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伽再一次身不由己地抬起了脚,跨过了门槛。
门再度被合上了,随着“匡”地一声响,那伽的视野瞬间黯淡下来。
没有光……不,亦不能说没有光,只是这里的光芒,都像之前所见的那团一般,被隐没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眨了眨眼瞳孔似乎还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深黑;伸出手,那伽摸索着走了几步,随即就被人用硬物抵住了背部。
“喂,你,什么时候死的?”背后的男子用粗犷的声音问道。
“……嗯?”自己死了么?对这个问题不太确定的那伽只能发出一声质疑。
“我问你,是什么时候死的!”男子有些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道。
“我想,我应该还没死吧。”那伽缓缓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混帐,又是个不知自己死活的!”男子似乎有些恼了,粗暴地骂了一句,接着仿佛将头转过了方向喊道,“喂,灯还没点好吗?”
“好了好了。”不远处也有人高声回应着。随着尾音消弥,黑暗中出现了一盏白色的圆灯,灯罩外是一圈模糊的光晕,看起来隐隐绰绰。
提着灯的人疾步走了过来,朝那伽脸上一照,啧啧叹惋道:“这么年轻就死了,还要来我们这儿,最近可不多见。”
“可不是。”背后的男子冷笑着,将手上的长枪一横,指着那伽道,“好了,快走吧!”
“去哪里?”那伽偏头问道。
“去你该去的地方。”提着灯的男子一面在前方领路,一面语焉不详地说道。
“我没有该去的地方。”那伽冷冷地道。
男子放声大笑,转身盯着那伽的脸道:“到了这里,还能由着你的性子来吗?”
“这是哪里?”
“地狱。”
“那我不该来这里,”那伽停下了脚步,“让我回去。”
男子笑得更厉害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伽道:“年轻人,你以为地狱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我只知道,地狱中没有活人。”
“不错,是没有活人,所以你别指望了。死了,就回不去门外的世界了。”男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没死。”那伽坚决地摇头。
“这小子临死前被砸过脑子了吧?”男子不再理睬那伽,转身对自己的伙伴说道,后者只是低笑着附和。
眨了眨眼,那伽再一次严肃地重申道:“我真的没死。”
“哎,年轻人,就让我告诉你吧,”男子俯下了身,怜悯地看着那伽道,“活人,是看不见地狱之门的。”
“有一团黑色的光,带我来到了这里。”那伽据实说道,却换来一声冷笑。
“黑色的光?门外的世界会有黑色的光,你果然是死糊涂了吧。”
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那伽再不肯前进一步。
“我说,你小子快走,耽误了我们押送死灵,统领怪罪下来可不是好玩的。”男子在那伽背后推了一把道。
“统领?”
“地狱军统领啊,听说挨上一下他的鞭子,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两个人一面说,一面互相咋着舌。
抬眼想了想,那伽问道:“那活人进了地狱的事,也归他管么?”
“只要魔王猊下不插手,什么事儿都归统领管。”
“好,我去见他。”那伽点了点头,终于跨出了脚步。
黑暗中就着些许的灯光,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来到一幢巨大的宫殿前,两人才停下了脚步。
殿门口的守卫看见了那伽身边的两人,了然地点了点头,转身自去通报,过不了多久便又回来,替三人打开了殿门。
殿内竟是灯火通明。
长长的走廊间,立满了阔柱,柱面上鲜血淋漓却栩栩如生的浮雕,让那伽一时目不转睛
连怎样走到了那个高大的男子面前,也是全然不记得了。
“……是,统领。”回过身来,押着自己的两人已经俯首告退了。
抬起头,直视着面前的高大男子,那伽问道:“你就是地狱军统领。”
“好无礼的人。”男子没有否认,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伽道,“听说,你也是个不承认自己死了的人?”
“不。”那伽摇头。
“哦?他们竟会对我扯谎?”统领挑眉道。
那伽仍是摇头,“并非我不承认,而是我本就不是死人。”
“哈哈哈,不是死人,是到不了这里的!”统领仰天笑道。
那伽耸了耸肩,“是不是死人,不是很容易分辨么?”
