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对面床上坐着,刘晨咧开嘴直乐,眼睛看着马珏,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样子。她说:马老师啊,江一老提起你,说他的师傅怎么好,怎么漂亮,怎么关心他,今天一看啦,他还真没说假话。马珏说:不好意思,请问你怎么称呼?刘晨说:哎呀,忘了自我介绍,我姓刘,是江一的师妹,江一没向你提起我呀?马珏说:大概还没到提起你的时候吧?或者提起过,我忘了。刘晨说:是吗?这家伙真不像话。
江一赶紧走了出来,说:马珏你来了?马珏说:不欢迎啦?江一说:欢迎,欢迎,我这儿又不是什么高贵的地方,你一来,蓬筚生辉呀。马珏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江一心里一震,以为她识破了自己的伎俩,讪笑道:我是真的欢迎你呀。
刘晨站了起来,说:师兄,你跟马老师聊吧,我去把衣服洗了。一会儿,她在厕所里喊:师兄,昨天换的脏衣服呢,拿过来我洗了。江一啊了一声,却没有去拿衣服。因为衣服早在昨天晚上就洗了,这会儿正挂在阳台上。也不知刘晨那丫头在水房里拿什么搞出那么大的动静。马珏到底有些过人的地方,看她的样子,气不浮,心不跳,跟江一聊着天,问他的病情,感觉如何?腰还疼吗?吩咐他注意休息和饮食,多吃水果,少吃盐,生活要有规律。江一一点脾气也没有,老老实实地说:知道,你都说过几百遍了。马珏说:是,你一遍也没听进去。她把杯里的水喝完了,说:我走了,记着午觉也要睡,像你这种病啦,就该卧床。
江一去送马珏,送到大门口。马珏说:你回去吧,你师妹在里面等你呢。江一在心里窃笑,他还以为她根本不把刘晨当回事呢。江一说: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说完故意顿了顿,想看看马珏有什么反应。可马珏似乎没有反应,她的反应就是看着江一,等他说话。江一说:我想多休半个月的假,陪我师妹回趟学校。马珏说:休假我不反对,可是你要注意休息。江一说:那当然,身体是自己的嘛。洪处长那里你帮我请假埃马珏点了点头,走了。
江一本想转身就走,可他无法挪动脚步,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马珏,直到她美丽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他知道,从今以后,那将是内心深处永远的痛。一股从未有过的低落情绪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一
照二给江一发了封电报,命令江一即日启程,把他的女学生押解到北京。江一让刘晨赶紧收拾行李,自己去车站买票,买到几时就几时走。排了四个小时的队,买到了两张直快票。从售票大厅出来,感觉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胃也饿得像没有了知觉,证据是他接连吃了好几个面包,居然不觉得饱。
回到宿舍,刘晨正在对镜描眉。江一心想还是生为女人好,即使落难他乡,也不愁没人照顾。看到江一,她赶紧把眉笔收了起来,说:江老师,回来了?买到票了吗?江一说:晚上八点的,后天中午能到,我已经给照老师发了电报,他们到车站接你。到了这时候刘晨才有点紧张,她说:不知道学校会怎么处分我。江一说:这层你不用担心,你只是个学生,学校只会保护你。江一高三的时候因为“早恋”问题也曾扛着铺盖卷离校出走,不过他没有刘晨胆子大,他只会往家里跑,结果给老父亲押回了学校。好在这件事没有惊动学校,班主任对他的处分是撤了团支部书记的职,改任副书记。江一考进北大后,这件事就成了母校的一个经典故事。所以对于刘晨,江一觉得她在走自己的旧路,没来由地想疼爱她,关照她。
