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1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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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 1063-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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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加入了呼唤,声音更急更凄厉:“小弟!麒麟!你们在哪里?”
没有回答。箩筐不见了,挑夫不见了,我的两个弟弟也不见了!
整个队伍都惊动了,曾连长也赶了过来。因为行军的队伍很长,两个挑夫前前后后混杂 在队伍里,不一定随时在我父母视线以内,我父母已对他们很信任,又觉得有军队在保护, 不怕他们开小差。可是,现在,连挑夫、行李、箩筐,带弟弟们,一起不见了!我父母几乎 要发狂了。他们抓着每一个士兵问:“有没有看到挑夫?有没有看到孩子?”
曾连长立刻派了两个人,全队搜查,并分别到前后各路去找寻,回报都说,开拔后就没 人见过他们。
弟弟们丢了!弟弟们失踪了!我父母急得快疯了。
“别急!”曾连长镇定的说:“我们的目的地是东安,临时决定在白牙驻扎下来,一定 是挑夫走得快,先到了东安,说不定,他们正在东安找我们呢!不要慌,明天我们早一点到 东安,保证一找就找到!”
曾连长自有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我父母听了,大概也觉得言之有理。虽然惶急得坐立 不安,粒米难下,也只得眼巴巴的等天亮。那一夜实在太漫长了!父母和我,都整夜没有阖 眼,母亲急哭了,一直自怨自艾没有看好两个弟弟,父亲不住的安慰母亲,自己的眼眶也红 着。我咬着牙默祷,天快一点亮吧!弟弟们一定在东安城里,一定在东安!
终于挨到天亮,终于大队开拔,终于到了东安城!
一进东安城,父母和曾连长,就都怔住了。
原来,东安是个很大的城,居民很多。但是,东安在政策上,准备弃守,所以,城里的 老百姓,早已在政府的安排下,完全撤走了。我们现在走进去的东安城,已没有一个居民, 所有的民房都敞着大门,城里驻扎的全是国军。各师各营各连的国军都有,这根本是一个大 军营!
城里哪儿有两个挑夫?哪儿有两个弟弟?
曾连长叫来几个士兵,走遍全东安城找!
找不到!根本没有人看到过两个挑夫挑着两个孩子!
父母亲伤痛欲绝,连一向镇静的曾连长,也开始不安起来。他又说,可能他们还在白 牙。我们从大风坳山下到白牙走的是小路,路较近,如果挑夫走了大路,或在中途休息,那 么可能比我们较晚才到白牙。也可能从白牙到东安走了一条与我们不同的路,尚在路上。于 是,他一面安慰我们,一面分派两批快骑,分两路向白么赶去!
第一批快骑回报:没有踪迹。
我们把希望寄托在第二批快骑身上,等待中时间变得特别缓慢,焦虑也越来越重,然 后,第二批的王排长快马跑回来了,他大声叫着说:“我们找不到陈家的娃仔,却与一批日 军遭遇上了,他们向我们放枪,我们也向他们放枪!我想找娃仔事小,回来报告日军的动向 更重要!”据说,政府为了保持抗战的实力,不愿意作无谓的消耗战,军队都奉命退守到各 地。东安既不是迎战的战场,又知道日军加速进逼,于是,顿时间,东安城乱成一团。各路 军队都纷纷提前向各自目的地开拔。曾连长率领的是辎重部队,更不能不与其他部队一起撤 离!