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他缓缓地说道:“我的心脏,仍在跳动。”
统领收了笑容,凝视那伽一眼,而后有些挫败地别过脸,挥开了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按在了那伽胸口。
真的有心跳!
“这是怎么回事?”不敢置信的,统领低吼一声。
“我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啊……”烦躁地用手拨拉着自己的乱发统领陷入了苦思,“居然有活着的人类可以闯入地狱,这不可能啊……”
“让我回去吧。”那伽沉声道。
“不行!”重重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统领一口回绝,“绝对不行!”
“为什么?”那伽挑眉。
“地狱向来有进无出,人类想要离开这里是绝对不行的……无论你是死是活!”
“可是我没死,留在这里干什么呢?”那伽失笑。
“关起来,直到你死。”听统领的口气,竟不像是在开玩笑。
明白了事态严重性的那伽,无奈地蹙起了眉,“可我不想留在这里。”
一面说,一面暗自挪开了脚步。
“别想跑!”看穿了那伽动作的统领一个箭步扑上前去,却被他从手下滑了过去。
抿紧了双唇,那伽一言不发地扭头狂奔。
明知很难胜过那个高大男子的脚力,却总要拼命试上一次;吟游诗人的宿命是且歌且行,陷身牢笼直至死去,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比死更残忍。
然而身形和力量的差距,注定了那伽不可能成功逃脱;没跑多远,就被返身追来的统领一把拉住,箍住手腕的强劲力道,让他只能咬紧了下唇、把呜咽封在喉间。
“你逃不掉的,乖乖认命吧。”用力一拽,统领几乎是拖着那伽,朝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路上偶尔有几个卫兵经过,看见了统领和人边挣扎边前进的景象,不禁吃惊地瞪大了眼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看什么看!”对着其中一个笑得有些过分的卫兵,统领喊了一声,“去通知牢房的人,整理一个单间出来。”
“最近死灵这么多,还要用单间关他?”卫兵不怕死地回问一句,却立刻被统领瞪得落荒而逃。
“是,是,属下立刻就去!”
果然便见他一阵风似地从身边跑过直到许久之后,才又在牢房门口露出了身影。
“报告统领,单间的牢房已经准备好了。”
松开了那伽的手,并把他向牢房内一推,统领高声道:“关进去。”
***
所谓的牢狱生涯,原来就是将人禁锢在五步见方的空间内,过着一日三餐的简单生活。
然而,狱吏第三次来送饭的时候,却左喊右喊不闻那伽应声。他打开昏黄的壁灯朝牢房里看去,那躺在墙角一动不动的,可不正是统领亲自押来的人类?
“来人啊,快开门,犯人出事了!”狱吏慌忙呼唤同伴道。统领吩咐过这个囚犯身份特殊,要小心照看,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可受不起业火的煎熬。
牢门很快被打开了,另一个狱吏探身走进去,扳过了那伽朝向暗处的脸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少年如同迅捷的思维般从他手中躲了开去,一边撑起身子一边就朝着牢门外跑去。送饭的狱吏情急之下忙以身体去堵门,只可怜堵之不全,那伽全力撞去,狱吏被震得退开一步,眼睁睁看着少年又如风般从自己身侧跑了开去。
“抓住他!”还在牢房内的狱吏喊着。
关在最上层的牢房内,比之下几层去受苦是何等有幸之事,过去哪有人会想从这里越狱?因此牢房内的守备本就不森严,平时亦只有两人一同看守,今天……也不知道这个人类怎会有如此好运,另一名狱吏身体不适,早早便告了假,本想半日之间出不了什么事,哪知道……狱吏一面懊恼地想着,一面也要冲出牢房,可是才踏出牢门半步,就被正转过身来的那位送饭狱吏肥胖的身躯一顶,弹到了墙上。
眼看着那伽的身影消失在了牢房走廊的拐角,两人只能在背后大喊着:“抓住他!快抓住他!”
