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你上过那种画舫吗?」
「没有,我讨厌那种地方的味道。」秦贯日移回目光,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倒是她手中的饼,博得他较多青睐。
「再吃一口。」
经过他这些日子的唠叨「调教」,她习惯成自然,听话地将馅饼送入口中。
也对,二爷对脂粉味过敏,连与左邻右舍的大婶们说话,都保持三步以上的距离或自动站在逆风处,青楼或名妓留连的画舫这类地方,他应是退避三舍的。
「男人拒上青楼,你可能是硕果仅存的一个了。」柳娟娟轻笑。
「又不是非去不可。」干嘛把男人说得好象都爱往青楼钻,不上青楼就不是男人似的!
「再吃一口。」
「你一出生就对胭脂水粉过敏?」虽是孪生子,但秦少主并没有这个毛玻「不是,八岁以前只是不喜欢那种味道,没到过敏的程度。再吃一口。」
「不然是因病导致?」在他的盯视下,她终于解决一块饼。
「是秦啸日那家伙害的!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从小连爹娘都分不清我们谁是谁,我心思没他狡诈,无论我们之间谁闯了祸,最后扛罪名的都是我!八岁那年某日,我忍无可忍,执意要在两人外貌上作区别,他便出了个计策。就因他是兄长,我也相信他的能耐,于是便听从他,闭眼任他改造。他就在我脸上涂涂抹抹,把我的衣衫也给换了——」
「哈哈哈!」银铃笑声很不雅地响起。
秦贯日睨了捧腹大笑的女人一眼。
他说出他的被害经过,她却在那里大笑,没礼貌!
「你好单纯喔!」单纯得可爱哩!
接收到对方杀气勃然的眼神,柳娟娟稍稍把笑声收敛了一点。
「他只是把你扮成小姑娘,怎会害得你对脂粉过敏?」这也满匪夷所思的。
「大概是脂粉透进了肤肉,出了好几日的怪疹,从此便不能闻也不能碰。」
「你们兄弟俩因而结下梁子?」
「或许吧。」他的语气稍缓,听不出是怒抑或其它。
「没关系啦!有些事,像我这样笑笑就算了,一笑置之就过去了。来!吃块馅饼,没事了喔!」她从油纸包里掏了块饼递到他唇边,安慰的语气像是在哄诱小娃儿。
秦贯日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接过馅饼连咬好几口。
这女人真是的!耻笑他之后又安慰他,这跟抢了他的包子,然后大发慈悲赏他一口有什么两样!
一只名为「复杂」的无形推手,却悄悄在秦贯日心底成形——一笑置之就过去了,从来他不也都这么做吗?可是那家伙居然变本加厉,连他的终身大事都要玩……「假如你不会过敏,就不会排斥上青楼了吧?」她的眸光定在湖心。
「男人以严苛的礼教束缚女人的自由,却老是为自己的寻花问柳找借口。谈生意,上青楼谈才阔绰适意,家里德淑兼备的妻子不懂得献媚,于是上青楼找狐骚媚子;嫌弃整日辛勤于柴米油盐之间的糟糠妻,便上青楼寻觅温柔可人的解语花……理由各式各样,不胜枚举。」但如愿抱得佳人归后,不久却又弃如蔽屐……柳娟娟平静淡然的侧脸落入秦贯日黑眸。
「不是每个男人都如你所言。」
她转过脸看他,明眸里有困惑、也有不信。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一道兴奋的童稚嫩嗓插了队——「捕头哥哥!」
第六章
一见开心扑抱住他大腿的稚龄小女娃,秦贯日俊颜牵起笑,将她抱到左肩上,此举又惹得小女娃咯咯乱笑。
「娟儿,你上哪去啦?」俊脸斜仰,笑问坐在他肩上的小女娃。
「娟儿去帮娘种葱葱!」童嗓童调让人听了格外愉悦。
「哦?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他故作好奇问。
「这个就是葱葱喔,要给捕头哥哥的!」小女娃骄傲极了,左右小手里各抓着一株青葱,塞进秦贯日衣襟。
「谢谢娟儿。」秦贯日笑了笑,朝在不远处的娟儿母亲颔首示意,妇人回以尊敬的鞠躬微笑。
