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样的线索对你有没有用,我是一无所知,你觉得呢?”
那伽长久的叙述,没有换来男子的只言片语,他只是紧抿着唇、苍白着脸,痛苦地以手抵着额头,通宵达旦。
(“那伽。”)
“嗯?”
吃着湖水洗净的野果,那伽低声应道。
(“不管那个魔法使没关系吗?”)
抬眼朝二十米开外地地方望了一眼,男子仍然维持着十数个小时前的姿势,睁着眼,一脸苦思的表情,还不时用手杖击着自己的头,让全身笼罩在一片红光中。
完全没想过要管的,那伽继续咬着野果。
(“那伽,你真的认为那些话和忘却术有关吗?”)
“……”一贯的沉默,是那伽不想解释的证明。
(“你昨天对他说的话中,真的、真的有线索吗?”)洛斯艾尔仍然不依不饶地问着。
似乎失去了吃东西的兴致,那伽在湖水中洗净了双手,站起身来,径直看着男子的身边。
躺着的少年,仍未醒来。
(“明明是死去的人了……他再怎么想破头也没用吧,那伽?”)
“也许……”
话音未落,却被主人强自收声。
因为,不远处的男子突然也抬起头看向了那伽,让动作太急太猛,让那伽一时连眼神都来不及转开。
对视半晌。
男子突然笑了,带着疲惫,却也隐含喜悦,“聊一会儿好吗?”
点点头,那伽走到男子身边坐下。
“你……现在仍是吟游诗人?”男子望着波澜微荡的湖面问道。
“嗯。”那伽点头道。
“吟游诗人,”男子脸上有欣慰的表情一闪而逝,“听说,吟游诗人会把别人的故事一直传唱下去,是吗?”
“……嗯。”
“那么,请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请说。”
“代替我,记忆一段时光。”
(“笨蛋,记忆要怎么代替啊?”)
“怎样的时光?”那伽只是问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停留的时光,“红衣男子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笑意,“即使我再不能保留那段记忆,也不希望它就此从世上消失的时光。”
那伽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想,我已经明白怎样施行忘却术了。”手抚过身旁青年有些散乱的发丝,男子平静地说道。
(“呃……这个人说话是不是有点不着边际,那伽?”)
“嘘。”那伽几不可闻地制止了洛斯艾尔在自己耳边制造的声响。
“老师说,我们不能爱,我明白。
“魔法使是不可爱人的,一开始,并不是因为我们没有爱人之心,只是我们逆转过太多因果、会给所爱之人带来灾祸,因此才会有这样训示。
“几百年流传下来,这条早已成了魔法使中不言自明的规则,然而……我知道,很多人都守不住这样的规则——
“我曾一百次对老师说他们真傻,可是第一百零一次,傻的却是自己。
“也许你会觉得这段感情很荒诞,因为我无法说出为什么,始于何时、缘于何故,我全都无法作答。数天前我刚来到这个国家时,在山上迷了路,因为不知方向和几天滴水不沾,连将自己转移到城镇的法术也施不出,这时候我看见他一脸笑容地走来,脑子里只是一片轰鸣——
“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渴,只剩下一片轰鸣。
“糟糕透顶——当时我简直无法完整地说出这四个字来。我想,偏偏在最不济的时刻,产生了最不济的感情,我真是个大傻瓜。
“现在想来,那却是如此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
“时间消逝之国……这名字和你们有关吧……?”那伽突然不着边际地问道。
男子颇吃惊地看他一眼,而后苦笑:“你真是聪明得过分,吟游诗人。我施了上百个记忆回复术才想起来些许零星碎片,却被你一眼看破。”
“当局者迷。”那伽只是这样回答。
“当局者迷……是啊,当局者迷……怎么会这样,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那一年他也许才十二、三岁吧,我只记得,自己踏上忘却术的修行之旅,来到了这个国家……旅店,是了,还有一家旅店,店里就同外面的建筑一样,看起来老而陈旧,不过确实打扫得很干净。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遇见了他,还是少年的他……可是,后来呢?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记忆仿佛被抽离了一块,只剩下胸口的漏洞,像要把我吞噬一般,隐隐作痛。”
(“那一年?哪一年啊,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呢,那伽?”)