“抓住谁?”统领的声音清楚地从拐角处传了过来,吓出了两人一身冷汗,齐齐伏在地上叩首道:“属下无能,那个人类……那个人类他……”
“他要逃走?”高大的统领不悦地道,手一拽,便把双手都被自己握在背后的那伽扯了出来。
“不错!他竟然妄图骗过我们逃出牢房!”两个狱吏怒视着那伽,后者却是毫不畏惧冷冷地回敬着他们。
“两个废物!”统领骂了一声,转而看向那伽道,“你也不用逃了,跟我走吧。”
“去哪里?”那伽奇道。
这一问,直问得统领扁起嘴,不敢置信地喃喃道:“猊下要见你……怪了……”
“猊下?”
“魔王猊下……”叹了口气,统领放低了声音对那伽道,“到了猊下跟前,你可千万别再轻举妄动。就算没死,过几十年总也逃不过这殊途同归,但惹恼了猊下可不是好玩的……除非你想永世不得翻身。”
“魔王很可怕么?”那伽偏着头问道。
“倒不是可怕,不过猊下的脾气实在有些……”惊觉到自己的话多么无礼,统领连忙噤了声,瞪那伽一眼。
一路上,两人再无话。
“报告猊下,那个人类已经带来了。”闭合的殿门外,统领朗声说道。
门缓缓地开了,只是无人应声,统领仍然单膝跪着,那伽却自顾走了进去。
“喂,你……”察觉到那伽无礼举动的统领伸手想要拉住他,却只是拉了个空——
门以和开启时大相迳庭的速度迅捷地重新闭合起来,将那伽隔在了那个未知的殿堂里。
黑色的光。
那一路指引着那伽而来的黑色光芒,此时正绕着一个人的身体不停地盘旋。
“魔王?”那伽看着面前黑发黑眸的青年,明知故问地说了一句。
“哈哈,”青年收起了冷冰冰的样子,突然笑出声来,“我等你好久了。”
偏过头,那伽不解:“等我……好久?”
青年笑而不答,只是举起双手,在掌心相对处浮出一个人的容貌来。
“……这不是……我么?”迟疑地看着自己数年前的容貌,那伽更云里雾中了。
收起影像青年说道:“你家乡的亲人几年前都死于一场洪水了吧?”
点头,那伽默认。
“人死之后来到地狱按罪处刑,再喝过阿克戎水,生前种种俱成浮云。唯有从你家乡来的人,脑中居然还残存着你的印象,这可让我好奇死了。”
那伽皱着眉头回忆。有什么人会这样铭记自己?自己却反而毫无印象。
“所以啊,我一直想看看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连地狱之水都敌你不过。我一直在等着你死等着你死……你为什么就是不死?”
青年说这句话时,脸上仍带着笑,仿佛只是在问天为何不下雨般云淡风轻。
“恶运通天。”那伽也答得随意
“真的是恶运通天呢,”青年啧啧称赞道,“竟然连地狱也闯得进来。”
看了黑色之光一眼,那伽耸了耸肩:“托你一路护驾的福。”
“嘿嘿,”青年干笑两声,突然凑近那伽,低声道:“你能不能带我出去?”
“什么?”
“嘘小声点!”青年急急忙忙捂住了那伽的嘴道:“你想让统领冲进来么?”
“你真的是魔王?”那伽挑起了眉,一脸怀疑地看着眼前的人。
“如假包换。”青年拍胸道。
“整个地狱属你最大?”
“当然!”
“那为什么要我带你出去……?”
“……”垂着头,青年方才一脸的得意神色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因为是地狱之王他们才不让我离开……”
“哦。”那伽不痛不痒地应着。
“你既然能进来,一定也能安全出去吧?”
