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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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恩仇录-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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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他马上觉出了自己的荒唐,军长已经死了,那个肃立者决不会是军长。
肃立者是副军长王乾,王乾转过身子,向门口迎了两步,“哦,鉴堂兄,请,里面请。”
他走进房间,搭眼看到了军长的遗体,遗体安放在卧室一端的大床上,齐胸罩着白布单头上扣着军帽,枕头上糊着一摊黑血。
他扑到床前,半跪着俯在军长的遗体上,不知咋的,心头一阵颤粟和酸楚,眼圈竟红了。“军长,军长……”他叫着,两行清泪落到了白布单上……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消逝了,他和倒下的这头狮王在20几年里结下的诸多恩恩怨怨,全被狮王自己一枪了结了,他不该再恨他,怨他,而且,只要这头狮王把33军给他,他还应该在33军的军旗上永远写着这头狮王辉煌的名字。
他慢慢站起来,摘下军帽,垂下头,默默向狮王告别。
“鉴堂兄,别难过了,军长走了,我们不能走,我们还要生存下去!33军还要生存下去!我请你来,就是要商量一下……”
他转过身来,直直盯着王乾:“王副军长,军长真的是自杀么?”
“是的,谁也没有想到。听到枪声后,我跑到这里,就见他倒在这窗下了,手里还攥着枪,喏,就这把,当时的情形,姜师爷,石烈和他外甥女李玉梅都看到的。”
他点燃了一支烟,缓缓抽着:“军长为什么在这时候自杀?”
“什么?”
“哦,你不知道,暂79军叛变附逆,66军沿白水桥西撤,我们没指望了。”
他手一抖,刚凑到嘴唇边的香烟掉到了地板上,他没去捡,木然地将烟踩灭了。
“这么晚请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下这事,福禄大哥眼一闭,撒手了,这烂摊子咱们要收拾,是不是?”
他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却发出了一声冷笑,好一个狮王,好一个爱兵的军长!大难当头,知道自己滑不掉了,竟他妈的这么不负责任!竟能不顾数千部属官兵,不顾一城二十几万百姓父老,自己对自己的脑门搂一枪,混帐!
“军长临终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留下一道命令,是自杀前亲手草拟的,和我一起签署的。”
“什么内容?”
王乾迟疑了一下:“投降、接受日军改编。”
他又一惊,脱口叫道:“不可能!今日傍晚,他还在扬州口口声声要31师打到底呢,怎么转眼又……”
王乾没争辩,掏出命令递给了朱鉴堂。
朱鉴堂匆忙看着,看罢,眼前一片昏黑,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在大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他万没想到,这头狡诈而凶猛的狮王在踏上黄泉之路的时候,还会给33军留下这么一道荒唐无耻的命令。
命令中只字未提33军的指挥权问题,只让他们投降。他自己死了,不能统治33军了,就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日本人了。直到死这个军长的眼里都没有他朱鉴堂,也没有33军的袍泽兄弟,更甭说什么国家利益,民族气节了。
而面前这位姓王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人,至少他是同意叛变附逆的――也说不准是他力主投降的,事情很清楚,只要由王乾出头接洽投降,军长一职便非他莫属,看来,军部今夜戒备森严的阵势决不仅仅因为那个叫闫福禄的中将军长的毙命,也许是面前的这副军长要用武力和阴谋解决33军的归属问题。他发现自己掉进了王乾设下的陷阱里。
王乾逼了过来:“鉴堂兄,意下如何?”
他想了想,问:“新81军和66军的消息属实么?”
王乾努了努嘴,默立在一旁的副官张立信将7、8份电文递到了朱鉴堂面前,他一份份看着,看毕,长长叹了口气,垂下了脑袋。
“妈的,这帮混蛋!”
张立信说:“不是逼到这份上,军长不会自杀,也不会出此下策,实在是没有办法呀!朱师长你是明白人,想必能理解军长的一片苦心。”
朱鉴堂这才想起,他从前沿指挥所离开时,日军停止了轰炸和炮击,随口问道:“这么说,信号弹已经打出去了?日军已知道我们投降的消息了?”