“吟游诗人,你说,这是否就是我的劫?”男子哀伤地问道。
想了一想,那伽方才点头。
“跨不过……呵呵,果然是跨不过……”男子苦笑道,将双眼转向青年,瞳孔中溢满了温柔,“我始终……没有办法不爱他呢……”
“哪怕死亡一直在重复?”那伽毫不掩饰地问道。
“哪怕死亡一直在重复——
“因为,我们早就失去了理智。
“对于魔法使来说,如果爱算得上是不幸的话,那相爱可说是不幸中之大不幸了,正因如此,我连抽身的机会也不再有了。
“明知会给对方带来灾祸,却从未想过要退避,总是安慰自己的,我们是不一样的,总会有办法的。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唯有对这样浑噩的自己,我感到有些怒不可遏。
“然而事实证明我一次次地错了……我们不是不一样的。什么办法都没有。灾祸绝对会降临。
“这世上只剩下唯一一个方法,可以将他唤醒。”
(“忘却术!”)
“忘却术……”那伽在洛斯艾尔的喊声中重复道。
男子点了点头,“不错,是忘却术,又称为复生之术的忘却术。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忘却术究竟是怎样施行的。”
“……献祭。”那伽突然低语。
“原来你知道?”男子吃惊地抬起了头,“那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只是猜测,”那伽耸了耸肩,“而我不会以自己的猜测去推动别人的步伐。”
“和传言中一样呢,”男子没有追究下去,“听说吟游诗人只是吟唱,对凡事都想要置身事外。”
(“不错不错!还经常无视我的好奇心,有热闹也不愿意看!”)
那伽偏了偏头,不予置评。
男子见那伽没有辩驳,便又再继续之前的话语,“我想了很久,怎料不是魔法使的你却这样了然……不错,我想施行忘却术,是需要记忆献祭的。”
(“什么叫记忆献祭,那伽?”)
“是……小范围的时间扭曲么?”
男子再次露出吃惊的眼神,夹杂着赞叹,“传言说吟游诗人无所不知,似乎也是真的呢……早知道你分析得这样透彻,我也不用苦思冥想了。”
“我没有修行过法术,终究只是猜测。”
“却难得和我的结论丝毫不差。”男子有些严肃地收起了钦佩的表情,“老师的意思,我到现在才终于明白,施行忘却术,要献上我……也许是相关所有人的记忆。忘却术是复生之术,大约也是一种时间退回之术,将这段时间拨回,其中的一切生死变幻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其实简单得很……我要做的,大概就是亲手消去自己最不愿忘记的回忆……罢了。”
“不同的。”
“嗯?”
“你不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么。”那伽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在沙石上比划着:
Eliminate is not inexistence。
“消去并非从未存在。”男子喃喃地念道。
那伽眨了眨眼,以一如既往的平淡声音道:“存在后抹煞痕迹的‘无’,与从未存在的‘无’,是绝不可能相同的。”
绝不相同。
“你确定要这么做?”边看男子将咒文刻在地上一遍遍默诵,那伽一边问道。
男子慎重地点了点头,“如果我记忆中的那些片断没有欺骗我的话,那么,凭我的法力,只能在小范围内施行忘却术。因此,只要将你尽可能远的移动走后再施术,你的记忆应该就不会受到影响。”
“这对你施行忘却术会有影响么?”那伽看了一眼男子身后仍以两日前的姿势躺着的青年问道。
“不会的……万一有影响,我还可以等待自己复原,”男子摇了摇头,“我只是希望,无论如何都有人记得,我们两人之间不是从未交集过。”
“我知道了。”顿了一顿,那伽又再问道,“那么,施行忘却术以后呢?”
