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能拿,这不是咱单位吗?那人说:是你单位,没说不是你单位,可我们这里有规矩,不能拿包进来。江一说:行,你是大爷,我听你的。江一把行李拎回门口放着,对贾四等说:你等一下,我去给领导请个假,咱们回宿舍。江一上去跟师傅打了个招呼,说同学来了。师傅说:同学来了就不理我了?我晚上还没饭吃呢。又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江一说:是女同学我就不跟你说了。师傅说:行,早去早回。江一说:还回呀?你别折腾我了。师傅说:回来怎么哪?回来我请你吃饭,叫上你同学。江一说:行,那我先下去了,同学在等我呢。
江一拎着大箱子,贾四等拎着包,两人并肩在马路边沿走着。贾四等说:看你丫挺开心的,单位不错吧?江一说:你丫来的不是时候,俺刚搭上一个大美人,差点给你搅黄了。贾四等说:是吗?回头带来让俺瞅瞅,俺给你参谋参谋。江一说:参谋个屁呀,她晚上请俺们吃饭呢。贾四等说:那敢情好。
回宿舍要绕大半个邮局,还要经过火车站西广场,那时还没天桥,得过轨道。贾四等走不动了,他说:娘希屁,你住什么鸟地方?就没有一条正道吗?尽他妈的七弯八拐。江一也骂起娘来,他说:说起来就隔了几条轨道,真要走,还真不近。贾四等说:有近道吗?你别带我兜圈子了,咱不就骗你几顿饭吗?江一说:有近道呀,哧的一声就到了站台上,问题是人家不让咱走呀,你刚才都看见了,连单位的大门都不让咱进。贾四等说:没地位,咱没地位,说来说去还是咱没地位。江一说:不光咱没地位,咱单位在里面也没地位,听说咱单位驻别的地方,每月都有补助,比工资还多,就咱这儿屁都没有。贾四等说:你们干什么呀?江一说:专门跟邮局作对,尽拆人家的邮包。贾四等说:那还指望人家给你钱?指望个鸡巴毛。
二
两人边走边聊,走了大半个小时才到宿舍门口。宿舍的领导也是个老太婆,姓钟,江一当面叫她钟姨,背后叫她钟老太。钟老太才是师傅讲的敦厚的老太婆,慈眉善目的,见到江一就张开血红的嘴巴笑。见到江一下班,就说:回来了?见到江一上班,就说:去上班呀?每天给老太婆这么问一下,江一才有一点回家和离家的感觉,才觉得住的地方是个家。钟老太的目光没有祁老太的犀利,可她的脑子好用,出来进去的人她都记得,过目不忘。钟老太看见江一,照例笑嘻嘻的打招呼,看见后面跟个着陌生面孔,笑脸就收起了一半。贾四等说:这老太婆好像对我有些成见。江一说:老太婆最懂是非恩怨,你住在这里可别想着干坏事。回头对钟老太说:是我同学,从海口来出差,他是电视台的。江一做了个举摄像枪的动作。老太婆说:同学,记者。举了个手指头。老太婆的手指头少了一截,贾四等看到半截手指头举在空中就想笑,一直忍着,忍到江一宿舍门口才笑出声,他说:老太太挺好玩的嘛。
进了门,贾四等赶紧换衣服,冲凉,跟着躺在江一的床上。江一拿电炉烧开水,刚把水坐在炉头上,听见背后鼾声如雷,心想太快了一点吧,走到房门口看。我的天,贾四等已经睡得像头死猪了。到十二点左右,贾四等醒了,他躺在床上说:肚子锇,睡不踏实。问江一有什么吃的。江一说:咱们煮面条吃吧?贾四等说:煮什么都行,狗屎我都吃得下。
江一煮面条时,贾四等爬了起来,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浸在洗衣桶里,然后坐在厅里搓脚指头,一会儿地板上掉了一层白皮,一层黑皮。江一煮好面条,端到厅里吃,突然一股死猪臭味扑鼻而来,他说:什么味道?贾四等表功似地把自己的脏脚丫子举起老高。江一说:你真恶心,快去洗手。一会儿又追到厨房说:用肥皂洗。贾四等洗手时,顺手把脏衣服拧了起来,拿到阳台去晒。江一开始没注意,后来想起他脱下的是件黑衣服,怎么变成白的了?敢情十天半月没换过衣服。江一摇了摇头,把面条分做两半。
