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戴上的面具。
念离只需要一眼,就看的清楚。
“娘——女儿可想死你了——这回女儿回来,可以天天伺候您老人家了,让那些不知您喜恶冷热的,都站在一边去吧。”
说着,安以柔就扶着老妇人坐了下来,自己也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女宾最上位。
念离什么也没说,挨着她的下手边,坐了下来。
“来,柔柔,见过你大嫂,念离,宫里出来的女人,可是娘求来保安园兴旺的。看来算命先生说的真不错,这才没多久了,你和老二就都要回来了。”
“怎么,二哥如今还在山上念佛呢?”
“是啊,当初是因为他身子骨不好,送上山,让佛祖养着。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大哥又是个不着家的主儿,我整天盘算着,要老二也回来帮把手。”
念离听了这话,狐疑地看着秦妈妈,只见秦妈妈回避着她的目光。
看来,上次秦妈妈所说的四个兄弟都死了,也不全是真话,想必,这安二少也不是什么身子骨不好,而是和十年前那场劫难有关——
连这六小姐的古怪脾气,这被休回家,这“我丢人的事儿干的还少么?”,也和十年前的事儿逃不掉干系。
只是这安园,还没人会将那伤口扒开给她看。
有些人是不知情,有些人是不能说。
不知道安以墨又知道多少,这伤口,何时会袒露给她看。
“话说,我刚才一进城,就想去慈安寺拜拜,毕竟我这个女人,一身子不干净,直接进家门,也是不太妥当的——”安以柔不理会周遭人的尴尬,只管自己说,“没想到山脚下碰上安家自己的轿子,真是一个巧,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大哥带着刚娶进来的大嫂上山踏青去了——兴致真是好。”
又上山踏青?
安老夫人眼睛一横,念离慌忙低下头。总不能直接说,安以墨是为了死去的“岚儿”上山祈福去了吧。
这真是被动,这安家一帮妖孽的底细她悉数不知,真是不利。
想到这里,念离一转眼珠子,低眉顺眼得站起来,说:
“和柔柔一并回府,高兴地忘记了,正巧我在布庄定了一匹新布料,就好像提前知道柔柔要回来一样,今天见了,觉得那花色特别适合她,我这就去取来,亲手给妹妹做件衣裳,也算是我一番心意。”
安以柔看着念离在“谄媚”,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安以柔一高兴,两位老妇人也跟着高兴。
于是念离就这般顺理成章地逃出火海,走出正堂,正巧是柳若素和裘诗痕赶了过来,一见念离,脸色都万般复杂。
念离点点头。
“我已经见过柔柔了,二位也快些进去吧。”
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
姐姐我早你们一步投胎去了。
念离连轿子也没要,偏自己走着去买,下人们的全部精力都在六小姐身上,也就没多问。
念离从安府后门出来,特意选了一条不常走的路,这一路的商家看着穿着朴素的她,都热情地招呼着:
来啊,看看新出炉的大馅儿包子呀,美娘子啊,带回去给相公孩子们吃吧——
这上好的茶叶,独一份,连安园都喝我的茶——
念离故意找着女人多的地方钻,最终,眼神落在“苏记布庄”上。
很好,老板娘一看就是个话唠儿,这一回,正不少女人在那边,摸着布也不挑,嘴上倒是没停。
很好,就这儿了。
念离一头钻了进去,第一句话进了耳朵,就把她听傻了。
“这女人还真行,五六年前连骗再拐地把自己嫁出去了,还恬不知耻地回来。你们听说了么?她还是自己给自己写的休书哪——”
“这你从哪里听说的啊?”
“当然是从她夫家来的那车夫啊,说的可神呢!说前不久新换了皇帝老子,放了一批宫女,其中有一个可是大富贵的人哪,伺候过魏皇后的,可了不得——可巧,这安家六小姐嫁的男人,在那边混的也不错。那位宫人点了名的要嫁给他,这下子就王八对绿豆了——安家六小姐自己哪能不知道自己有几斤重啊——”
“就是,嫁过去就是残花败柳了。”
连骗再拐?残花败柳?