在火车上颠了四十多个小时,江一终于看到了北京站三个大字。这一趟可把自己坐惨了,骨头好像散了架,四条腿全肿了。刘晨年青,一点也不累,火车一靠站,她就抢着搬行李。又从窗口探出头,寻找她的照老师。江一站起又坐下,站起又坐下,如是几次之后,两条腿才开始听使唤。他晃晃悠悠地跟着人流往外走。
双脚刚落到站台上,感觉左胳膊给人抓住了,接着被拥入怀。江一看见了照二那张夸张至极的脸。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花儿一样的女孩,绿裙红袖里一张甜蜜蜜的脸正对着他笑。
江一终于从照二的狂拥里挣脱出来,狠狠地透了一口气。却看见刘晨和她的漂亮老师拥在一起,她的老师在她背上不断地捶打着。
照二说:兄弟,你可把俺想死了。江一说:想个屁呀,到了通县都没个信儿给我。照二说:这是我的不对,我已经自我批评了很多回了,今天你别跟我计较。来,我把我未来的媳妇儿介绍给你。
刘晨已经跟她老师分开了,仍然拉着手。照二说:刘冰,这是我兄弟江一。刘冰伸出手,江一赶紧握住,感觉那只手柔若无骨。刘冰说:谢谢你。江一说:别客气。照二说:就是,你跟我兄弟客气什么?太见外了嘛。刘冰盯了照二一眼,说:又关你事?说完对江一一笑,拉着刘晨的手往外走。照二说:女人啦,就是不能对她太好,一好她就恃宠撒娇,兄弟呀,你可得记住这个教训啦。江一说:我看刘冰很好嘛。照二说:说句实话,真的好吗?真的?江一说:好,此物人间不应有,兄弟你要珍惜。照二说:珍惜珍惜,能不珍惜吗?要不是我老妈反对,我们早结婚了。江一说:要是你妈一直反对,你就准备跟她黄了是吧?照二说:我是这种人吗?他妈的,你也太小看我了。江一说:好,就信你一回。
在广场开了个小会,决定分头行动。刘晨跟刘冰回通县,接受全校师生的再教育。江一跟照二去北大,会见姑娘和马独用。马独用住在北大招待所,照二十分神秘地说:这小子成了个黑人,系里没人愿意睬他。四人在广场分了手,江一有些不放心,说,咱们要不要送他们去坐车?照二说:人家是地头蛇,用得着你送吗?咱们快走,马独用在未名湖的水塔下等我们呢。
从北京站上了车,车上人不多。照二想着江一长途奔波,有些累,想帮他找个座儿。可是没有一个人主动让座儿。照二随便瞅了瞅,发现车上还没有比他们年青的呢。售票员很勤快,跑前跑后追着人买票。江一听着她一口地道的京腔,就有些亲切。尽管她样子长得不算好看,江一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在广州他也常挤公共汽车,售票员的鸟语没少听,越听越觉得刺耳。还有她们的脸蛋和身材,绝对不是女娲用手捏出来的。总之广州除了天气,还真没有一样东西适合他。他有时候就觉得毕业后往南走未必是明智之举,就像马独用和贾四等,他们义无反顾地打道回府也未必是一个理性的选择。可他们有勇气南来北往,追求内心深处的那份自由。江一常常用命中注定来平息内心的躁动,用身不由己来解释自己对职业的那种理性选择。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工作有什么意义。把一些早就该放开的书堵在境外,这就是他工作的全部内容。在这一点上他跟师傅是不同的,师傅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几年,她甘之如饴,因为可以满足看书的欲望。她把审查当做一种阅读。至于是不是该让更多的人看到她喜欢的那些书,她似乎从没想过。或许她不愿意想,作为一个政策的执行者,想也没用。所以她可以在那个岗位上一直干下去。江一不知道自己可以干多久。如果放弃目前的工作,他还能去哪儿?像马独用和贾四等一样打道回府?可惜的是,他是一个带病之人,他就只剩下公费医疗这个救命稻草了。
终于颠到动物园,得转车了。照二用胳膊肘顶了江一一下,示意他下车。江一下车前看了那个售票员一眼,心里竟有些恋恋不舍的感觉。
