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以墨碰上念离这不喜不悲的脸孔,心里突然堵得慌,总觉得面前的这人儿像是皮影,你叫她如何便如何了,毫无意思。
不知为何,就想捉弄她,就想使唤她,就想逗她笑,或者气她哭。
显然,逗她笑难度比较大,索性逗她哭好了,他倒要看看,这女人能忍到何时。
想到这里,安以墨突然横起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念离不禁一哆嗦,这疯癫狂傻的男人又想怎样?
“你——”安以墨人看着不正经,手指下的动作更不正经,在她脸颊上又蹭又滑,全然不顾念离身后还站着活脱脱的婷婷,“来伺候我吃药。”
念离一眯眼。
“吃药?”
我看你该吃治疯病的药吧!
心里嘀咕一句,嘴上依旧浅浅上扬着微笑,宫中十载,这表情已经是专业配备,任乃风吹雨打,我自浅笑如斯。
“我在落雨轩等你。”
安以墨一撩袍子,赤脚在廊子里噼里啪啦地走过,身上一半酒气,一半脂粉,吓得婷婷闪在一旁差点跌倒廊下去。
念离守着安以墨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抬眼看着那一身飘逸红袍子走远,同样的红,为何她身上显得那么沉重,到了他身上就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落雨轩?”
念离待安以墨的背影完全远了,才侧身问了一句,婷婷慌忙答着,语气中有些惊喜:“回夫人,落雨轩是少爷的书房,大夫人过世后,少爷一直住在落雨轩的侧室里——”
说到这里,婷婷的眼睛眨了一眨,俏皮地说:“少爷有令,女人不得踏入落雨轩一步,包括老夫人在内——八年了,都没有破过。”
念离眉角挑动了一下,八年的禁地?
一扇藏满阴谋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那个把大红色穿的飞起来的男子,站在深处,半身脂粉半身酒,一双媚眼,却暗生多少凉意和杀气——
她怎会不知。
园子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宛若这溯源的云彩都挤在这一方天空来了,仿佛在应和这三个字——
落雨轩。
八月走了,九月来了。
一雨成秋。
一入宅门成骚货
一个时辰后,念离端着煎好的伤寒药款款地走向相公的书房“落雨轩”。
远远地看着落雨轩,就感觉到一股子女人的怨气,廊桥的琉璃瓦还滴着雨珠,雨没下一会儿就停了,却留下一路的湿气和凉意。
念离狠命吞了一口口水,安以墨留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和满园子莺莺燕燕当风景,却独独吩咐她来侍候吃药,还要“破门而入”,这等的优待,不是明摆着要害死她么?
在宫里的时候,皇帝要是赏给哪一位娘娘妃子多一根珠钗多一块布匹,那都要被深宫大院上千的女人咒怨的。
这哪里是赏,分明是罚。
安以墨这样借刀杀人的伎俩,她念离若是认不出来,不是妄为宫人?
一边叹息着,念离还是恭敬地端着托盘走在廊子里,朝着落雨轩慢慢移动。
婷婷照例是跟在她身后碎步走着,不时有成群结队的丫鬟“凑巧经过”,一律是站在廊子一侧等着念离先通过,眼睛却是不安分地瞟着她,嘴里也是嘀嘀咕咕的不停。
“这就是宫里来的女人啊,把最好的时光都耽误了,如果能荣华富贵也就算了,到头来还是被新皇帝遣散了,徒有宫人的地位又怎么样?黄花闺女还不是要嫁给咱家少爷做填房?”