眼看别的部队都已撤离,曾连长不能再犹豫,一面大声下令自己的部队撤退,一面飞快 的把我抱上马,对我父亲大叫着说:“陈先生,年纪轻轻的,还怕没儿子吗?生命要紧,快 走吧!”说着便拍马疾驰。也许在他想来,只要把我带走,我父母也就会跟上来了!这些日 子来,我一直跟着曾连长骑马,也因为跟着曾连长骑马,我才没有和弟弟们一起失踪。曾连 长马背上的位子,我都坐熟了。可是,这次,我惊惶回顾。只看到我那可怜的爸爸妈妈,呆 呆的站在路边,像两根木桩,动也不动。我心中大急大疼,那位子就再也坐不稳了。我嘴里 狂叫了一声:“妈妈呀!”一面,就挣扎着跳下马去,曾连长试图拉住我,我早已连滚带跌的摔下马 背,耳边只听到连长那匹骏马一声长嘶,再回头,那马载着曾连长,已如箭离弦般,绝尘而 去。我没被马踩死,真是古怪!我从地上爬起来,跌跌冲冲的爬到母亲身边。
母亲用双手紧拥住我,父亲愣愣的站在旁边。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呆呆的、失魂的, 眼看着军队一队队飞驰而去。
一切好快,曾连长不见了,所有的驻军都不见了,只有滚滚尘埃,随风飞扬。偌大的东 安城,在瞬间已成空城。城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四周变得像死一样寂静。风吹过,街上的纸 片、树叶、灰尘……在风中翻滚。家家户户,房门大开,箱笼衣物,散落满地。
我们伫立在街边上,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心里想的,只是那两个现在不知流落何方的 弟弟!
我的故事第一部  十三、投河我不知道我们在东安城里站了多久。只知道,最后,我父母终于开始走动了。他们牵着 我的手,一边一个,很机械化的,很下意识的,很安静的向城外走去,没有人说一句话。
我从马背上摔下时,把鞋子也滑掉了。跟着父母走出东安城,在那种慑人心魄的肃穆气 氛下,我想也没想到我的鞋子。出了东安城,地上满是煤渣和碎石子,我赤足走在煤渣和碎 石子上,脚底彻骨的刺痛,但我咬紧牙关,不说也不哼。父母的沉默使我全心酸楚。虽然我 那么小,我已深深体会出当时那份凄凉,那份悲痛,和那份绝望!
城外有条河,叫做东安河,离城要经过东安河上的那座桥——东安桥。我们机械化的走 上桥,母亲走到桥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站在桥栏杆边,痴痴的凝视着桥下的潺潺水流!
我还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父亲已闪电般扑过来,一把抱住我母亲,他们虽然没说一句 话,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父亲知道母亲要做的事。“不行!”父亲流着泪说:“不行!”
“还有什么路可走吗?”母亲凄然问:“两个儿子都丢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丢了!凤凰 连双鞋子都没有。曾连长走了,日本军人马上就要打来……我们还有路走吗?孩子失去,我 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来了我们也是死路一条,与其没有尊严的死在日本人手里,不 如有尊严的死在自己手里!”
父亲仰天长叹。“好吧!要死,三个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亲俯下身来,对我说:“凤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妈妈一起死?”那时候,我只有六 岁,根本还不了解“死”的真正意义,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要“死”,我焉有 不死的道理。我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们 丢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所以,我回答说:“好!”
说完,我哭了。
母亲也哭了。父亲也哭了。我们一面哭着,一面走下桥来,走到岸边的草丛里,我亲眼 看到父母相对凝视,再凄然地拥吻在一起,然后从岸边的斜坡上向河中滚去,滚进了河水。
河水并不很深,我看到父亲把母亲的头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母亲不再 动弹,父亲也不再动弹,河水不能使他们沉没,但已使他们窒息。
我开始着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应说也愿意死,当然也得一死,我不知 道怎样才会死。既然父母说要死便滚进河水,谅必要死就得下水。
因此,我一步一步的向河水中走去,慢慢的挨向父母。水流很急,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只 是要跌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维持身子的平衡。河水逐渐浸没了我的小腿,浸没了我的 膝盖,当河水没过我的腰时,我再也无法站稳,就坐了下去。这一坐下去,河水就一直淹到 我的颈项了。这样一来,恐惧、惊吓、和悲痛全对我卷来,我本能的就放声大哭,边哭边 喊:“妈妈呀!爸爸呀!妈妈呀!爸爸呀!……”
我泪眼迷糊的看到,母亲的身子居然动了,接着,我感到母亲的手,在水底摸到了我的 脚。
原来,母亲并没有死,她只是被水淹得昏昏沉沉,这时,被我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竟 然喊醒了。她母性的本能还想保护我,伸手在水底摸索,正好握住我的脚。顿时间,她醒 了,真的醒了。
我看到母亲挣扎着从水里坐起来,又去拉扯父亲,父亲也没死,从水中湿淋的坐起来, 怔怔的看着母亲。母亲流泪说:“不能死!我们死了,凤凰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我更大哭不止。于是,三人拥抱着,哭成一团。突然间,父亲和母亲决定不 死了。
我们三个,又从水里爬上岸。
那天,有很好的太阳,我们三个人,从头发到衣服都滴着水,除了身上的湿衣服以外, 三人都两手空空,别无长物。离开家乡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一贫如洗”。我们还真是入 水“洗”过了。顶着满头的阳光,我们大踏步的往前走去。因为我没鞋子,父亲心痛,常常 把我背在背上,我对亲情的感受从没那时来得深厚。尤其,失去了两个心爱的弟弟!