动物园站的人更多,排成了长龙了。两人走过去排在队尾。
北京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有人已经穿羽绒服,照二穿了件很厚的外套。江一在广州上车的时候还穿衬衣,一路上不断地加衣服,到北京站已经把毛衣穿上了。出站在时候,照二叫他穿上大衣。那是单位发的衣服,料子和款式都不错,就是小了点,因为江一开始虚胖,那是吃激素的缘故。照二刚见到江一时,还以为他真的胖了,拍了他一掌,说:好,不错,看来营养跟上了。江一没有出声,就让他以为自己过得好吧。
照二把衣领竖了起来,遮挡颈后的风。然后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老江,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贾四等死了。江一一听傻了,他傻了半天才说:不可能吧,咋回事儿?照二说:嘿,说来话长。把经过讲了一遍。江一叹息了一声,他说:我原来还以为贾四等会很长命的,你看他那样子,就是多子多福的。照二说:行,咱们不提贾四等,让他入土为安吧。
江一一时没法平静,可以不提他,但不能不想他。他们才分开多久呀,真可谓音容笑貌历历在目的。江一一直以为自己会是班里最短命的人,没想到居然有人比他先走。尽管如此,他仍然抑制不了内心里那股悲哀的情绪。一路上,他沉默不语,两眼盯着窗外,看大楼在车外飞奔。照二看到他这个样子,龇着牙说:节哀顺变。
江一的悲伤不是装出来的。他在医院里躺着时,曾经一度很悲哀。爹妈养他多不容易,把他培养成才,你说费了多大的劲?好容易毕业了,满以为可以报答社会,报答双亲,却要躺在医院里,差不多算等死。可要拿贾四等比,他又算幸运的了。
照二说:给你说件可乐的事吧,咱马独用同学找了个相好呢。江一说:吗叫相好?照二说:嘿,就是跟他睡觉的呗。江一说:咱马独用也堕落了?照二说:看你这人,还是开放地区来的呢,咋就这么守旧呢?咱马独用同学一把年纪了,找个女人睡个觉,你还想不开。江一说:轮不到我想,我是担心老马,怕他进得去出不来。照二说:你的担心还真不多余,告诉你吧,咱们老马还真陷进去了,十匹马也拉不回头,把庄上那几个兄弟,还有咱马老大气得半死。江一说:是吗?老马好像没有这么离经叛道呀?照二说:这就是你不了解他,大三的时候,他跟英语系的阿笑耗上了,八匹马拉不回头。江一说:对了,他跟阿笑怎么就黄了?照二说:嘿,不是一条道上的。
江一感觉北大南门一晃而过,他扭头看了看,说:咱们是不是坐过头了?照二说:过就过呗,咱们在西门下,顺便照张合影。
二
在招待所门口,照二问江一:你是出公差还是出私差?江一说:出什么公差?你以为我是谁?照二说:知道你还没当领导,不就是想着为你省几个臭钱吗?我看哪,你也别登记了,就跟马独用挤挤得了,要不去我那儿住?江一说:还是住招待所吧,不要跟老马挤了,也就住个三五天,能省几个钱?正商量着,发现马独用从门里走了出来,嘴上叼了根烟,两眼笑成了一条缝。照二说:不是叫你在水塔下面等着吗?你怎么回来了?马独用说:我又不是你家的狗,干吗要听你的?他抓住江一的手,说:兄弟,一路辛苦了。江一说:比起读书的时候,现在真是叫享受。马独用说:那当然,咱们不要跟过去比,要向前看。怎么样?跟我住一起吧,我同屋那家伙刚好今天退了房,咱们聊个通宵。照二说:也好,我今天不走了,就在你边儿上搭个地铺。马独用说:关你屁事,你回自个儿宿舍去。照二说:好你个臭小子,也不想想前些天是谁在救济你。马独用说:不就是请我吃了顿饭吗?你还老记着呢。江一兄弟,咱们今天就请他吃一顿,然后就跟他沙扬娜拉。江一说:好,先住下来,劳烦马老弟带路。马独用说:看看,开放地区来的人就是知书达礼。