“嘘,你小声点,这位大夫人不知道性子像不像上位大夫人那么好,说不准和二夫人、三夫人一样,使唤我们不说,还折腾我们——”
“我看这女人泛着一股子妖媚之气,一入门就跑到妓院去抢人,现在又获准进了落雨轩,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你们这几张一瓢水漏半瓢的臭嘴巴,小心被人听去了撕了你们的嘴。”
最后总结陈词的绿衣丫鬟不是别人,正是故去的大夫人颜可的贴身丫鬟柳枝。
颜可去世后,她奉命照顾小少爷宝儿,地位自然不一般。
听到柳枝这句话,小丫鬟们自然都噤声,一排目光齐刷刷地望着新来的大夫人那大红袍绰绰风姿的影,不知道她究竟是何种货色。
像她们一样等着验货的还有此刻等在落雨轩的大少爷安以墨。
“念离,念离——”这会儿安以墨倒拿着账簿,却完全没有发觉。
他脑子里开始慢慢勾勒她的样貌,那鼻子那眉眼,若是放在十几年前没完全张开的时候,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他的青梅,唤名岚儿。
岚儿很笨,识字晚,都学了几年书了,居然还是会把“墨”字读成“黑”,于是总是追在他身后“黑哥哥”的叫着,叫得安以墨哭笑不得。
依稀记得她五官都挤在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小眼珠子贼溜溜的有神,动不动就撅起小嘴儿,他总是忍不住要戳一口——
现在想来,那真是伤风败俗啊——
安以墨不禁笑出声来,正是这时,门上三声,一声重两声轻。
安以墨慌忙喊着“进来”,门才缓缓推开,却不见正中出现人影儿,需要伸长了脖子,才能发现念离正端着个托盘候在门的一侧,托盘上是小药炉,还冒着热气。
呵,把家伙都搬过来了?真的要伺候我吃药?
行啊,装,你继续装。
安以墨浓眉一扫,眼角一挑,挥了挥手。
念离是何等眼尖的人,就这么一个动作就了然于心了,迈腿过了落雨轩的门槛儿,另一只脚还没跟上来,却听到安以墨骨头里挑刺儿地说:“打住,亏你也伺候过宫里的娘娘们,不懂得规矩吗?”
安以墨这一会儿倒讲起规矩来了?
念离几乎要喷笑了,是谁赤脚披发啊?
一抬眼,念离却愣住了,这还是方才那疯张的安以墨么?
此刻他已换了一身黑袍,卷着金边,戴着美玉,堂堂一表人才。就连早上那张乌七八黑的脸,此刻也干净了,显得神采焕发,鼻子眉眼都不那么妖媚了,倒是很精致,不似一般男子那样胡乱一片。
“你记住了,安园每一道门槛都有讲究。这主堂、佛堂、落雨轩,都要先迈左脚——”
安以墨像是要故意捉弄念离一般,飞速地报着安府各个院子屋子的名字,就跟炫耀的大厨在报菜名一样,目的不是为了让你知道要吃的是什么,而是为了把你震慑住,往后就算吃猪饲料也当国宴。
一口气报了二十多个院子屋子的名儿,安以墨笑眯眯地说:“没说的都是先迈右脚的,你都记住了吧?”
念离没有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
婷婷吐了吐舌头,她这个从小在安园长大的都记不住这么多房间,新来的大夫人怎么记得住?这分明是在为难她嘛——
再说,这安园什么时候有这些规矩了?她怎么从不知道?
侧眼看到婷婷的错愕,念离当下什么都明白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脚已经迈错了,向前也不是,向后也不是。
安以墨很得意,不知为何,他只要看到念离狼狈的样子就很开心。
他虽然不是个仁厚的东家,却一向和刁钻刻薄挂不上边的,可现在碰上了门神一般的念离,总觉得头上像是多了一个妈似的,不自觉就拿出气老太太那一套来捉弄她。
“有的人就是该进不进,该退不退,自以为聪明。”
安以墨眸子如海,顷刻将念离吞噬,可怜她端着药炉的托盘,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却只能卡在门槛上,这让安以墨多少有些不忍了。
“还不进来,屋子外面那样凉,你不怕也染了风寒?”
念离这才进了书房。
她抿着嘴儿小碎步走到屋子正中的八仙桌前,将托盘置于小桌上,离安以墨足有三米远。
然后亲自掀起药炉盖儿,端了小碗,将药舀出三分之二碗的分量,低头戳了一口。
微微一皱眉,念离将药倒掉,然后拿了新的小碗,照例倒了三分之二碗,这一回却在小碗边上配上小碟子,里面放了三颗话梅,想了一想,又拿掉一颗。
安以墨特别想全神贯注地看书,可是他的目光不自觉就被念离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吸引了。这整件事儿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就是你明知道她在做什么,却不知为什么。
“你折腾什么呢?”