父母都走得很安静,很沉默,也很轻松,因为他们真的一点“负担”也没有了。他们似 乎连顾忌和害怕也没有了。对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实上,以后许多年,父母都常谈起这次 “死后重生”,认为那是一生中最“海阔天空”的一刹那,对生与死,得与失,都置之脑后 了。)
我们就这样又“活”过来了。
我的故事第一部  十四、老县长一家五口,现在只剩下三个人。我喉咙中始终哽着,不敢哭,只怕一哭,父母又会去 “死”。
以往,我们的旅程中虽然充满了惊险,也曾在千钧一发的当儿,逃过了劫难。但是,总 是全家团圆在一块儿,有那种“生死与共”的心情。现在,失去了弟弟,什么都不一样了。 麒麟爱闹,小弟淘气,一旦没有他们两个的声音,我们的旅程,一下子变得如此安静,安静 得让人只想哭。
我们忍着泪,缓缓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居然一个人也没有碰到。连那队被王排长所 遭遇的日军,也始终没有追来。东安城外,风景绝美,草木宜人,花香鸟语,竟是一片宁静 的乡野气氛。谁能知道这份宁静的背后,隐藏着多少的腥风血雨!发生过多少的妻离子散! 我们走着,在我那强烈的、对弟弟的想念中,更深切的体会到对日军的恐怖和痛恨!
平常我也常和弟弟们吵嘴打架,争取“男女平等”……湖南人是非常重男轻女的。而现 在,我想到的,全是弟弟们好的地方。我暗中发过不止一千一万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 弟们相聚,我将永远让他们,爱他们,宠他们……可是,战乱中兵荒马乱,一经离散,从何 再谈团聚?他们早已不知是生是死,流离何处?那一整天,我们就走着,走着。母亲会突然 停下脚步,啜泣着低唤弟弟们的名字。于是,我和父亲也会停下来,一家三口,紧拥着哭在 一起。一会儿,我们就继续往前走。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一天是那么荒凉,那么渺无人影 的。郊外,连个竹篱茅舍都没有,国军都已撤离,日军一直没有出现……彷佛整个世界上, 只剩下了我们这三个人。
我们似乎走过一座小木桥,似乎翻过了一座小荒山,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听到了鸡声 和犬吠,证明我们已来到了人的世界!加快了脚步,我们发现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村庄。
那村庄房屋重叠,像一个小小的市镇(可惜我已忘记那村庄的名字),在村庄惟一入口 的道路上,却站着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像站岗般守在那儿。我们跋涉了一天,在剧烈 的哀痛中,和长途步行的劳累下,早已筋疲力尽而饥肠雷鸣。再加上一路上没见到一个人, 现在,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同胞,心里就已热血翻腾,恨不得拥抱每一个中国人。我们感慨交 加的往村庄中走去,谁知道,才举步进去,那站岗的年轻人就忽然拿了一把步枪,在我们面 前一横,大声说:“什么人,站住,检查!”我们愕然止步,父亲惊导和悲伤之余,忍不住 仰天长叹,一迭连声的说:“好!汉汉汉汉我们一路上听日军说这两句话,想不到,现在还 要受中国人的检查!