江一懒得去买菜,饿了就煮面条吃。大多吃素面,有时放两个鸡蛋。为了刺激胃口,不断地放辣椒酱,一瓶辣椒酱吃不了一个星期。贾四等边吃边说:中午就凑合了,晚上得吃肉,嘴里淡得出鸟来了。江一说:行,晚上让你开开荤。你出差几天?贾四等说:出鸡巴差,咱辞职了。江一一听就呆了,以为他开玩笑,可看看他带的行李,还真不像出差。他妈的,这鸟人,说辞就辞,也太轻率了。当时可是他极力要去海南的,系里名额不多,大家都抢着去。班里才争取到两个名额,文学班拿了两个名额。如果不是贾四等坚决要去海南,江一当时就选择海南了。贾四等说:不好意思,要是你去海南,可能能呆下去,我和马独用,真他妈的窝囊废。江一说:马独用也辞职了?贾四等说:他要是不辞,咱还下不了决心呢。实话跟你说吧,咱们本来说好一块儿来你这儿,这小子磨磨蹭蹭的,老走不成,我一气之下先走了。
江一知道海南的日子也不太好过,那里毕竟是一块蛮荒之地,百业待举,百废待兴,国家说是给了政策,人才也不缺,可毕竟要假以时日才行呀。但既然别人能挨下去,咱们的高才生怎么就挨不下去呢?好歹有个正当稳定的职业,好过那些在大街上流浪的求职者多少倍。不过不是当事人不知道当事人的苦呀,回头得好好问问:海南的日子怎么度日如年的?
江一下了一斤面条,窝了五个鸡蛋。还把同室的一把青菜干掉了。他自己吃了一碗,剩下的全给贾四等吃了,连汤都没剩。贾四等把肚皮吃得圆滚滚的,不停地打饱嗝。他说把一辈子的面条一次吃完了。吃完了饭贾四等要休息,他说就是天塌下来也别叫他。江一也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他每天都得小睡一会儿。
不知道是睡觉具有传染性还是心中无事,江一一觉睡到四点多,还是大院里的大喇叭把他叫醒的。钟老太在喇叭里撕破了喉咙喊:江一电话,江一电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江一打电话,也是第一次给人在大喇叭里广播。江一听了半天才确信是喊自己。他穿着拖鞋就跑了出去,一出去差点跟钟老太撞了个满怀,原来这老太婆亲自来叫人了。老太婆说:叫你半天了,你在干什么?江一说:谢谢。不好跟她说睡大觉,让她知道了还不说得满大院都知道。
电话是师傅打来的,她说:有个同学来找你。江一说:知道了,在我宿舍里。师傅说:不是那一个,又来了一个,在邮局门口。江一想起了马独用,敢情这丫挺的也来了。江一说:就让他在那儿等着吧,等我有时间了再来接他。师傅说:他在门口坐了老半天了,你还让他等?江一说:不用担心,他能找到俺单位,也能找到俺宿舍。
回到宿舍,贾四等还在睡,这小子吃饱了心里踏实,天塌下来也吵不醒他。大喇叭叫了半天,居然没把他叫醒。江一在厅里坐了会儿,看了会儿书。心想都是同学,咱不能厚此薄彼呀,得去接接那兄弟。江一把拖鞋脱下,换上皮鞋,打算走邮政隧道插到邮局的大门口。
钟老太还坐在大门口,见到江一还是好笑容。这老太婆好像也不用替儿子孙子煮饭,也没见她买过菜。大概退了休还当着领导,有些补贴,后辈还得侍候她吧。江一想着这些,感觉钟老太的笑容慢慢远了,邮局慢慢近了,马独用的嘲讽的笑脸逐渐清晰了。这丫挺的毕业时剃了个光头,大家照集体照时,就他的光头最显眼。集体相江一还保留了一张,上面却没有他,还缺一个小二子。他当时忙着去检查身体,小二子不知道去干什么了。这件事让姑娘很生气,她尽管没说什么,江一知道她心里很不舒服。江一其实是很愿意去照集体相的,可是他心里还有别的事,这事在他看来比照集体相重要得多。姑娘尽管对他有意见,可他是她的学生,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帮助他,关心他,呵护他,这使江一很惭愧。他后来觉得再大的事也不如照集体相大,别的事都可以再找时间做,可集体相再也补不回来了,他们这个集体从此就没有凑齐过。这是他一生的遗憾,尽管他从来都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他特别在乎,比谁都在乎。他经常想起毕业相上的光头马独用,他觉得自己就应该站在马独用身边。马独用说:我本来给你丫留了个空,你不在,咱也当你在吧,可姑娘非让我跟贾四等贴心贴肺的。
