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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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游诗人-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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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落叶的窸嗦声一旦消失,耳边便只剩下了风与空气摩擦的低响。对于那伽的接近,雕像师似乎一无所查,浓密的发丝垂落在脸颊,将那双深蓝色的瞳孔掩在了阴影下。
那伽不再上前一步,亦无意离开,只是靠着身后的古木,坐了下来。
长久的沉默,最后连风声也再听不见,耳膜似乎过滤了一切声响,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直到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打破了这僵持的状态。
“你是谁?”
(“乖乖,不要这么突然说话行不行,吓死我了……”)
抬眼看着青年的方向,那伽用清澈的声音回答,“一个吟游诗人。”
  (“一个身无分文只能露宿野外自称吟游诗人的无业游民……”)
“旅行至此?”  青年露出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容,“那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嗯?”那伽挑眉。
“本来……你可以看见这世上最美的雕像的,”青年咬着牙道,一刹那,那伽仿如从他紧蹙的眉间看到了深入骨髓的落寞,“可是……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我最爱的双手,和美神的雕像……雕像师们苦苦追求的美丽,已经不在了……因为他……”
噤了声,雕像师近乎暴力地扭起了自己的手指,暗淡的光线下,隐约可见指关节处已经泛了白。
(“他?”)
“他……?”
“没错,就因为他……就因为……咦,他叫什么呢?”雕像师一下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是很快又摇着头将此忽略,“谁知道他叫什么呢……五年,似乎已经五年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既然他现在走了,那名字也好、什么也罢,干脆全部忘记吧……”
是落寞。
重复提起忘记了名字的“他”时,青年眼中流动的,确实是落寞。
那伽看着雕像师,一语不发。
然而再次降临的沉默,很快就被对方执意打破。
“吟游诗人,你走过很多国家吧?”
点了点头,那伽不予置否。
“那么,一定也听到过很多故事了?”
(“当然,种了满山薄雪草的男子、杀光了人民的国王、还有守着尸体的魔法使……给那伽说故事的人可多了~~~”)
“嗯。”
仰起头,却闭上了眼,任纵横交错的树枝在脸上投下牢笼般的阴影,雕像师用隐忍的苦闷语气问道:“那么,你也一定明白很多我所不明白的事了?”
那伽偏头不答,只是以询问的眼神回望着雕像师。
“有件事,我很想要知道答案……”
(“什么事?雕像的手臂怎么坏的,那伽可不会知道。”)
“嗯……?”
用手拨开垂在额前过长的刘海,雕像师用极力伪装的平静声音道,“反正无事,不如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个,拥有世上最美丽双手的男子的故事。”
调整了坐姿,那伽将手环在膝上,静静地看着青年。
“这个男人叫……叫什么呢?嗯,我说过我忘记了……太久了,因为太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所以,我已经将它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男人,有一双很漂亮的手。不不,单用‘很漂亮’远不足以用来形容他的那双手。真的,那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手,简直像神的恩赐。一见到那双手,我就明白了,我们苦苦寻觅了几百年的东西,就在他身上——
“维纳斯……那一定就是美神的双臂。我……不可遏制地爱上了那双手。”
说这句话时,雕像师脸上的神色一度转为了苦笑,就着越来越暗淡的光线,他伸出自己的双手端详了起来。
(“啊,那双手……”)
那伽眯着眼凝视着雕像师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了茧子的手,粗糙且巨大,之前因向雕像挥拳而受伤的地方,早已止住了流血,凝结的疤痕如一个丑陋的记号,覆盖在食指的关节处。
那是一双,一点也称不上美丽的手。
“雪泥之别,”雕像师低喃道,“真的是雪泥之别……我们的双手。
“那双美丽的手,让我爱得发狂。吟游诗人,你也许不知道,在这个国家,雕像师是代代相传的,从几百年前开始,我的老师、老师的老师、老师的老师的老师……我们一直在寻找着,重现这世上最美丽之物的方法,寻找着、美神和她的双臂所应有的姿态——
“继承了雕像师之名的我自然也是如此,从四岁学会握雕刻刀开始,就注定要将这寻觅之途继续下去。
“只是我没想到它竟然真的出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双手……我恳求那双手的主人留在我身边,永远……不,不需要永远,直到我将他的美丽留在雕像上就好。”
(“那伽,这人可真傻,哪有人说自己爱手,而不是爱手的主人的?”)
听不见洛斯艾尔的嘲讽,在那伽沉默的倾听中,雕像师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维纳斯的身体很快就雕好了,然后,他开始一整天一整天将手举在我面前。自晨至昏,我总是看着他的手,那双美丽得让人窒息的手,我发誓要将它们雕刻出来,用这难以言喻的神赐之物,让世人惊羡不已。
“可是不知为何……却总是失败……
“不知为什么,明明每一条细小的曲线都是照着他的手雕刻的,完成之后却总是不像……亦不能说不像,只是没有他的手那样的神韵,就好像被抽离了生命的人偶,毫无灵性。”
(“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石头嘛~~~那伽,这人可真笨得厉害。”)
“为什么呢……”雕像师撑着头,回忆已将他拉进了痛苦的深渊。
(“那伽,他不要紧吧?”)