服务员拿着江一的身份证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不是广州的吗?这号码怎么是北京的?江一还没来得及回答,照二说:是不是跟你的号码就差一个数?马独用说:要是没一点关系,咱能来俺北大住吗?服务员一看都不是善类,赶紧开始登记。江一交了钱,换了把带牌的钥匙。
房间不大,两张床之外,几乎没有空地,也没有卫生间。在广州才呆了几个月,已经不习惯用公共厕所和澡堂。江一把行李放下,去水房里洗了把脸。北京的气候太干燥,皮肤有些生涩的感觉。回到房间,两个家伙已经在比赛抽烟。房间没有抽风设施,烟雾在两只脑袋上游走。江一找马独用讨了根烟,照二替他点着火,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照二说:怎么样?感觉像不像回到大四那年了?江一说:没有感觉。马独用说:所以说,咱江一同学就适合在开放地区,他就是为改革开放出生的。照二说:扯淡,我提议去湖边走走,这房间里尽是马家的气味。马独用说:我操你大爷。
三人顺着湖边往水塔方向走去。太阳已经偏西,红霞满天。一阵秋风吹过,柳枝乱颤。秋意已经很浓了,可湖边还是有人独坐。湖心岛上,有一群人面对湖水,或坐或站,面向西方,好像在观日落。马独用又犯了烟瘾,停下来掏烟。三人围成半圆点火,然后又并排向前走。走到前面一个岔路口,马独用站住了,说:老江,你知道我昨天在这里碰到谁了?江一说:碰到谁了?马独用说:老钱呢,钱理群哪。照二说:我还以为你碰见了楼下看门的老张头呢。马独用说:你知道他干什么?他骑着个单车,一个劲往前冲。江一说:老钱还会骑单车?照二说:骑着个什么?马独用说:没听说过吧?再给你讲一遍,单车,记住了吗?照二说:吗叫单车?马独用说:单车嘛,顾名思义,就是一个轮子的车。江一哈哈大笑起来。照二说:奶奶的,乡下人倒嘲笑起俺北京人了,可见世风日下,民心不古。
围着湖边走了一圈。照二说:老江,本来想带你去瞻仰一下老蔡,时间不太够,咱们还是去会姑娘吧。江一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他说的是蔡元培,心里有些好笑。
从湖边慢悠悠地往南门方向走,走到19楼花了半个小时。江一看见那个熟悉的青灰色楼房,内心里有些翻江倒海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往两栋楼房间的那块空地看去,那时候王元喜欢带班上的同学在这里打羽毛球。她的球技不太好,可姿势很美。江一时常回忆起她打球时的英姿。
楼道还是那么昏暗,两侧堆满了杂物。就是王元门口空间大一点,因为她基本上吃食堂,很少自己开伙。照二敲了敲门,然后就把门推开了。江一最后一个走进去,一眼就看见姑娘手臂上的黑纱,甚是刺眼。王元叫了声江一,眼泪夺眶而出。江一心里一震,意识到出了什么大事。照二这时才看见王元臂上的黑纱,他说:不是吧?贾四等的周年也没有这么快呀。王元抽泣着说:前天晚上,新加坡警方发现了兰小宁的尸体。这回是照二吃惊了,他说:不可能吧?上周她还给我打过传呼。
王元泪眼朦朦地盯着照二看。照二说:是的,我没理她。她一天呼我几次,我哪里有空跟她玩?王元说: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你要是跟她好好聊聊,说不定她就不会死。照二急了,说:喂,这么说,好像我是凶手?行,行,我有罪,我有罪。江一觉得鼻子开始发酸,眼球像要爆裂,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接着感觉双耳像有几万只蜜蜂在飞。他双手捂耳,用尽平生的力气疯狂地吼了一声。这一吼不光把王元吓着了,把照二和马独用也吓了一跳。三个人面面相觑,还以为江一疯了。可江一吼了一声之后,向马独用伸出手来,说:给我根烟。马独用拿出烟,抽出一根给他。江一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