念离挥一挥手,门外看的同样愣神的婷婷高高端起事先准备好的红木黑漆金花的小托盘正打算迈腿进来,安以墨却横出一声:
“忘了我的话么,女人不得入内。”
婷婷一哆嗦,念离瞪着安以墨。
那我算什么?白菜吗?
安以墨巧不巧这时候喷出一句:“立在那里做什么?装白菜吗?!”
念离一眯眼睛,压下一口恶气,换上标准笑脸,快速走到门口,端了那托盘进来。她将素白的瓷碗置于正中,素白的勺子置于一侧,红亮的两颗梅子在勺子里凑在一起,整个盘子无论是从色泽还是摆放上都十足讲究。
“相公,药好了,可以喝了。”
安以墨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排场喝药。
东西都还是那些东西,只是经念离这么一搞,似乎都上升了一个档次。
“药苦,念离尝过了,于是配了梅子解苦味。”
安以墨听着念离的话,随手捏起一颗梅子把玩。“又为何拿走一颗?”
“是念离疏忽,先前伺候的是女主子,这样的苦法怕是三口才喝得掉一碗药,就备了三颗。可是对于相公来说,两颗就够了——”
“笑话,我根本不需要。”
说罢,安以墨端起瓷碗一个仰脖,偏生要做个英勇无比的男人样子给念离看。
一口吞下半碗。
靠,真苦。
一阵反胃的感觉,如果这个时候能放下瓷碗,含一颗话梅,那多惬意啊——
这宫里来的小蹄子,表明上不喜不悲的,骨子里真是精灵古怪得可以啊!这都算得准!
安以墨皱了一下子眉头,硬着压下去满腹的苦味,咕嘟咕嘟剩下半碗也下了肚。
喝完,将药碗往念离面前端端正正一放。
“拿去。”
靠,这个时候要是能来拿第二颗话梅,那就太美好了。
安以墨抹了一把嘴巴,逞强着说:“好喝,以后记住,不要拿宫里那套规矩来安园说事儿。”
说这话儿时,他还一口冲鼻的药味儿,苦涩得光闻着就有些恶心。
念离有些吃惊,这“充满爱心”的汤药由她亲自熬制,下“足”了料,都快熬成酱汁儿了,这么难喝,您老人家居然一口就喝了?
要不怎么说,男人输给的不是女人,而是他们自己的自尊心呢?
原来宫里宫外都是一般模样。
小小“报复”了一下相公,念离心情大好。廊子上步子轻快地走着,貌似目不斜视,实则在暗中记着每个院子每间屋子的名称。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哪怕这门槛儿本来就是为她建的,这就是一个宫人的素质。
走到格外幽静的一处庭院,念离不自觉停了脚步,遥遥看着那竹影叠翠,不禁惊叹起来。想不到这满府铜臭的安园,还有这样人间仙境的地方,这里究竟住着什么人呢?
看着牌匾上的秀丽墨迹,写着三个字——
听——风——阁?
念离不自觉就念出了声,这可比自己住的那个什么牡丹园听上去高雅得多了,如果可以让她来选的话,她宁愿住在这幽静的处所,最好那两个老太太和阴晴难测的相公永远不要来找她——
“这地方看上去没什么人气啊——”
念离迎着头就要过去看看,却被婷婷一下子拽住了袖子,被分配来给她做贴身丫鬟的婷婷显然已经把念离当成自己人,那副坚定的眼神全然是对主子的忠贞。
“您最好别去。”婷婷摇了摇头,“那里面住的是二夫人。”
原来是安以墨的小妾啊。
相当于后宫中某个妃子的寝宫。
后宫三千,深宅五百。
每个女人都像这张蛛网上的小虫,小心翼翼地与其他猎物保持距离,试图博取猎主的欢心,却不敢离中心太近,以免惹祸上身。
看来这就是一只离“猎主安以墨”很近的小虫了,对于这种特别发光体,适当收敛好奇心,有助于可持续发展。
念离远远地望着那个爬满青藤的小院,那墨色浓重的三个字“听风阁”,蜿蜒曲折就像一个江南女子解不开的眉。
“这位二夫人叫什么名字?”
