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走到他身边,没有吭声,陪他站着。在这一刻,她心里像沸腾的热水,有许多话冲到了嘴边,可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角逐,动物般的自相残杀。她知道等待伍子荣噩运的不是他如何去跟伍永杰相斗,而是一个更隐蔽更残忍的阴谋正逼着伍子荣掉进更加痛苦和绝望的深渊。她就是这个阴谋里的一个参与的棋子。她出于个人的感情,她极渴望救他;但出于对组织的责任和更多无法理清的复杂原因,她又只能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一步步地按照既定的程序工作着。她觉得自己被一个无形的铁锁紧紧地困住了,没有了自我。
“雨,你看。”伍子荣伸手指向海那边,在那里停泊了许多渔船。
张雨顺着伍子荣的手望去,问道:“看什么?”
“那些渔民真幸福。他们能跟自己的家人一块出海打鱼,一块生活,没有阴谋,没有仇恨,多幸福。”
张雨听出了他的意思,心里感到一阵阵的酸楚。子荣真是一个善良的男人,只可惜命运却把他绑缚在仇恨和阴谋的祭坛上。张雨没有回答。她望着那边,渔船密密地排在港湾里,有些大人和小孩在渔船间走动。张雨知道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伍子荣所说的这么美好,那里同样有阴谋,有仇恨和悲剧。
过了一会儿,张雨突然问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如果你的妻子跟你一块出海打鱼,被魔鬼抓住,要残害她,但魔鬼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男的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魔鬼手里交换妻子的生命,你会怎么做?”
“我一定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妻子的生命。”
“你说谎。”
“不,我没有。”
“理由。”
“我爱你。”伍子荣说着双手抱紧张雨。“只要这件事情解决了,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今生今世永远跟你在一起。”
张雨的泪水流了出来,她在伍子荣的怀里又像童年时代被父亲抱着一样,感到一股消失已久的安全感。但她只享受了片刻,便像逃避似的推开伍子荣,说:“别这么说。我们不可能有结果。”
“为什么不可能,难道你不爱我。”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别问这么多。我们没有缘分。”
“什么叫缘分,我们的相遇和我们的相爱难道这不正是你我们的缘分。”
“不,这是孽缘,我宁愿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在说什么?”
“你别问这么多,你总有一天会恨我。”
“不会,我永远也不会恨你。无论你过去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现在我爱你。我爱的是你的现在和将来,不是你的过去。”
张雨扭头走向汽车,不再听伍子荣的话,他的话太过于温情和沉重,她无力承受。
伍子荣追过来,钻进汽车里。
张雨启动车,朝前开去。
第十五章
晚上,张雨被蝙蝠侠带到伍祖蓉的住处。伍祖蓉跟丈夫郭世伟还有其他一些同伙,都显出一副怪物相。他们在听完张雨的汇报后,一个个都疯狂地大笑起来,恐怖的笑声在整个阴森森的别墅里冲撞着。张雨眼前的怪物们,像第一次在向她心里显示其丑恶的真相似的令她感到憎恨。过去,她与他们同流合污,没有这种憎恨的感觉。现在她忽然仿佛眼睛里那种盲目看人和事物的眼光,在瞬间有了光明,在这光明的眼光里,这些人和事的丑恶像腐败的尸体一样,在她的面前散发出阵阵恶臭。她坐了一会儿,便向伍祖蓉告辞离去。
蝙蝠侠骑着飞行器送她回去。飞到西湾时,张雨对蝙蝠侠说了声谢谢,便纵身飞落下去。她轻飘飘地落到海滩上,在柔软的沙滩上一个人散着步。海浪轻轻地吻着暗淡淡的海滩线,在月光下泛起闪闪的银光。她心里很乱,她就要眼睁睁地望着伍子荣朝仇恨和阴谋的陷阱里掉下去,而推他下去的人之中就有她。她本来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爱情,因为她的心早被这个世界的残酷现实消磨的没有了菱角,像一个平滑的木头,无爱无欲,只有满心的求生本能,因为这个本能而产生了对一切人和事物的憎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是为了报答那个在绝境中收留她、并将她训练成杀人机器的教主;还是只是自己没有死的勇气。
