚。
“那伽,你说他是满世界种安布洛西亚的那个傻瓜提起的人吗?”
“……”
“回答我啦,那伽~~”
“……”
“你是不是也不确定,那伽?”
“……是。”
“我觉得好安慰~~”
“……”
背后的湖面突然传来拍水声,紧接着,孩童尖锐地嗓音就项了起来:“爸爸,来啊,来追我啊~~来嘛,我到湖里玩了哦,我……呜……爸……咳咳……爸爸!”
惊觉有些不对劲,那伽转身从大石后站起来,然后落入他眼帘的,是男子慌张地跑进湖中,不顾一切将挥舞着双手挣扎的孩童抱在怀里的情景。
“傻瓜!告诉你不要玩水了,你想吓死我吗!好了好了,宝贝不哭,以后千万别和爸爸玩这个了,掉进水里的感觉,爸爸一辈子也不会忘的……五年前如果不是有人救了爸爸,现在哪还有你?听到没,宝贝乖,我们以后不玩水了……好了好了,别哭了……”
(“他……他还记得溺水被救的事!他不是失忆了吗……?”)
“……”
(“喂,那伽,你倒是说句话啊!”)
压低了身子,那伽隐在石块后,没有半分露面的意思,双唇更是紧紧抿着,只有一双眼直直地注视着湖边的二人。
“来,先上岸去。”怀里抱着孩子,男子小心翼翼地走出湖面。
孩童仰起犹带着泪光的小脸问道:“爸爸你不是怕水么,怎么还敢跳下来?”
“为了你和妈妈,爸爸什么也不怕!”刮一下孩童的鼻子,男子宠溺的笑容重现在唇际,“来,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免得着凉了。”
“嗯!”
被水浸透的上衣从两个人身上脱了下来,男子使劲绞着,没有留意到那伽是何时站到了他面前。
看着男子左手臂上墨绿色的安布洛西亚纹身,那伽冷冷地道:“有人托我带话给你。”
“咦,什么?”被那伽的出现吓了一跳的男子反射性地问道。
“‘我爱他。不论何时,我都在他的未来等着他。’以上。”
那一瞬,男子的面容痛苦地扭曲了起来待张口欲言时,突然又转为了一贯的笑容,视线穿过了那伽的身畔,直落在一片湖光潋滟之上。
转过身,那伽在男子的视线尽头看见了撑筏归来的少妇。
***
“我走了,不用送了。”对着百般推辞不必相送却还是送出竹林的男子,那伽第四次这样说道。
男子终于停下了脚步,踌躇着,将一双手绞得发白。
转过身,那伽当真就大步走开。
“等等!”男子终于急急喊道。
回头,挑眉看着男子。
“他……他还好吗?”几不可闻的声音,与不敢抬起的眼眸。
“……”难以回答的问题,那伽选择直接略过。
“让他别再等我了。”男子的头,越发地低了。
摇头,那伽拒绝:“我欠他一个人情,才替他传话。至于你,请自行告之。”
“算了……”男子又笑,这一次,既不见纯真也没有宠溺,只是种惨然的苦笑,“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瓜葛了……”
(“谁说没有!他说要为你种满整片大陆的安布洛西亚啊!”)
“安布洛西亚……他想知道这草的含义。”
“我没有告诉过他么……”男子喃喃地道,“算了,不如告诉你好了,吟游诗人。你如果将它唱出来,也许有一天,他也会知道的。”
“……请说。”
“你……听说过范伦第节吗?”男子突然问道。
皱着眉,那伽搜索着回忆的零星片段,“是远方某个国家中流行的,向心爱之人示爱的节日么?”
点了点头,男子道:“范伦第节的时候,男人会给心爱的女人送花,其中送得最多的,叫做玫瑰。玫瑰按照数量的不同,有着不同的含意……”
(“问你安布洛西亚,扯什么玫瑰呢?”)
“……安布洛西亚也是如此,所以我从前才想逗他费神去猜。”彷如明了了男子的意思那伽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安布洛西亚,随着数目的变化,意思也截然不同。
“一株安布洛西亚代表幸福;两株是分离;而三株则是,天各一方。”
***
吟游诗篇:三分寂寞
一路前行的旅人,
你的眼中是谁的身影?
为何你从不回头,
终点映现的却是历历往昔?