“二夫人姓柳,名若素,是溯源城数一数二的大户柳家的独女。”婷婷一板一眼地说着,“二夫人很早就嫁到安家来了,若是算起来,只比故去的大夫人晚进门一天罢了。”
“一天?”念离人已经转了身要走,眸子却仍是忍不住地回望着那幽静的小院。“想必也是个有苦衷的女子了。”
“二夫人是不是有苦衷我们可说不得,倒是她屋子里的丫鬟小婉,真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精,在整个安园的下人堆里,除了在柳枝姐姐面前还算乖巧些,别人她谁都不怕的。”
“这么精灵的人儿,却住在这样幽静的地方,可真是有趣。”念离点点头,其实主仆同心的,一个丫鬟往往能暴漏主子的性情,只是这些婷婷还听不懂,也不必听得懂。
“说的对,得罪不起,那我们就不要去自讨没趣了。”
念离抬腿要走,突地身后传来尖利的一声,“就是这个骚蹄子!”
念离一回身,只看见一个大红大绿的女人冲出院口,还没看清楚人的模样,火辣辣一记巴掌就扇了过来,足足把念离扇得倒退三步。
一个满脑袋插花的恶俗老女人叉着腰出现在念离面前,婷婷嘴里开始打结:
柳柳柳——柳夫人?
柳夫人?莫非是这柳若素的母亲?
骚蹄子?莫非指的是本人?
念离已经习惯了女人向她撒泼,毕竟这十年来各色女人的巴掌她也挨了不少回了,可没有一次是挨得这样不明不白。
念离的目光向旁边移着,看到了柳老夫人身后站着一个小鼻子小眼儿格外秀气的女孩,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还特别佩戴了碧绿色的坠子做搭配。
这估计就是那个爱惹事的祸端小婉了吧?如果说柳夫人是一堆柴火,那她肯定就是那泼油。
“你这个骚蹄子,刚进门没到一天就想害死我女儿是吧?走,跟我到老太太面前说理去!”
说这话时,安以墨远远地赶来了,这男人如此神速地现身,倒是让念离很意外。
柳老夫人见到女婿倒是不再撒泼了,只是脸色依旧压的很难看。
安以墨看看捂着脸的念离,未尝说些安慰的话,只是简单一句。“我听说丈母娘来了,就过来看看,果然闹起来了,那小婿我可有这荣幸能一同去看看热闹?”
念离惊讶地看着安以墨,男人却避着她的目光,只留了一张俊俏的侧脸。
半响,安以墨才仿佛终于看见念离的存在,咳嗽了两声,似乎想拨开她的手看看那脸颊,手却提到半空中只是转而扯了扯自己的袍子。
“骚蹄子,还不快走?”
念离看着安以墨,半响只是平淡之极地说:
“家有家规,我正好也向跟老夫人说说,柳老夫人先迈了左脚出来。”
在这么慌乱的时刻,你还在意她迈的哪只脚?
安以墨是越来越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了,看着念离有些狡黠的眼神,方才意识到,在书房胡言乱语捉弄她时,貌似说过听风阁是要先迈右脚的。
我不过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安以墨无可奈何地笑了。
念离也含笑地看着他说:“相公的话,我一定会记得,哪怕你不记得,我也会记得。”
哪怕你不记得了,我也会记得。
这句话,暖暖的,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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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夫人啊,你可得给我们家若素做主啊,当初娶这乖巧的孩子进门,你可是拍胸脯跟我保证,会像对待颜家姑娘那样对待她——”
柳老夫人一看见安老夫人,马上就老泪纵横哭天抢地,这变脸速度比宫里挑事生非的嬷嬷们还夸张。
“有话慢慢说,柳家夫人。”
和柳老夫人一比,念离顿时觉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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