王乾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我提出了要和你们商量,军长不同意。现在,我还是和你商量了嘛,说说你的主张吧!”
愣了半天,他抬起头:“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又有你们军长、副军长的命令,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是,11师闫铁柱那里,还有两个旅团长那里,怕不好办吧?”
王乾笑了笑:“11师闫师长马上就来,只要你们二位无异议,旅团长们可以召开紧急会议解决!我们必须在拂晓前稳住内部,天明和日军谈判洽商!”
一个卑鄙的阴谋。
他强压住心头的厌恶:“挺好!这样安排挺好!稳住内部最要紧,估计11师问题不大,11师有闫铁柱,头疼的还是我手下的旅团长们。我同意接受改编,可我不能看着我手下的流血。”
“你说咋办?”
“是不是容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陈明利害!”
王乾摇着头说:“不必了吧?我想,他们总不会这么不识时务吧?军长都走投无路了,他们还能有什么高招?再说,时间也来不及呀,我已通知东西线的旅团长来开会了。鉴堂兄,你是不是找个房间歇歇,等着开会?”
他当即明白了,起身走到王乾面前,拍了拍腰间的枪套:“要不要我把枪存在这儿?”
王乾尴尬地笑着:“鉴堂兄多虑了!我这不是和你商量么,又不是搞兵变!”
“那么好,兄弟告辞了!”走到门口,他又回过了头:“王乾兄,我可再说一遍: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谁若敢对我手下的人下手,可甭怪我不客气!”
张立信在前面引路,将他带到了二楼一个房间门口。这时,楼下传来了雪铁龙汽车的刹车声,一个兵的声音响了起来:“11师闫师长到!”
张立信交待了几句:“朱师长,你先歇着,我去接闫师长!”说罢,匆匆走了。
他独自一个人进了屋,反手插了门,沉重的身体紧依在门上,两只手摸索着,在黑暗中急速地抽出了枪,打开了保险……
――看来是得流点血了。
屋子很黑,开初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己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他像挨了一枪似的,身子软软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在流血,他觉得那瀑涌的鲜血正一点点淹没他的生命和呼吸。他汗津津的手紧攥着枪,眼前老是闪出王乾阴冷的面孔。他认定王乾打了他一枪,就是在这看不透的黑暗中打的。他受伤了,心被击穿了。他得还击,得瞄准王乾的脑袋实实在在来他几梭子。厮杀的渴望一时间像毒织的火焰一样,腾腾燃了起来。
他和33军都处在危亡关头,他们被死鬼闫福禄和王乾出卖了,如果不进行一埸奋力格杀,33军的一切光荣都将在这个阴冷的秋夜黯然死去。他朱鉴堂也将成为丑恶的汉奸而被国人永远诅咒。天一亮,王乾和日本人一接上头,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最后的机会在天亮前,他必须在天亮前干掉王乾、张立信和那些主张投降的叛将们,否则他宁愿被他们干掉或者自己对自己脑门来一枪,就象闫福禄干过的那样。闫福禄这老东西,看来也知道当汉奸不是好事,可既然知道他为什么还要逼他们做汉奸呢?这混帐的无赖!他把33军当作他自己的私产了,好象想送给什么人就能送给什么人似的。
对一个人了解最深的,常常是他的敌人。世界是最了解你的人,绝不会是你的朋友,一定是你的敌人。因为只有你的敌人才肯下功夫来研究你的弱点。
他想汉奸分几种。有些汉奸什么都出卖,同时也肯为任何统治者去叛变,出卖人格,他们的原则只有一个,这个原则就是“良莠不分,清浊不明,见利忘义,重色轻友。”这种汉奸并不多,但也绝不少,只不过他们的叛变本领有高低之分而已! 