看着雕像师轻颤的肩头,那伽终于开了口:“所以,你不断地雕刻?”
点头。
“为了可以雕塑出像他的手那样美丽的作品,我不停地雕刻,每天醒来就注视着他、在石头上开凿美丽……”男子的浅笑从唇际绽放开来,湛蓝的瞳孔中闪着温柔的目光,越过了时间,停留在遥远的过往。
“我的生活从来没有那样平静而充实过。每天醒来便握着雕刻刀,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他、重复地刻画着他的双手。
“可是,我却始终雕刻不出完美的双手,大理石运来了一块又一块,我的手凿出了血……那时候,他会笑着抱抱我,然后低头为我包扎,小心翼翼地更换绷带。手上的伤疤越来越多,这双手也越来越丑陋,可是,为我包扎的手仍然是那样美丽……
“不,也许应该说越来越美丽了吧。不知为什么,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绽放的光芒越来越耀眼,几乎让我不敢逼视……渐渐的,我无法正视他了……
“一看向他的身影,我就不自觉地脸红,喉咙紧得无法出声,甚至连心跳也可以听得很真切……
“我很担心,在将他的双手完美呈现于雕像之上前,自己就会因这奇怪的病征而无法握刀。然而我发现,只要他不碰触我,不对我笑,不专注地看着我,我握刀的手就不会抖得那么厉害。所以,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不许拥抱我、不许再对我笑、更不许凝视我——只要伸着手,让我可以专心雕刻就好。
“那一刻,他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一瞬间,我还以为他会哭……可是没有,他照着我的话做了,不再抱我、不再笑、更不再看我。
“我以为,自己终于又可以好好雕刻了,却不知为何,心跳的感觉停止了,变成了心痛——有时候,痛得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脸红,心跳……还有心痛,那伽,这个症状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是什么……呃,是什么来着呢,总觉好熟悉……”)
“爱。”那伽低语。
“哎……”雕像师用同样的声调重复着这个字眼道,“我想,自己作为雕像师的生命,可能无法更长久了……可是,在这之前我一定要完成雕像——
“世上最美丽的、他的双手的雕像,唯有这一样,我一定要完成。
“可我还是一直失败……”长久累积的懊恼让男子的眼中流露出几乎可以称之为忧伤的情绪来,用手粗暴地揉着自己的金发,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城市里,堆满了我的失败品,整整一百座雕像,不协调的双臂,都被我用锤砸得粉碎。
“我被冰冷的石块和胸口抽痛的感觉,折磨得快要发疯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一天忧郁似一天,我知道……虽然我拼命让自己一心只想着雕像,然而却就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看他。
“他想走了……他一定是想离开我,和我那沉闷的雕刻室了。”
无星也无月的夜幕,不知何时笼罩了整片树林,雕像师的身影,已经只剩下绰约的轮廓了,那伽眨了眨有些干涩的双眼,继续沉默地听着。
(“说句话嘛,那伽……你睡着了吗?”)
“安静,洛斯艾尔。”
男子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连那伽突然的开口也没有留意,只是径自说了下去。
“可是,我无法接受他带着世上最美丽的双手一起离开,只要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就痛苦得想要打断自己这笨拙的手指。
“无论能否成功,至少……至少让我完成这最后一座雕像。那天晚上,我终于这样求他。
“他吃惊地看着我,那种想要哭泣却又拼命隐忍的表情,再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真的,真的只再雕刻最后一座’,我连忙安抚他,好怕他立刻就扭头走开,‘最后一次了,无论成功与否,我都绝不会……再留你。’
“他点了点头,让我去睡一会儿。从我不许他对我笑以来,他第一次打破了这个禁忌,他笑着说,这次一定会成功地,第一百零一座雕像,一定会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双手,在此之前,请我好好睡一觉。”
轻笑一声,雕像师突然转向那伽的方向问道:“吟游诗人,你猜猜看,这座雕像我倒地完成了没有?”
“现在正在广场的高台上。”
“呵呵,原来你都看见了……可是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雕像完成的时候,仿如美神再现,那双手臂,是真正来自神的赏赐……那双,美得无法言喻的石臂……”
(“奇怪……为什么他突然就能完成雕像了呢,那伽?”)
那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雕像师却可以。
“可是,那手臂其实并不是我所雕刻而成的。那天,我从第一百零一块大理石边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双手——
“如同是他双手翻版的石臂,在大理石的底座边,有如天赐。”
(“天上没可能掉一对手臂下来吧……”)
“有了这双手臂,这座维纳斯的雕像,一定会是最完美的——将手臂和身体修葺完成后,我就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完美的……能且只能被称之为完美的雕像。那双手臂惟妙惟肖神采奕奕,简直像被注入了生命一般。我……终于成功了……
“雕像完成的一刹那,我的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给他看。
“现在我可以不必顾忌剧烈的心跳和颤抖的双手了,因我不会再雕刻,这就是我的最高杰作。我想听他喊着我的名字、对我微笑,凝视着我,然后……用他最美丽的双手抱住我的身体。
“可是……”
雕像师的声音突然哽咽了,黑暗中,那哭腔明显得让人无法漠视。
(“可是……?”)