“我像什么人?我是谁?”张雨有了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强烈的自问。“我是谁?我是谁——”张雨朝大海歇斯底里地自问着。
她叫得精疲力竭了,便瘫坐在沙滩上。满脑子全是伍子荣善良的形象,他给了她一个苦恼的世界。是他在她的世界里的出现才使她有了这种苦恼。她以前执行过许多阴谋行动,都没有这种苦恼,她过去只是一台听从指挥的杀人机器。然而此次的任务她却感觉有了自己,又像不是自己,她迷惘而又苦恼不已。没想到有了感觉自己活着的世界里,原来是这么的令人苦恼不堪。她真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希望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杀人女机器人,无爱无痛,无恨无情,只是听从指示行事。她问自己真的喜欢伍子荣吗?“我喜欢他吗?我喜欢他什么?你跟在一起才几天时间。怎么可能会产生爱情?”“怎么不可能?爱情的产生难道是时间以及可以用理由来解释的吗?”她在脑海里探索着她爱他的理由,她找寻种种不可能的理由,也找寻了种种可能的理由。有一个理由重重地击倒了她,就是她每次跟伍子荣在一起,她总会感到有一种安全感。这是一个做女人本能渴望的一种归宿感。她还没有泯灭一个女性的本能需求,她无法逃脱自己人性中的那股渴望爱情的欲念。她不是一个魔女,也不是一个神女,她无论怎么歹毒和阴险,她始终还是一个女人。就像伍祖蓉一样,她怎么恶毒,怎么为伍氏集团的财产,六亲不认,但她始终只是一个围着丈夫转的女人,一个丈夫的走狗,或者说是一个丈夫的奴隶。
张雨回到伍府已经十点多钟。她疲惫地准备脱掉衣服,洗澡睡觉,忽然听见门铃响了。她打开门是伍子荣,她问:“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伍子荣笑道:“我刚才到处找你,没找着你,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我刚才一个人到海边走了走。”张雨说:“有什么事情?”
“我能进来说吗?”
“随便。这儿是你的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刻薄的话。
这话说得太令伍子荣难堪了。他没有进门,站在门口不动,说:“那算了吧,我还是不进去。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跟三叔商定好了,明天上午十点钟召开董事会,检察院和记者我都安排好了。”顿了顿,望着张雨的眼睛说:“早点睡,晚安!”说完转身离去。
张雨望着伍子荣的背影,忽然又看到了父亲的背影,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令人感觉温暖。
张雨赤裸裸地躺在浴缸里。这些年来的经历像噩梦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播放着:最快乐的时光是自己的童年,有父母关爱的那些年月里。小时候她像所有幸福的家庭里的孩子一样,像小鸟一样在父母的羽翼下欢快地成长。父亲是小学代课老师,经常给她和妹妹讲故事。一个个动人的故事把她幼小的心灵深深地吸引在真善美的世界里;然而那些好境却是那么的短暂。
九岁那年母亲因患上了糖尿病,父亲四处向人借钱为母亲求医问药,本来就清贫的家里从此更加清贫起来。妹妹那时才七岁。她整天带着妹妹一块上下学,常常还要遭受其他同学的欺辱。不知道是谁说她母亲患得是艾滋病,她气不过便跟那些污辱她母亲的同学打了起来。他们围攻她和妹妹,朝她和妹妹又扔石子又吐口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孩子如子兽一般的邪恶。在那年八月里母亲因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跳河自尽。事后,父亲告诉她,母亲的病本来可以治好的,但医院里给母亲发的那四百块钱一盒的化糖片是假药,结果造成病情恶化,更重要的是因此花去很多冤枉钱,导致母亲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而跳河自尽。当时她发下毒誓,此生一定要杀了那几个残害母亲的“医魔”。