而另一种汉奸,却对社会和抗日有某种程度的选择。例如民族不出卖。
不该出卖的利益不出卖。
不该出卖的抗日也不叛变。
环境恶劣的时候,更不会出卖任何民族。
又有另一种汉奸,什么利益都出卖,但民族永远只有一个。
这个民族,也就是可爱的中华民族。
在解放事业中,历史最悠久最无奈的职业,就是汉奸,吴三桂是其中一个,还有曾国藩等。闫福禄的投降,会是那种出卖呢!
够了,这一切他早就受够了,姓孙的已经归西,
33军的弟兄们该自由了,他相信,浴血抗战的弟兄们决不愿在自己的父老乡亲眼皮底下竖白旗的,他只要能抓住最后的时机,拼命一扳,说不准就能赢下这决定性的一局。
响起了敲门声。微微颤响传导到他宽厚的脊背上,他敏捷的闪开了,握枪的手缩到了身后。“谁?”
“朱师长,许副官长让我给你送宵夜。”
他摸索着,拉亮了电灯,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端着茶盘的矮小卫兵,脸很熟,名字想不起来了。他冲他笑笑,叫他把茶点放在桌上。
“朱师长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你去吧!” 
那矮小卫兵却不走,“许副官长吩咐我留在这里照应你。”
“哦?”他不经意地问:“许副官长还给你交待了什么?”
卫兵掩上门悄悄说:“副官长说,马上要开一个重要会议,要我守着您,不让您出去,朱师长,究意出什么事了?军长自杀了么?莫不是被谁算计了?”
他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看来王乾的布置并不周密,军部特务营的卫兵们对这一切还蒙在鼓里,他确有扳一下的机会。脑子里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你们营长呢?”
“在楼下大厅里。”
“叫他上来到我这来一下。”
“可……可是许副官长说……”
他火了,把藏在身后的手枪摔到桌上:“姓许的总没让你看押我吧?”
卫兵讷讷道:“朱师……师长开……开玩笑了!”
他交待了一句:“注意避着那个姓许的。”
“噢!”
片刻,卫兵带着石烈进来了,“朱师长,您找我?”
他用眼睛撇了撇那个卫兵。
石烈明白了:“出去,到门口守着!”
卫兵顺从地退出了房门。
“朱师长,究竟有什么事?”
他清楚石烈和师长的关系。
“知道军长是怎么死的么?”
“自杀,枪响之后,我第一个上的楼!”
他怔了一下。“真是自杀?”
“不错。”
“知道军长为什么自杀么?”
石烈摇了摇头。
“知道马上要开什么会么?”
“不知道。”
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石烈面前,双手搭在石烈肩头上,将石烈按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来告诉你!如果你能证实军长是自杀的话,那么军长是被逼上绝路的,副军长王乾一伙人暗中勾结日本人,准备投降。军长不同意,可又无法阻止他们,不过我还怀疑军长不是自杀。可能是被人暗杀,现在军长去了,他们动手了,想在马上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干掉那些跟随军长多年的旅团长们。发动兵变,宣布投降。他们说这是军长的意思!”
石烈道:“军长怎么会下令投降?!胡说,肯定是他们!下午在扬州演讲时,军长还……”
他打断了石烈的话:“他们这一手很毒!军长死了,他们还不放过他,还让他背着个汉奸的臭名!还想以此要挟我们,要我们在自己的父老兄弟面前做个汉奸,石烈,你干么?”
“朱师长,你干么?”
“我干还找你么?”
“那你说怎么办?”
他压低声音道:“我走不脱了,你立刻把特务营的两个连调到这里来,相机行事。”
“是。”
“设法搞支枪给我送来,万不得已时,我得亲自动手。”
“行!”石烈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就装着军长的勃朗宁,当即抽了出来:“给,这里现成的一把!”
他接过勃朗宁,掖进怀里。“事不宜迟,你快去吧!”