怪不得性子如此偏激。
被宫人抢了老公?
怪不得一见到她就横眉冷对的。
只是,那个伺候过魏皇后的宫女是谁呢?
惜花,煮雪,还是葬月?
这情同手足又时常互相算计的几个小姐妹啊,就算出了宫,隔着那么远,也能给她找麻烦,真是冤魂不散。
“按说这六小姐也是个可怜的人啊。”念离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嘴,混入这叽叽喳喳的女人群中,没人太在意这生面孔。
“可怜是可怜,谁叫安园树大招风,引来劫匪,杀了几个男人,还轻薄了这六小姐呢?”
“就是,要不是安大少爷在京城呢,估计就满门被灭,断子绝孙了,真是……滋滋。”
“要不是安大少当年帮了六小姐的夫婿一把,她男人哪能这么快就富甲一方呢?男人啊,还真是变心够快的——这六小姐就算不是清白的了,好歹也是他的恩人呢。”
“我怎么听说当时六小姐在外面避暑,逃过此劫呢?”
念离皱着眉头问。
“哎呦,那还不是面子上的事儿,为了骗那个男人把六小姐娶走嘛!你要是问那些穿金戴银的,满嘴都是假话,要听真的,你就得来咱们苏记,唉,这位娘子,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吧?挑挑布料?”
念离一眼望过去,凭着多年经验,直接就挑出了老板娘压箱底的好货。
“钱您到我府上,去帐房拿吧。”
“呦,还是个大户,敢问到时候报谁的名字?去哪个府宅啊?”
老板娘将布扯出来递给念离,拿出账簿,低头问着。
“安园,安夫人念离。”
人生何处不相逢
念离迈出苏记布庄,还能听见身后那些女人们呼天抢地的叫声:“老板娘,你醒醒——”,勉强忍住笑意,抱着布匹顺着小街,准备绕到平素经常走动的大路上去,顺点绿豆什么的回府。
一拐弯,突然间一个身影从前面晃过来,那一刻,念离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快速站在道路一侧,用布匹遮住了脸。
那双绣花鞋在她紧紧扣住地面的眼底走过去,上面精致绣着的花朵图案还是那么打眼儿。
惜花,与她、煮雪和葬月同为魏皇后身前四位贴身宫人的惜花。
她不是家就在京城么?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到溯源这样的小地方?难不成皇帝已经开始追查到这里了?难不成自己的行踪已经曝光?
一股前所未有的冷意蔓延上背脊,一瞬间安园的明争暗斗都算不得什么,安老夫人的刁难、两个小妾的冷落、丫头们的窃窃私语、各自娘家人的兴风作浪、小姑子的尖酸刻薄——
此时此刻,都比不得那一双绣花鞋来的触目惊心。
听着那微不可查的脚步声从南向北,擦身而过,念离心中有多少个幸亏。
幸亏自己没有继续涂抹惯用的脂粉,幸好自己没有穿着宫中的衣服,幸好自己此时此刻有那么一批布匹掩面——
遥遥地见了那背影隐进了一间不起眼的铺子,念离方才脚下生风似的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手心都在出汗。
人到了安园门口,就像找到一座堡垒一般,冲进去的一瞬间看见小婉那张脸,都倍感亲切。
“夫人。”小婉几经念离“指点”,总算学会点表面功夫。
这一会看着衣裳朴素、香汗淋漓的念离从外面径直奔进来,也没下人跟着,也没轿子坐着,心里在暗暗撇嘴,脸上却没敢流露出来,依旧是四平八稳地叫了这么一声。
念离却好像没听见一样,一反往日那见了谁都慈眉善目的姿态,目若无人地径直朝牡丹园去了。小婉看着她走远了听不见,才啐了一口。
“什么嘛,给脸又不要了。”
话音刚落,突然觉着身边掠过个身影,心中一惊,再一看是柳枝,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要是想趁早从安园滚蛋,就继续这样乱说下去吧,只怕到时候你哭的机会都没有。”柳枝皱着眉头,眸子里晕染着远高于小婉的智慧,“跟在你家主子身边这么久了,也分不清个高低上下的,吃亏的那一天,别说我柳枝姐没提醒你。”
柳枝,安园的大丫鬟,先后伺候过安大少、安老夫人、颜可,现在又亲手带着宝儿,满园的丫鬟都对她几多猜疑,又几多敬畏。
小婉吐了吐舌头,缩着脖子绕过了柳枝的眼神,端着新鲜的糕点朝二夫人园子去了。