“我会忘记这十天的事,也忘记他……”看着躺在魔法阵中心的青年,魔法使的眼神悲喜难辨。
“然后呢?”
“然后……?然后,也许会再继续旅行吧,至少要走过整个世界,才算是魔法使的修行……”
“……走过整个世界需要多久?”
“三年吧。”
“还会再回到这里么……?”
“……”男子像是要说什么,挣扎了半天,却还是选择避开了问题,“谢谢你答应帮我,吟游诗人。”
沾着灰尘的红色外套在火光中落下焦黑的灰烬,那并不灼热的火焰将那伽包裹其中数秒,随后就失去了踪影。
***
找到最近的旅店,晨昏不分地睡了两天,那伽这才头一次推开了窗户。
天色湛蓝地有些过于刺眼,直到无法计算距离的远方,才露出了灰色的山脉。
“那伽。”
“嗯?”
“你说,那个魔法使施行忘却术成功了吗?”
“嗯。”
“为什么?那伽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卜相说……他度不过那个劫。”
“诶?可我还是不明白……”
“忘却,复又轮回。”那伽叹了口气。
“那伽,你说得太深奥,我听不懂~~不过,你的劫算是解开了吗?”
“……嗯。”应该算吧,那伽微一颔首。
“那就好~~”
“……”
“说起来,那伽,你的机车呢?”
“在十天前的……”皱着眉,那伽确实不记得十天前自己在哪里迷路了。
“那以后我们要怎么走?”
“一路吟游。”
没有行囊,少年孑然一身走出旅店落了漆的正门。
身后封山的国度,仍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
***
吟游诗篇:名为忘却的记忆
你还记得吗?
或是早已忘却。
在记忆深处涌动的,
可是真正的空白?
你欢喜么?
抑或莫名伤悲。
可知这是因一无所悉,
还是思念的残片作祟?
时间裂开了一个断层,
被遗落在那里的,
是名为心之物。
无论重复多少次,
你总不能再将它拾回。
爱上一个人仅需一秒,
失去他只要十天。
环球世界不过是千个日夜,
而忘记一个人,
却要用一世的轮回。
“那伽。”
“嗯?”
“你在唱什么?”
“答应了的故事。”
“魔法使的吗?”
“嗯。”
“可我怎么听不懂?你只字未提他的事呢。”
“哦……?那我该怎么提到他?”
“这个……总之,这样唱别人很难听懂呢~~~”
“不需要懂。”
“为什么?”
“因为故事中的人早已忘却。”
第三话 维纳斯之臂
第一百零一座雕像
“那伽。”
“嗯?”
“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国家?”
“塞里。”
“那里有很多雕像师吗?”
“书上没有提起过。”
“那为什么一路上列满了残疾的雕像?”
“雕像没有残疾这种说法。”
“可没有手臂的雕像不叫残疾叫什么呢?”
“呃……”
……
“那伽。”
“嗯?”
“今天在塞里是什么重要的节日吗?”
“书上没有提起过。”
“街上熙熙攘攘的盛况,书里居然没有说明吗?”
“书里也不是什么都说的。”
“那你总看书干什么,又不能什么都知道。”
“……闭嘴。”
…………
硕大的扩音机中突然响起的啸声,和洛斯艾尔受惊的尖叫一起震痛了少年的耳膜:有些不耐地用手揉了揉右耳,继而还是将目光投在了前方。
圆形的广场像一只深碗,正中的高台上端放着被红布盖住的雕像,人群跳着、涌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正中。
那伽站在阶梯的最顶层,和人群拉开了些许距离,视野反而意外得好,当拄着权杖的人缓缓走上高台时,甚至连王冠上钻石的棱角都可看得一清二楚。
嘶……扩音机中传出划破空气的声响,接着,就是国王沉稳有力的语调。
“安静,请安静,我亲爱的国民。”
喧嚣的声浪一点点退散,终于沉寂了下来,人们交握着手,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一刻。
“我想,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亲爱的国民,”国王力图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来,“今天,是维纳斯雕像正式完成的日子。五年了,我们等待了整整五年的雕像,它的创作者为此殚精力竭,然而,它终于完成了!