「捕头哥哥,她是谁?」小女娃眨着骨碌大眼,直瞄他身旁的柳娟娟。
「我来替你们介绍,娟儿,这位姊姊名叫柳娟娟。」
「跟娟儿一样的娟?!」小女娃为她的新发现低呼,讶异的表情相当可爱。
「一样。」他笑答,无论是表情或声音,都比平时还温醇。
望着大男人与小女娃和睦相处的这一幕,望着大男人颊上的浅浅梨涡,柳娟娟突然觉得胸臆之间涨满了某种不知名的怦然悸动,看着看着,原先便在心口的漠凉仿佛都被这股温暖抚平,不再清冷,而是暖呼呼的……他笑起来果真很好看,比起秦啸日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是同一张脸在笑,但感觉就是不太一样,她怀疑他们周遭的亲人怎么会分不清他们兄弟俩呢?可惜当她写稿要求他笑一个给她看时,都会被他瞪,然后哼一句「我又不是来卖笑的」。
相处时日愈多,她愈来愈看出秦贯日严厉暴躁下的真性情,其实和善而正直。
他好象很喜欢小孩,甚至让衣衫染了污泥的娟儿坐在他身上都不以为意,对小孩自然而然流露的亲善,是一点都造假不来的。
他应该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爹爹,只不过这个爹爹也很爱唠叨、很爱罗唆,外加三不五时地乱吼一气……丝丝笑意自柳娟娟唇畔逸出,目光捕捉到这抹笑的秦贯日,一时之间忍不住留连其上。因为,相较于她那些淡定有礼却显得疏离的笑容,此时的笑似乎更发自内心,也就更多了分吸引他目光的异愫。
「那娟儿的名字比较好听,还是柳娟娟姊姊的比较好听?」发现秦贯日身旁多了个「娟」字辈的女人,小女娃吃醋了!
「都好听。」他答,灼灼黑眸仍舍不得从柳娟娟的笑靥离开。
只要是女人,都听得出男人这种回答等同于敷衍。聪明的小女娃当然不例外,撅着小嘴又问:「捕头哥哥比较喜欢娟儿,还是比较喜欢柳娟娟姊姊?」
嗯?比较喜欢哪一个……
秦贯日发觉自己竟然慎重思索起来,不禁微微皱眉。
「娟儿放心,你的捕头哥哥比较喜欢你。」柳娟娟微笑代答。
「真的吗!」小女娃开心地蹬了蹬小臀儿,而后想起了什么又问:「姊姊怎么知道?」
「他都唤我柳『奸奸』,应该是为了与他心中的娟儿作区别。」
小女娃圆眼一亮。「捕头哥哥,姊姊说的都是真的?」
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只好轻应了声,黑眸则是睨了眼泰然自若的她。
乱说!
小女娃乐不可支,正式将柳娟娟从情敌名单上剔除。
中间多了个小孩的两人,并肩走向小女娃的家。
弯进一道竹篱,几间看起来似乎是临时搭建的简陋木舍出现在他们眼前,木舍前的空地上有几个壮丁正在修锯木头,老者、妇人聚在一起生火煮食,孩子们则在一旁跑跳玩耍,当他们看见秦贯日,都笑容满面迎上前。
「捕头哥哥!」
秦贯日放下小女娃,其它衣衫满是补丁的孩童反倒蜂拥而至,争先恐后要与他说话。柳娟娟将手中的油纸包交给娟儿,摸摸她的头。,「娟儿,把这些馅饼分给你的朋友们,大家一块吃。」
「有馅饼、有馅饼欸,谢、谢、姊、姊!」孩童们欢呼,不忘礼貌齐声道谢。
「好了,你们快去吃饼吧。」秦贯日送走包围着娟儿的孩子们,才在柳娟娟耳畔低声道:「谢谢你,我请你吃别的。」
她轻摇螓首。「不用了,那些饼本来就是多买的,我吃不了那么多,我以为你会空着肚子出来,才多买了些让你也尝尝。」
她买饼给他?秦贯日说不出充塞在胸口的热流是什么,楞楞地盯着孩童们快乐分食的馅饼,突然很想把饼要回来。他只吃到一块碍…此时,娟儿又迈着短腿踅回来,仰起小脸朝柳娟娟冀盼地问:「姊姊,娟儿长大以后要当捕头哥哥的新娘子,你不可以跟娟儿抢捕头哥哥噢,你当娟儿的朋友,好不好?」
「好。」
秦贯日俊脸微绷,明知那只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但柳娟娟爽快的回答,就是让他莫名觉得闷!