江一走到火车站,从围墙的缺口钻了进去,刚站到铁轨上,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汽笛声,把他吓了一跳,跟着一列火车轰轰轰烈烈地开了过去。江一看见对面一个高大的身影向自己走来,那人的身影如此熟悉,让他心里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他认真地看了一眼,原来脑袋上面不是身体,是旅行包的一截。江一把那截旅行包从视线里拆分开来,发现了马独用黑油油的脏脸蛋。他身边走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刚刚还在他脸上涂过口水。江一十分夸张地抢前一步,大声说:哎呀兄弟,大哥来迟了一步,你辛苦了。马独用一激动就站住了,感觉肩上的重量一卸而空,他心里说:咱兄弟会做人哪,一来就抢我的包,可江一却跟他擦身而过,从师傅手里接过旅行袋。马独用嘿嘿笑,说:兄弟,你倒不傻,那包里就装了几件衣服。江一啊了一声,装出如梦初醒的样子,说:咱是不是应该把你肩上的包卸下来?马独用说:没关系,咱到家再卸。江一说:你还能坚持?马独用说:咱能,咱几时不能?江一说:那好,咱前面走,你后面跟着。跟紧点儿啊,别丢了。师傅看江一真的走了,紧走两步追上去,说:你来真的呀?那包够沉的。江一说:没关系,他身体好,再沉也受得了,咱不行哪,咱有病,不能干重体力活儿。
师傅停下等马独用,说:行吗?马独用说:行,咱这是跟犹太师兄学的,咱犹太师兄大三的时候就背着这么大的旅行袋走江湖,他把咱中国走遍了。我当时可眼红了,做梦都想学他。这回咱算是学到了七成,一下就从北走到南了。找个时间再从东走到西,就算是学到十成了。要是再见到犹太师兄,咱们就有一比。师傅看马独用边走边喃喃自语,一副如梦如幻的样子,吓得紧走几步,追上江一,她低声对江一说:你同学不是累糊涂了吧?有点像咱小时候鬼打墙。江一说:是吗?咱摸摸他额头。站在路边等着,等马独用走到跟前,伸手就往他额上贴。马独用说:没烧,咱烧的是心。江一说:就知道你烧心,待会儿给你买点灭心火的药。
到了宿舍门口,江一帮马独用把旅行袋卸下来。不卸他进不了门。旅行袋卸到地上,还有一人高。江一说:邪门,你是怎么把它放到背上的。马独用说:上船时有个举重选手,他把旅行袋举到了我肩上。然后他就失踪了,然后这包就一直挂在我肩上,船上的旅客看到我背着个包坐在位子上,比我还难受,大家都想帮我把这个包卸下来,可就是卸不下。多亏你,不然我还得背着。这丫挺的像说真的一样,绘声绘色,师傅在旁边听着,眼睛一愣一愣的。
三
贾四等还在睡,马独用可不体晾他,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贾四等骨碌碌翻了个身,又睡了,跟着响起鼾声。马独用再踹他一脚,贾四等这回坐了起来,他在脸上干洗了一把,说:就知道是你,咱做梦娶媳妇呢。马独用说:入洞房了吗?贾四等说:刚进去,正要风云际会,闯进来个黑脸李鬼,一脚踹在俺屁股上,操他大爷,咱连做梦娶媳妇都好事难成。
贾四等爬起来,走到厕所里撒了泡尿,走到厨房里洗了把脸,然后抱着膀子走了出来,走到阳台门口,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那儿风大。马独用说:这鸟人,倒很会照顾自己,咱进来半天了,还没洗把脸呢,他倒好,该放的放,该扫的扫,还找了个地方凉快呢。贾四等说:兄弟我早来一步,占了个先,你别计较。待会儿,咱嫂子请你吃酒呢。马独用说:咱嫂子?是谁来着?是你梦中娶的媳妇?贾四等说:别逗了,是咱江嫂。他大声说:嫂子呐,咱俩都是投奔老江来的,咱马兄弟何德何能,要让你亲自送他?师傅说:他大兄弟,既然你不把俺当外人,俺也说句公道话,你不是由俺家老江陪着来的吗?马独用从厕所屙完尿出来,点了根烟,站在大门口,用河南话问师傅:马珏,你这口河南话是从哪搭儿学来的?马珏说:俺那口子不是河南边上的吗?