“你们很快就能看到,这尊维纳斯雕像,就像传说中的那样美……不,或许比传说中的更美,那双手……那双天下最美丽的手……我想我还是不说的好,你们,用自己的双眼去领略这种美丽吧,就让我们请创作者自己,来拉下作品的帷幕……”
国王的眼神飘向身后,焦点落在了一个长发的青年身上。
(“哎哎,头发都纠结在一起了,忙得没时间修剪吗?”)
青年站了起来,像一头优雅的雄狮,用有如深海般湛蓝的双眼,缓缓地扫视过全场,专注得好似在寻找什么珍宝。然而,随着目光的移动,原本期待的神情却逐渐消弥,转为了唇畔的低语。
(“那伽,你好像会读唇语吧?”)
“……嗯。”
(“那,那,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不在……真的不在么……”
(“不在……谁不在?”)
“……”对于洛斯艾尔没头没脑的提问早就习以为常的那伽只是选择了缄默。
但是,人群却并未因青年沮丧的表情而受到丝毫影响,不断地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匮的喊声。
在民众狂热的注目礼下,青年拖着脚步踱到了雕像边,一扬手,扯下了红色的帷幕。
“好!……”
短促的一声赞美,欢呼尚来不及收尾,便转成了惊呼。
大理石雕像在日光下泛着苍灰色的光芒,拥有完美比例的美神那睥视一切的目光让人为之倾倒,然而,只是她的双臂……只有她的双臂,本该是天下最美丽的手,却布满了紫红色的斑点,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半晌才回过神来的国王愤怒地高喊,先是看向雕像师,然而后者痛苦而扭曲的神色让国王欲言又止,只能转为瞪视起了身后的群臣和卫兵。
“我王息怒!”华服和盔甲齐齐跪下。
“负责将雕像运送至此的是谁?”国王丝毫没有息怒之意,冷冷地扫视着卫兵们问道。
几个声音犹豫着答道:“是……是属下。”
“说!是什么使雕像受损的?!”
盔甲主人们的头几乎要贴到了地面,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神,终于有人抬起头来,颤声道:“陛下请息怒。属下等从雕像师处抬出这尊雕像后,一路小心护送,途中没有任何碰触,连遮盖的幕布也未曾掀起分毫。雕像的残……残缺,属下等实在不知。”
脸色铁青地听完卫兵的陈述,国王以权杖击地道:“胡说,难道雕像自己会……”
然而,话音未落,就被雕像师一声突兀的悲鸣盖了过去。
“不要了!我不要了!”
高台中央的雕像师像是被逼入绝境般的狮子,摇晃着金色蓬乱的发,忽然朝雕像挥过拳去。
啪!
清脆的声响在高台底座迸裂,雕像前举的左手被打落在地,沾上雕像师血迹的外层,居然出现了一条裂缝。
雕像师咬着牙,握紧了尚在淌血的右手。
“什么美神!什么神赐的双手!我不要了,这一切我全都不要了!!”语毕,犹如发了狂的野兽般,突然跳下了高台。
惊恐的人群不自觉地退向了两边。
“雕像师!”国王茫然地喊道,“卫兵,卫兵,快拦下他!”
然而,措手不及的卫兵们还来不及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雕像师已挟着一阵风,自那伽身侧狂奔而去。
***
(“要打招呼吗,那伽?”)
当因无处栖身而决定在林间露宿的那伽的眼神接触到雕像师的侧脸时,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踩着落叶的窸嗦声一旦消失,耳边便只剩下了风与空气摩擦的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