「捕头大人,您来了。」一名布衣老者代表众人开口。
「大家都还好吧,房子盖得顺利吗,需不需要人手?」秦贯日回神道,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很顺利,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老者弯腰行礼,被秦贯日制止。「老人家别客气,一切顺利就好。」
「老大!」
突然,年皋的嗓门由远而近,满头大汗跑到秦贯日面前,还来不及喘气随即又道:「老大,你说你要出来用膳,顺道看看乐善坊的居民,我果然来对了!」
「有事?」
「嗯,钓到鱼了!」年皋打着他们之间才懂的哑谜,黝黑方正的脸庞写满摩拳擦掌的兴奋。
秦贯日好看的唇角冷勾,黑眸透出有如黑豹捕杀猎物前的冷锐光芒。
「我们走!」他才跨出一步,便回头朝身旁的女子冷声道:「你自己回去?」
柳娟娟点头。「我会。」
她话才说完,一脸沉肃的秦贯日便疾奔而去,迅捷身影在街角消失不见。
「柳姑娘,老大不是故意不理你、什么都不说就把你抛下,他只是办起案来六亲不认、眼中就只剩工作,你别太在意。」年皋习以为常地,替秦贯日做起擦屁股的善后工作。
「二爷没有不理我,也没有什么都不说,他有问我能否自行回去。」她道。
年皋一楞,搔头傻笑。
对噢,他也有听见嘛——慢着慢着!
「我没听错吗?老大方才不是说完『我们走』之后就跑、没理身边的人?!」
柳娟娟浅笑摇首,对年皋瞠目结舌的夸张模样感到趣然。
「老大他……变了。」年皋仍陷在震惊当中。
柳姑娘应该是随老大来的吧,他才在怀疑老大近日午膳时刻怎么净往外跑,原来是去陪柳姑娘吃饭,还说不管人家午膳吃什么,呶,这不就关心得很!
他就说嘛,老大身边难得有个不会让他过敏的姑娘,怎么可能不心动,而且还是将人家姑娘放在心上了呢,否则依往常的老大,遇到这种抓犯人的紧急时刻,根本不会多看旁人一眼,遑论多说一句话。嘿,最有先见之明的,还是他年皋啦!
「哇哈哈哈哈——」
「你还好吗,年皋哥?」柳娟娟打量着在原地狂笑的年皋。
「我没事!柳姑娘,要不要我派个弟兄送你回去?」年皋轻声细语奉上笑脸。他原以为「身患怪补的老大这辈子都要打光棍了,现下看来老大得救了,他可不能怠慢这副「解药」!
「你去忙吧,我认得路。」
「你一人真的没关系?」
「无妨。」她浅笑,不明白年皋为何变得慎重万分。「有什么不对吗?」
「老大对你,很不一样。」留下这句话,年皋开心呼啸而去,还脱口欢呼咧。
目送年皋离去后,柳娟娟不由得低忖。
秦贯日对她很不一样?还有,年皋哥说,秦贯日出来用膳,但他得知她自己买了饼来吃,却说他已经吃饱了?