你所追寻的是一片镜花,
追寻着你的是一场水月,
你们的目光太过相似,
只能够看见,
别人的过往。
三个人的羁绊,
像一条绵长的射线,
即使再跨过千山万水,
也等不到交会的时刻。
也许你并不知晓,
那道绿色的轨迹延绵得太久,
变成了深壑,
这世界剩下的,
就只有三分寂寞。
“那伽。”
“嗯?”
“其实他们可以幸福的啊。”
“哦?”
“只要那个种安布洛西亚的人,回到等他的人身边去不就好了吗?”
“……是么?”
“不是吗?”
“……”
“难道那伽不这么认为吗?”
“他的眼中没有未来。”
“他……哪个他,这样说,我听不懂呢。”
“……那么,他们的眼中没有未来。”
“什么?他们是……”
疑惑的声音在一片安布洛西亚前戛然而止,那伽想要寻找植物的尽头,然而哪里都没有。
它们也像是一条射线从远方而来,向远方而去。
永不回头,永无交会。
Interlde 其之一
黑暗。
漫天无边无际的黑暗。
比夜更深沉,比无更虚缈,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只有阿克戎河边蔓延的亡者气息。
地狱——
人间界里,是这样称呼这片疆域的。
然而,有些埋藏在地下的真相,却并非活着的人可以揣测:
地狱里没有叛变,是因为地狱军统领太过强大。
地狱里没有混乱,是因为高贵的公爵治理有方。
地狱里没有欢笑,则是因为地狱之望,那堕落却如晨星般辉耀的男子,冷漠无情。
“猊下原本不是这样的……”私底下,公爵会这样对着统领叹息。
恭敬地隐去地狱之王的名号,默默地交换着只有两个人自己才懂的语言。
点了点头,统领也只能苦笑:“没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原先看似严厉实则不失温柔的魔王猊下,边成了现在这样冷酷的王者呢?如同被剥离了半身,剩下的,只有不再欢愉的躯壳。
这变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因谁开始的呢……?
“……今天要报告的就是这些,猊下。”黑色披风的男子跪在巨大的王座前,恭敬地道。
点了点头,王座上的男子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呼……”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男子走出硕大的宫殿。
殿门在背后合起,高大的地狱军统领这才敢和他开玩笑:“公爵大人,您上殿消耗的体力是越来越多了,瞧这满头大汗的样子。”
“是啊……”被成做公爵的贵族男子无奈地点了点头,“猊下也于来越不苟言笑了,虽然这样威严确实很有地狱之王的风范,可是跟从前的猊下比起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不知道那件事调查的怎么样了……”统领收起笑脸道。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公爵用手一拍前额道,“早上送来了调查的例行密报,我赶着来见猊下,还没有拆阅呢,不如你也一起来看吧。”
点点头,统领和手下交代了几句,便随公爵快步离开了大殿。
信封背面的火漆完整如新,取出裁信刀,公爵小心翼翼地裁开了封口。
信封内,掉出一张白纸来。
“这算什么?恶作剧?”统领用食指和中指夹起纸片,不无恼火地问道。
轻笑一声,公爵从暴躁的统领手中拿回了纸片,点起一枝蜡烛,将纸片放在上方小心地烘着。
浅褐色的字迹慢慢地显现了出来。
…………
“荒谬,怎么会这样!”读完信,统领不敢置信地将手握成拳击向身侧的桌子,水晶的桌面发出一声闷响,随即随裂。
公爵没作声,又检视了一下装密信的信封;在封口朝下的晃动中,一张照片“啪”地落到了桌面上。
“就是他吗?”统领沉声问。
公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恐怕就是了。”
统领眯起眼,似乎在努力思索着什么,过了片刻,突然以拳击掌道:“是了,我记得他!”
“哦?”公爵迅速追问道。
“这个人类,误闯过地狱。”统领指着照片上少年的侧影道,“你忘了么?被我抓住后,猊下居然带走人说要亲自发落的,后来……”
“原来是他……”公爵似乎也在庞大的回忆库中找到了此人的线索,“他自称是……是什么来着?”
“吟游诗人。”统领道。
公爵笑着瞥了他一眼,“看你平时粗枝大叶,这事倒记得很牢。”
统领的脸一红,道:“因为猊下对他的态度很不一般,我的印象才特别深。”
“是啊……”收起了戏谑的念头,公爵应道,“的确是很不一般……”
耸了耸肩,统领看着少年清秀的侧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