“只要你下令让我安全离开,就没问题。”给出理所当然的答案,那伽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的王者。
“带我走。我就下令让你离开。”青年一脸认真地道。
“……”这一次轮到那伽沉默不语了。
“这个提议不错吧,我放你走,你把我捎上,一举两得。”青年说着完全不符合魔王身份的话,一边满眼期待地望着那伽。
“也未尝不可。”沉思半刻,那伽还是点了点头。
先离开地狱,这才是当前第一要务。
殿门重新被打开了,统领仍守在门外,看见那伽,略有些担心地走近了几步。
“你没事吧?”
摇头。顺手向后一指。
那伽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魔王正沉着脸看向统领,冷例的目光,让后者不禁打了个冷颤。
“猊下……”犹豫着,统领还是决定开口求情,“这个人类确实未死,而且又年轻……请猊下务必……”
“放他回去。”魔王冷冷地开口道。
那伽垂下头,暗自咬着下唇,青年变脸之迅捷,让他不禁要笑出声来。
“什么?”措手不及的统领张大了嘴,半晌才想起来要提醒自己的王,“猊下,他……他不能回去啊……进了地狱就再无回头之理,这个先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放肆!”魔王厉声打断了统领的话,“究竟谁是地狱的王,是我、还是你!”
“属下万死!”统领俯首道。
“知道该死还不按我说的去做!”魔王朗声道,“我要放这人类重回人间界,来时走过哪里,归去仍走哪里。一路上所有人退避三舍,不得沿途阻拦,违者……哼哼,怎么处置届时再说听明白了没?”
“明……明白。”
“立刻去办!”
“属下遵旨。”统领探深看了那伽一眼,这才扭头离开。”你们也统统退下!”朝走廊上剩下的几个守卫一挥手,待他们全部退至视线之外,魔王这才走上两步,和那伽比肩而立。”刚才我的气势不错吧?”嘴角上扬着,青年一脸得意。
瞥他一眼,那伽懒懒地道:“接下来呢?跟着我万一被人发现,你也能用这气势盖过去吗?”
“这个有点困难……”青年有些困扰地低语,“到时就没有我说话的立场了。”
无语地将手一摊,那伽只能说道:“走吧。”
***
自何处来,便向何处去。
话虽这样说,对那伽来讲,这却是个不小的难题。
好不容易提心吊胆地走出了宫殿,确定目力所及之处再无第三人后,青年忍不住用手摇着那伽的肩膀低吼:“我说你认认路行不行?别总是选好了岔道走过大半才发现不对!你不想出去,我还想出去呢。”
“谁说我不想出去?”那伽没好气地回道。
“那拜托你认准了路再走,被人发现我们就完了……我、我会走不了的……”青年停止了手上粗暴的动作,看着那伽,眼神几乎有些哀求了。
那伽扁了扁嘴,有些心虚地低喃:“难道我不想认准路么……”
退开一步,青年倒抽一口冷气道:“你不会想说,自己是个路盲吧……?”
眼望着上方黑暗的虚空,那伽不置可否。
而后四目相觑。
“还要跟着我吗?”沉默了一阵,那伽先开口道。
青年瞪了那伽一眼,不悦地猜度着:“你不会是想甩掉我,才故意绕了这么多路吧?告诉你,要是我走不成,你也别、想、回、去!”
耸了耸肩,不理会青年威胁的语气,那伽自顾迈开了脚步。
虽然记不得究竟是怎样来到大殿前的了,但大致的方向总还是知道的,那伽在空旷的道路上前行着,背后的青年则谨慎地四顾张望。
好在一路无人,果然像是被统领预先清了道;就这样走了半日,直到一片森林突兀地出现在了街道尽头。
“没有。”那伽用难得确定的口吻说道。
青年不解地挑眉。”没有什么?”
“我来的时候,从未经过森林。”那伽转过头,望着身后的街道,一脸茫然。
“喂,你快看!”青年却突然兴奋地低喊道。
顺着青年伸出的左手,那伽在绿叶覆盖的树枝下,看见了紫色的树干。
“紫木之林!一定是紫木之林!”
“传说中地狱的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