「姑娘,捕头大人的厉色并非针对你。」老人以为柳娟娟的垂首思忖,是因秦贯日的冷漠态度而难过,于是为秦贯日说话。
「大人办案时全心全意,难免疏忽了与案情无关的旁人,他其实是个好人。我们乐善坊两个月前遭到祝融之灾,二十来户人家的财物屋子全被烧个精光,全赖他向官衙调度到人手、钱财、还有这个暂时栖身之所,他还不时亲自到一里外的乐善坊帮忙大伙儿锯木建屋,我们才得以重建家园。要不是大人,我们就只能餐风露宿了。」
「我没有怪他的意思。」柳娟娟道。
要不是多亏他办案时的全心全意,她也许就没那么容易进占他的房间,逼得他到年皋房里打地铺。
但他,却没有抢回属于他的房间。
他虽不相信她看着他就能文思泉涌,却愿意彻夜陪她写稿。
他嘴上说着要她午膳自己看着办,却老是巧遇她、要她一同去吃饭。
他办起案时眼中只有工作,方才却记得回头看她。
他对她,因为这些,而很不一样吗?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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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一处议事书房内,一名坐在桧木大方桌前、身着清雅儒衫衬托浓浓书卷味的俊逸男子,在看见推门而入的来人一张冷脸上写满懊恼,心中便有数了。
「人昏了?」师爷左涤非意思意思问,斯文的脸庞挂着了然的惋惜。
没听错,他问的确实是犯人「昏了没」,而不是犯人「逃了吗」。
「没想到那兔惠子这么不经揍。」
秦贯日没好气地撇撇嘴,将剑鞘拍在桌面上,自动斟了杯凉茶解渴。
亏他还想替此番缉捕行动中,被暗器刺伤的两名弟兄,对那个他们花了一个月放长线钓来的迷魂大盗痛扁几下报仇,岂料迷魂大盗才吃他一拳就倒地不醒人事。
咳,有胆出来混,还这么孬种!
左涤非轻抿一笑,看得出他的懊恼,其实是因为还得等犯人清醒后才能进行问讯。没办法,人昏了,什么都问不了,只好放弃第一时间问讯。
那名专门潜入富户、以迷药迷昏人然后再将财物洗劫一空的迷魂大盗,终于在朝廷刑部通缉了半年后,于江南被缉捕归案,功臣当推秦贯日。
「这回你可立了大功,朝廷方面自当有重赏。至于上头也定会好好犒赏你,你想要什么赏,我可以帮你上报给大人斟酌斟酌。」而他这位师爷的工作,就是负责给官大人出些拉里拉杂、大大小小的点子。
「功不是我一个人立的,好处均分给参与此案的弟兄们吧。」秦贯日对那些什么功劳不功劳的不感兴趣。
「那我就提个小小的建言给大人,赏有功之人三旬假、外加破案奖金两个月薪俸。秦大捕头,你说可好?」对他们这些吃官衙饭的人,休假比银子来得实惠。
「随你!」
「你讨赏讨得这么不积极,衙门众弟兄们可是会埋怨你的。」
「有你在,不会发生那种事。」他记得左涤非也参了一脚,若没有他献计,要逮到那个成功掩人耳目,藏匿三个月的迷魂大盗,可能就没这么轻松了,他相信左涤非绝不会亏待自己。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将秦大捕头体恤下属之意,上报给大人知道。」左涤非微笑拊掌。
秦贯日瞥了眼窗外金灿如琉璃的霞光天色,抓起长剑,转身要走。
「犯人清醒后,再派人通知我。」他还得回去煮饭烧菜,柳娟娟中午只啃了一块馅饼,现下肯定饿了。
说到柳娟娟,他怎么觉得趴俯在桌子另一端、那团覆着一袭褂衫的粉色身影,有点眼熟?
左涤非发现他视线的终点,便和煦一笑。
「要把柳姑娘唤醒吗?我见她睡得熟,不忍心叫她。」坏人你来当。
「是柳娟娟?」秦贯日的眉头慢慢向眉心靠拢。
「嗯。我说秦大捕头,女人合该是让男人捧在手掌心里呵疼爱护才是,男人让女人『太累』就显得不体贴了,尤其是对这样一个娇弱弱的姑娘家。
你下手可要轻点,夜里别把人家折腾得连觉都睡不饱,瞧,柳姑娘眼下那两抹淡影,让人好生怜惜……」
「谁折腾谁,你又知道!」秦贯日冷哼。她有没有睡好关你屁事,你怜惜个什么劲!
「哦,难道是她折腾你?」左涤非恍然大悟,拊颚低忖。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若不是你不够尽力,不然就是你太草率了事,才惹得女方不满。莫非你有这方面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