“可是,他却不在了。”那伽的声调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吃惊的反而是不远处的哭腔:“不错……你怎么知道?”
“只是猜测。”
仍然是肯定的语气,答得极快,显是不愿解释。好在,雕像师也未深究。
“他走了……不知在什么时候……究竟是在我睡得深沉的那个夜晚,还是雕像临近完成的当口,我也不得而知。总之,他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给我。
“他说:我走了,留下一份礼物给你,祝成功。
“走了呢……我还来不及再问一次他的名字,来不及让他再对我微笑,来不及在他的眼中找出自己的身影,来不及记住他拥抱我时胸口的温度……就走了呢……就这样一去不回……”
哭腔崩溃开来,化为难以压抑的低泣,然而却又夹杂着自嘲的苦笑,声声诡异。
(“又傻又疯,这人没救了……”)
“为什么……”混合着粗重的鼻音,雕像师用无比困惑的声音问道,“吟游诗人啊,你说这究竟是因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完成了最好的雕像,得到了世上最美丽的双手,为什么却无法觉得高兴……有了石臂之后,就不再需要看着他的双手雕刻;其实,他真的可以走了。只是为什么,我的胸口还是那样痛?就好像他仍在我身边抿着嘴不笑时一样,连呼吸都能感觉到抽痛。”
(“不是因为你那雕像的手生了奇怪的霉斑吗?”)
“不要了,我不要了。”仿佛正用手捶着泥土,雕像师的身侧传来了规律的低响,“那雕像怎样都好……和他的离开相比,砸了这第一百零一座雕像,我竟丝毫也不觉得难过。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么?”低声的,那伽反问道。
雕像师沉默了一阵,而后叹息,“大约……是知道的……我所爱的,是他的手,是在他身上会动会为我包扎会抱紧我的手,那双冰冷的石臂,虽然一样美丽,我却总爱不起来……也许,我只是个不合格的雕像师罢了……”
听着雕像师苦涩的自嘲,那伽只是这样回答:“我想,你是真的不知道。”
  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过话。
当拂晓的光芒将树林从无尽的黑暗中拯救出来时,只有那伽闭目的侧脸被染上了霞红色,而雕像师,早已不知所踪。
“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这个人很过分呢!”
“将人从睡梦中摇醒说‘我要走了’不是更过分?”那伽站起身环视着四周,准备离开这片树林。
“你说,他会去哪里呢?”
“我有可能会知道么?”
“呃……他会不会去找那个有着美丽双手的男子?”
“不会……吧。”
“为什么哩?”
“因为他始终不明白。”
“不明白……不明白什么?”
“你也始终不明白。”
“哈……?拜托,解释一下嘛,那伽。我和他不明白的是一件事吗?究竟是什么事?”
“……”
“喂喂……”
…………
***
荒野中的维纳斯
“那伽。”
“嗯?”
“你到底在这片荒野上走了多久了?”
“三天吧……也许更久。”
“你还打算再走几天?”
“不走了。”
“咦……咦?!你要放弃和自己的路痴神经搏斗下去了吗?”
“……”
少年伸出手,指向目力所及之尽处,顺着指尖的射线看去,一间破败的木屋和一口水井,在这片荒野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荒野上无遮无避,凌厉的风势将木屋残破的门板吹得怦怦作响,门内有一串卵石穿成的帘子随风乱舞着,发出不规则的撞击声。
“进来吧。”一个沙哑的声音蓦地传了出来。
(“哇,又是个喜欢突然说话的,真要吓死我吗?”)
“打扰了。”那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头致意,这才跨进屋中,转身插上了门闩——
应该可以称之为门闩吧,那根蛀得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断裂的短木棒。
风势略阻,在半空中纠结的帘子便垂了下来,从一根根细小的帘缝中,隐约可见帘后男子苍白凹陷的脸颊——
像是失血过多又长期远离日光的病态面容,却有着一双澄净的眼。
“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是位旅行者呢。”男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才不是呢,就是个流落街头的无业游民!”)
“称不上旅行者,”那伽摇头,“只是个一路传唱圣歌的吟游诗人。”
“哦,你是从哪里来的?”男子继续追问着,甚至忘了现身替客人倒一杯茶。
那伽眨了眨眼,努力思索起自己的来处却未果,直到洛斯艾尔忍住笑提醒他。
(“东面啊,那伽……虽然你来时几乎绕了一个圆。”)
“是东面。”
“东面么,”男子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喜悦的光芒,接着问道,“可有经过一个城中摆满了雕像的国家?”
“有。”那伽点头。
“那可有……”男子的语气急促了起来,“可有听说过关于美神雕像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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