没想到马独用连师傅的名字都知道了。江一整天师傅师傅的叫,刚听到马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心想,敢情两位一路上聊过来的呀?难怪这丫挺的精神这么旺。俺找了个漂亮媳妇儿,他激动什么?
贾四等点了根烟,吸了两口,吐了串烟圈出来,大圈套小圈,顺着阳台飘了出去。江一烟瘾患了,叫贾四等给根烟,贾四等弹了一支给他,半路上给马珏截住了。这丫头还挺机灵的,她抓住香烟嘴,瞥了江一一眼,脸上起了朵红云。江一自我解嘲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给人管上了。贾四等说:嫂子不让抽烟,咱就不抽了。说完把香烟在地上按灭了,抬腕看看表,说:离吃饭还有一把时间,刚好四个人,咱玩一把梦幻双升?马独用说:你丫就记得玩!贾四等说:你丫装什么孙子?在海口,天天求人陪你打双升,这会儿全忘了?马珏说:我不会双升。贾四等说:不怕,让咱江兄弟教你。马独用说:别害了咱嫂子,咱嫂子还得养育革命后代,咱哥仨儿拱猪,让嫂子画乌龟。
拱猪拱到七点半,马珏在纸上画了十八只乌龟。江一三只,贾四等八只,马独用七只。这哥俩儿蹫蚌相争,江一渔翁得利。马独用见好就收,说肚子饿得咕咕叫,要造反了。等把牌收起来,马独用就说贾四等屎得很,拱猪的水平像弱智儿童。贾四等说:你还牛起来了,咱们再玩?马独用说:玩什么?你饱餐一顿,饱睡一顿,精神头正足,等我吃饱了再跟你玩。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差点打了起来。江一也不劝架,拉着马珏在一边站着,他说:咱让你见识一下,看男人怎样掐架。两人听见江一的话,不吵了。马独用说:咱家丑不往外传,吃饭去。
马珏要请大家吃海鲜。马独用说:那东西咱吃不惯,糟蹋钱,咱就一个糟糠命,吃点百姓的口粮得了。于是去湖南菜馆。这地方江一经常光顾,老板娘把他当成了亲兄弟。看到他们四个进来,老板娘就从收银台跑了出来。她对江一说:哎呀兄弟,你可是好些日子没来了,可把姐想死了。她一把抓住江一的手,把他往房间里拖。把江一拖到房间门口,这才转身对三位说:坐,房里坐。她就两间房,平时没有十个八个她不让人家进房。江一说:咱就坐外面,咱人少。老板娘说:没关系,就坐房间,外面吵,说话不方便。马独用说:老板娘,你跟俺兄弟坐房间,咱三个坐外面。老板娘笑了,知道这位兄弟在揶揄她。她笑笑,笑就是待客之道。老板娘笑着说:不好意思,怠慢了三位,我见着我兄弟就把你们给忘了。马独用说:没关系没关系,俺兄弟有你这样的姐,俺们高兴。
一会儿老板娘拿着菜牌过来了。她站在江一身后,问大家点什么菜。
菜点得七七八八了,马独用说:俺大姐,俺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俺江兄弟的媳妇儿。老板娘说:是吗?俺兄弟娶媳妇了,咋不跟姐说呢,姐给你摆酒呀。马独用说:别急,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