十一岁那年,家境更加贫寒,经常有人上门逼债。父亲无奈之下将妹妹抱养给了别人,把她寄养在大伯家,便进城打工去了。父亲一去便是二年多,杳无音信。有人说他父亲在城里累死了,也有人说他父亲跟一个富婆跑了。大伯家也开始嫌弃她,打骂她是常事。她无法忍受那份受辱的生活,于是退了学跟村里一个在城里卖花的女人,进城当了卖花女童。那天晚上那女人的丈夫趁出租屋里没有别的孩子和他老婆出去之机,将她按在床上奸污了。她望着自己身下流出的鲜血,痛哭着缩在床上,像世界都在这一瞬间毁灭一般充满了恐怖。那天女人回来,劝她说:“雨儿,你千万不要把这事说出去,不然,你将来就嫁不出去了。”她害怕自己将来嫁不出去,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弱者,一个只能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女人。她为了自己的将来便在幼小的心里,将这个莫大的耻辱吞在肚里。她同样认为那女人是为了她好,可事实并不是,从那事以后那女人总是给她脸色看,经常打骂她。她愈来愈害怕在那个女人那里卖花,便离开了那个女人,由此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涯。
十四岁那年要不是教主收养了她,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沦落为一个站街卖淫的妓女。这些年来,她活在教主控制她的世界里,像一台杀人的机器没有一点人情,更谈不上爱情。她像是在报答教主对她的养育之恩,又像是在报负这个社会。她变得再也没有了自我的私人情感;要不是伍子荣的出现,她也许此生连爱情的滋味都难以感受到。是他给予了她爱的感觉,像心里的痒痒,无法自抓:是那么的令人苦恼而又迷惘,又是那么的令人向往而又迷醉……
伍子荣坐在书桌前玩电脑游戏,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是李胜志。他不喜欢这个总管,从小到大都对李胜志故作高古的脾性和古怪行为感到恶心。但现在伍子荣还不敢跟他翻脸,因为没有李胜志,伍永杰必定会将他玩弄股掌之中,很难找到第二个像李胜志能帮助他翻身的总管。
伍子荣假装客气地问:“李叔叔有什么事吗?”
李胜志说:“你跟我来。”
“干什么?”
“你跟我来就是。”
李胜志说完转身离去,他担心在伍子荣的房间里会有人安装了窃听设备。他把伍子荣带到他的房间,关上门,说:“你明天准备好了吗?”
“我按照你的指点,都安排好了。怎么,你还有事?”
“明天伍永杰是必败无疑,但我有一点不放心。”李胜志说:“我怕伍祖蓉会对你不利。”
“你不是说在她没有彻底利用我打垮伍永杰之前,是不会轻易对我下手的吗?”伍子荣说:“我想伍永杰就算明天被检察院抓去,也未必死的那么快。”
“话是这么说,但难保万一。”李胜志说:“你从明天起,我给你外加两名保镖。你对张雨要提高警惕,她随时都有可能对你下手,她留在你身边迟早是个祸害。”
伍子荣坐到沙发里,沉默了良久后,说:“这个你放心,她已经被我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你还年轻,江湖凶险谁也无法预料。人心隔肚皮,你才认识她多久。她被你玩弄股掌之中,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她可是老江湖了,她是一个女杀手,她们那种人都是冷血动物,根本没有感情可言。我们一定要提防着,不然一旦吃亏,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伍子荣有些烦了,他霍地站起来,说:“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回房去了。”
李胜志的脸顿时板起来,吸一口烟,慢慢地吐出,在昏暗的灯光里这副神态显得阴森可怖。他吐完嘴里的烟,眼睛阴森森地盯住伍子荣。
伍子荣被他的眼神盯得背心发凉,语气缓和了一下,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完抑制住满腔的怒火,转身离去。
第十六章
伍子荣昨晚失了眠,眼圈黑黑的。天麻麻亮,他就一个人起来到空寂无人的花园里散步,走到游泳池边,望着游泳池里的清水,情不自禁地想游个泳,祛散一下心中的郁闷。于是他脱掉衣服,只穿着裤衩跳进游泳池里,游了好一会儿,心里的郁闷心情渐渐被清凉的水祛散开去。
吴妈和其他两个佣人起得早,她看见伍子荣一大早就游泳,有些担心地跑过去喊他:“子荣,你小心着凉啊!”