只为了不甘心做沦陷区的老百姓,才落到父子分离,孑然一身!检查! 我们还剩下什么东西可以被检查!”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又悲愤,又激动。话才说完,就有一 个白发萧萧、面目慈祥的老人从那些年轻人后面走了出来,他对父亲深深一揖,说:“对不 起,我们把村子里的壮丁集合起来,是预备和日军拚命到底的。检查过路人,是预防有汉奸 化了装来探听消息。我听您的几句话,知道您一定不是普通难民。我是这儿的县长,如果你 不嫌弃,请到寒舍便饭,我们有多余的房间,可以招待您一家过夜!”老县长的态度礼貌而 诚恳,措辞又文雅,立刻获得父母的信任和好感。于是,那晚,我们就到了老县长家里,老 县长杀鸡杀鸭,招待了我们一餐丰盛之至的晚餐。席间,老县长询问我们的来历和逃难经 过,父亲把我们一路上的遭遇,含泪尽述。老县长听得十分动容,陪着父亲掉了不少眼泪。 最后,老县长忽然正色对父亲说:“陈先生,您想去后方,固然是很好,可是,您有没有为留在沦陷区的老百姓想过?”
父亲不解。老县长十分激昂的说:“您看,陈先生。中日之战已经进行了七年,还要打多久,我们谁都不知道。日军已向 东安进逼,打到我们村里来,也是弹指之间的事,早晚,我们这里也要像湖南其他城镇一样 沦陷。我已经周密的计划过了……”他完全把父亲引为知己,坦白的说:“我把附近几个村 庄联合起来,少壮的组织游击队,发誓和日军打到底。老弱妇孺,必须疏散到深山里去,我 们在山里已经布置好了,只要日军一来,就全村退进深山,以免被日军蹂躏。那深山非常隐 蔽,又有游击队保护,绝不至于沦入敌手。可是,陈先生,我一直忧虑的,是我们的孩子 们,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这长期抗战再打十年八年,谁来教育我们的孩子?谁来教他 们中国的文化和历史?谁来灌输他们的民族意识?陈先生,您是一个教育家,您难道没有想 过这问题吗?”父亲愕然的望着老县长,感动而折服。于是,老县长拍着父亲的肩膀,热烈 的说:“陈先生,留下来,我们需要您!您想想,走到四川是一条漫长的路,您已经失去了 两个儿子,未来仍然吉凶难卜!与其去冒险,不如留下来,为我们教育下一代,不要让他们 做亡国奴!”老县长的话显然很有道理,因为父亲是越来越动容了。但是,父亲有父亲的固 执:“为了逃出沦陷区,我已经付出了太高的代价,在这么高的代价之下,依然半途而废, 未免太不值得了!不行汉我还是要走!”“留下来!”老县长激烈的说:“留下来比走更有 意义!”
“不行含我觉得走比留下来有意义!”
那晚,我很早就睡了,因为我已经好累好累。可是,迷迷糊糊的,我听到父亲和老县长 一直在争执,在辩论,在热烈的谈话,他们似乎辩论了一整夜。可是,早上,当老县长默然 的送我们出城,愀然不乐的望着我们的时候,我知道父亲仍然固执着自己的目标。父亲和老 县长依依握别,老县长送了我们一些盘缠,他的妻子还送了我一双鞋子,是她小脚穿的鞋 子。我只走了几步路,就放弃了那双鞋。我至今记得老县长那飘飘白发,和他那激昂慷慨耿 直的个性。长大之后我还常想,一个小农村里能有这样爱国和睿智的老人,这才是中国这民 族伟大和不朽的地方!
我记下老县长这一段,只因为他对我们以后的命运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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