不用说,这上好的糕点,又是柳老夫人点名要吃的了,这柳家人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柳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怨只怨,安园虽富,却没个主心骨的男人。
现在谁都能来欺负她们一院子妇孺了。
男人让人不能指望,如若有个可以主事的女人,也是好的。
柳枝脑子里将这几个主子一个个过了遍。
安老夫人虽然身子骨还硬朗,说话还算数,却是个善妒的女人,一身小家子气,难以撑起安园。二姨娘就更不用说了,胆小怕事又愚蠢不堪,就是一张口吃饭、半间屋子睡觉的活人偶。
二夫人柳若素是个怕担责任、四处装好人的病西施,看着温润,实则有股子深不可测的阴险。
三夫人裘诗痕心机不深,却盲目自大且目光短浅,只知道听裘夔的吩咐,拉拢宝儿。
至于刚刚回府的安以柔,虽说是个能撑起安园的料子,可是就凭她对这个家一股子的怨恨,不亲自把墙砖拆了就好生积德了。
思前想后,这继承颜可位子的女人,似乎只能是平时看上去温和娴熟、关键时刻气势凌人的大夫人念离了。
想到这里,柳枝还是寻思着要去亲自见见这位大夫人才好。
柳枝本是打算立即就前往牡丹园的,途中又碰上新去伺候安六小姐的小丫鬟被扫帚打出院子,哭哭啼啼的,耽搁了半个时辰协调换丫头的事儿。
等到了牡丹园门口,鼻子一噤,却是闻到一股子烧焦的味道,眼睛一顺,才发现那干涸的池塘此刻变成了天然火盆,婷婷正向里面扔着不知什么东西,而烧得已经看不出原貌的那件,正是念离当天穿去震慑裘夔的那件明黄色的衣裳。
“天,婷婷,你是要灭九族的啊——”柳枝当下就紧张起来,慌忙地跑上前去,左看右看想找个什么笤帚扑灭了火,却是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念离突地按住了肩膀。
“我没什么九族,就一个,如果到时候连累安园,就休了我吧。”
柳枝一回头,念离那平素干干净净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却明显地哭过了。
“大夫人,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明黄色是如此尊贵的颜色,您就这样烧了,未免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念离快速说着,扬扬手,“婷婷,烧了,都烧了。”
柳枝眼睁睁地看着婷婷动手烧着一件件她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件,想必也都是宫中才看得见的稀罕玩意儿。
“大夫人,如果是谁对您说了什么,您千万别介意,奴婢知道,这些东西是您在宫里十年的血汗钱,不能就这么——”
“柳枝,你也帮婷婷一起。”念离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柳枝如此聪慧,哪里不懂念离的意思?
——贼船要一起上,和婷婷一起烧了这些物件,来日就算有人问起来,她为了自保,却不会说出去。
大夫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了,您居然要防备到这个地步?
是二夫人三夫人?是老太太?还是六小姐?这安园上下,就让您害怕到这个地步了么?
柳枝不动声色地接过了东西,跟着婷婷一并烧着,心底却有了主意。
这件事,横来竖来,一定要告诉安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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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几味药,您看看。”
女人白皙的手在桌面上蹭过来一张药方,抓药的伙计顾不得看字,满眼都是面前花一样的美人儿,那小脸,生的多滑嫩啊——
这溯源城就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女人,就算有,也是在那宅子里面做夫人呢,哪能来他们这犄角旮旯的小药铺子呢?