石烈走了。
送石烈出门的时候,朱鉴堂发现,守在门口的那个卫兵不见了,心里不由一阵紧缩。
好在石烈争取过来,而且已开始了行动。对扳赢这一局,他有了一半的把握。王乾、张立信就是现在发现了他的意图,也没有多少办法了,前线的弟兄不明真相,一时半会又调不过来,军部的一个手枪连就是都站在了王乾一边,王乾也未必稳操胜券。
他头脑清醒多了,自知靠自己的声望不足以号令33军,不管他怎么仇恨闫福禄,在这关键时刻,还得借重这头狮王的恩威才行。莫说特务营,闫铁柱的11师,就是他自己的31师,闫福禄的影响怕也不在他朱鉴堂之下,他得最后一次充分利用这个老无赖生前的影响,决定性的改变自己,也是33军的命运。
这些颇有些阴谋的意味,可是这阴谋却是正义的,他不应该为此而感到不安。有时,正义的事业也得凭借阴谋的手段来完成,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既不是第一个这样干的,也不是最后一个这样干的。
一切还要怪闫福禄,闫福禄充其量只是个圆滑的将军,却决不是一个聪明的政治家,而他是,他的眼光要比闫福禄远大得多,深遂得多。他有信仰,有骨气,能够凭借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一个个重要的信号,认准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如若他处在闫福禄的位置上,是决不会出此下策的。
民国29年前起义建立民军时,他和闫福禄在同一起跑线上,尽管那时候闫福禄是中校团长,他是中尉旗官,可是他们身上带有同样的土腥味。而后来,他身上的土腥味在连年战乱中一点点脱去,闫福禄则带着土腥味一直混到今天。这是他们的不同之处,这不同,造成了民国十五年底他们之间的第一场公开冲突。
那时,吴佩孚委任张宗昌为讨贼联军司令,大举进攻国民军。从军事上看,冯焕章的国民军处于劣势,依附于国民军的扬州独立旅处压力挺大。当时还是旅长的闫福禄昏了头,贴上了张宗昌,讨价还价要做师长。而他却清楚看到,真理并不在张宗昌手里,却在冯焕章手里。冯焕章五原誓师,率部集体参加国民党,信奉三民主义。而三民主义的小册子,他看过许多,真诚地认为他是救国救民之道,必能行之于天下。他劝闫福禄不要跟张宗昌跑,还劝闫福禄读读国民党人散发的这些小册子。闫福禄不干,还逼着他们团向友军开火,他第一次耍了滑头,在向友军进攻前,派人送了信。闫福禄事后得知,拨出枪要毙他,他抓住了闫福禄的投机心理,侃侃而谈,纵论天下大势,预言:国民革命军将夺得天下,他们应该为避免一场和真理的血战而庆幸。
果然,此话被他言中,转眼间,张宗昌大败,闫福禄为了生存,不得不再次打起三民主义的旗帜。
国民十九年,蒋、冯、阎开战。土腥味十足的闫福禄又按捺不住了,第三次反叛。他力劝无效,当即告假还乡,一去就是10个月。直到闫福禄再次意识到选择上的错误,他才被接回军中。
打那以后,闫福禄对他是高看一等了,可心中的猜忌和不信任也是明摆着的。民国二十四年改编为33军的时候,闫福禄提出两个职务让他挑:做副军长,或做31师师长,闫福禄自己却做了军长兼11师师长。他非但没让他做副军长兼师长,还在他选择了31师师长一职时,要把自己的侄子闫铁柱派来当副师长。他一气之下,提出自己做副师长。这才逼闫福禄让了步,没派闫铁柱到31师来。
今夜,这鸡肚心肠的闫福禄总算完蛋了。他又一次背叛了自己的人格和良心,又一次看错了天下大势,稀里糊涂给自己描画一副叛将汉奸的脸孔,这是他自找的,他今夜打出他的旗号,决不是为了给他刷清脸上的油彩而是为了33军往昔的光荣和未来的光荣。
当汉奸在社会事业中是最原始的一种解放。
甚至比女人生育来还得快。
当汉奸赚的钱虽然好赚得多,但大多数是悲剧人物,因为他们“出任务”时,随时随地都会有死的可能,而且还要过隐姓埋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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