伍子荣说:“吴妈,没事的。”
一个佣人扯了扯吴妈的衣袖低声说:“走吧,他不是小孩了。”
吴妈有些不放心,还是说了一句:“子荣,你不要游得太久了,小心着凉。”
伍子荣说:“吴妈,我没事的。”
张雨在房间听到那些从清晨里飘来的清晰而又熟悉的声音,忙从床上下来穿着睡衣跑到阳台上,她望见子荣在游泳池里像鱼儿一样游戏,望着望着她便出了神,思绪纷乱地飞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伍子荣从游泳池里上来,抬头朝张雨的阳台望去,没想到张雨正站在阳台上朝他张望。他抬手朝张雨挥了挥。
张雨有些尴尬,没有回应,便离开阳台,回房去了。
吃早餐时,周斌和两名警官来到伍府。伍子荣把他带到会客室。周斌告诉伍子荣,他在医院里所遭遇的事情并非全是惊悚思想错乱幻想症,而是他真的遭遇了那些事情。他们前天侦破了一起倒卖人体器官案,那家医院的刘爱民(刘主任)也是主犯之一,他全交代了。
荣不解地问:“那我为什么会在医院里遇见那些鬼怪呢。”
周斌解释说:“你当时肯定有些神志不清,加上可能有一些轻微的惊悚思想错乱幻想症,因此导致你所说的那些幻想。”
伍子荣不无愤怒地说:“这么说,你们的人也帮着医院说了谎。”
周斌说:“这个我们已经查明:是明乐派出所胡所长害怕承担相应的责任,担心把事情闹大,最后才做出了那种糊涂事情。这个我们已经对他进行过严厉的处分。”
伍子荣送走周斌他们后,已经九点多钟。张雨和另外由李胜志新派来的两名保镖,上了奔驰车,一名年轻男保镖坚决要替代张雨为伍子荣开车。
张雨站在一边没有吭声。
伍子荣心里很矛盾,正在他犹豫时,张雨主动上到后面那辆保镖专用车里。
伍子荣感觉自己忽然间失去什么最宝贵的东西,心里空落落的,可他没有选择,只能听从这样的安排,因为李胜志虽然是他的佣人,但已经是在干着“挟天子以令诸候”的勾当。但他只能将计就计,因为他目前还没有能力像父亲一样驾驭这个家奴。
他们一起开着车护送伍子荣来到伍氏集团。在停车场内,众多记者早已在此等候。他们都想抓住这次伍氏集团所谓的遗嘱内幕,大炒作一番。伍子荣一下车,记者们纷纷围上前去,镁光灯频频闪烁,问题一个接一个。伍子荣在保镖的护送下艰难地走进电梯,上到八楼贵客会宾室。几个董事会的元老,都已经陆续赶来。他们一个个再也不是他以前所看到的那副和蔼老者形象,而是一副副怪物形象。连这里的服务员也是,整座伍氏集团的大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怪物,只是类型各异。董事会几个长者早就对伍永杰的“专制政策”极为不满,正巴不得伍子荣出来斗垮伍永杰。因此一个个显得很积极地配合伍子荣。伍子荣像一个被众人推到前台指挥生死决战的君主,他没有了退路,只有面对和前进,每退一步就会是一个万丈深渊。记者、检察官都在紧紧地盯住他。仿佛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此时都在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他害怕这样受关注,他渴望退缩,可他没有退缩的自由。他仿佛看到自己像一个被绑缚在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