“嘿嘿,姑娘,抱歉了哈,小铺子小生意,正好您要的这几味药,最近货缺得很。”
虽然心猿意马,但是伙计只需要一溜,就心里有了底。
毕竟,这也不是他们一家的问题,最近全溯源城都找不到。
“我去过那些大店,都说没有,可是我急用,寻思着您这小店可能有些别的门路,请小哥寻个方便吧。”
女人抛了个媚眼,却不似天上人间的姑娘那样风流,分寸得当的调戏,让伙计有啥说啥。
“我要是真能给您变出来,我就算挖地三尺,也双手奉上——别说溯源了,前些日子那些大铺子寻思着这是个商机,想到别的郡去拉一批货回来,赚它一笔,没想到跑了三个地儿硬是没有——”
“那就没谁私下种点么?”女人又问着,伙计一听就笑了,“您逗啊,这十几味药寒性热性药效都不一样,除非是自己专门开了一片地,专门靠这个吃饭的,谁会费这个精气神啊?再说,溯源就这么大,要是能从谁那里抠出货来,那些个大药房的,能不趁机囤货么?”
“哦,这样啊。”女人把方子摸过来塞进腰带,挽了挽头发,扭着屁股走了。伙计看的呆了,这女人,全身上下都那么美,就连那小蹄子上套的绣花鞋,绣的花都那么娇艳啊。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惜花,伺候过前朝魏皇后,现在又效力于侍卫队,是只好鸟,择良木而栖。
她出了这家铺子,看看日头,差不多是聚头的时候了,从腰带里面套出一张小纸条,展开一看,前面十七家药铺都排查过了,这是最后一家。
看来,夫子香所需的这几味药,在溯源是绝迹了。
这趟差,跑得真是辛苦,幸好她只是在南通郡里这几个城跑跑,毕竟侍卫队总管魏思量还念她是个女儿家,没有让她太操劳。
其他那些人可就惨了。
十五天让夫子香灭迹,这也就只有新帝有这样的魄力。
惜花倒是满心欢喜的,能为壁风做些事,她心里美滋滋的。
到了碰头的地点,惜花倒是一愣,这约定的“天上人间”,原来是座青楼。
硬着头皮,惜花还是进了楼,倒是出人意料的,没几个人奇怪她好端端一个女人进了青楼。
“溯源的民风着实彪悍。”惜花自言自语道,她哪里知道,在她之前,这里经常有良家妇女大摇大摆地出没,而她又哪里知道,那人便是她的小姐妹逐风。
惜花是最后一个来碰头地点的,屋子里已经坐了五六个大男人,其中有两个人是溯源本地人,其他几个都是侍卫队的同僚。
“辛苦,辛苦,想不到侍卫队也有如此的美娇娘——裘某可有这个荣幸敬一杯酒呢?”见惜花推门而入立马起身来敬酒的,正是溯源的父母官裘夔。
惜花斜了一眼这肥头大耳的男人,提袖捂嘴笑了。
“岂敢,小女子不胜酒力。”
裘夔还没反应,他身边头发半散的男人却是嘲讽地笑了,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点点他,“自讨没趣啊——”
惜花这才注意到这极为不寻常的男人,虽然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却依旧那么打眼儿,那比一般男人来的秀气细致的五官,在不修边幅的粗狂下,有些令人神迷的错乱感。
“这位是?”
“哦,这位可是溯源城清剿夫子香的功臣。”侍卫队的一个男人拍了拍身边那不修边幅的男人的肩膀,“现在全城的货源都压在他那里。”
“怪不得,我找了一天,一根草都没找到。”惜花对这男人点了点头,“您什么招数,说来听听,让小女子开开眼界——”
“能有什么招数,就是裘县令要在各位面前长脸,命我就算赔钱也要将这些破草通通买回家,放着当柴火烧呗——他就是欺负我是个疯傻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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