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恋·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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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恋·肖复兴-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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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姥,人家有事嘛!”
      “什么事呀,非要晚上办?”
      姥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可是,这种事,章薇实在不愿对任何人讲。
      “姥姥,您就别管了!”
      她说着,跑了。
      因为送钟老师到吕咏梅家,耽误了一些时间,她小步跑着,想早点跑到公共汽车站。刚刚跑到大街上,就听见一声叫唤:“章薇!”
      她回头一看,是梁燕燕。她身旁站着的正是钟老师要找的游晓辉。他们俩倚在一个卖菜的绿塑料棚下。夏天,即便到了现在这样晚上,这里也很热闹,卖西瓜,卖汽水,卖冰棍的,把棚子挤得满满腾腾。眼下,冷风飕飕,象刮着小刀片,刮得人脸生疼。这里冷清清的,如同结了冰的荒湖。
      章薇知道他们两人关系不一般。她有些瞧不起他们。尤其是那个游晓辉,明明早早地和
      吕咏梅“交上了”,怎么又和梁燕燕眉来眼去呢?
      “章薇!”
      梁燕燕又叫了她一句。
      她答应了一声。公共汽车已经来了。她想走。
      梁燕燕跑了过来,亲热地搂住了她的脖子。她有些反感,掰开了梁燕燕的手。
      “章薇,我求你点儿事!”
      “什么事?”
      “你过去说。这里人来人往……”
      章薇跟着梁燕燕走到塑料棚下。游晓辉一反常态,象棵被风把树叶子全部吹尽的秃树干。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一点儿也没有白天上课时那个疯样儿了。
      “游晓辉,钟老师正找你呢!”
      他还是不讲话。他知道钟老师为什么找他,可是眼下他有了更麻烦的事。活该他倒霉,今天他走背字。全是新来的这位老师给“妨”的!“章薇,大姐求你一件事!”
      梁燕燕初中时蹲过一年班,比章薇大两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同学,因此,她总自称大姐。
      “什么事?”
      “这,只跟你说,你可别对别人讲……”
      章薇听梁燕燕一讲,愣住了。
      他们三个人一时再没有讲话。
      章薇答应帮忙。可怎么帮呢?
      电影错过了。约会错过了。
      今天早上,章薇起晚了。本来,她想早点儿到校,借同桌范爱君的日记抄几段,再借学习委员的日记抄两段,东一榔头,西一笊篱,凑乎上一周的日记,交差了事。每星期六,一到交日记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的。可是,今天她赶到学校,预备铃都响了。她跑到教室门口,钟老师已经站在那儿了。从钟老师背后挤进教室,讲台桌上已经放满了日记本。
      坐在座位上,望着这一摞日记本,章薇的脑子里思绪纷坛:她想起昨天的照片;她想起昨天的约会;她想起昨天梁燕燕求她的事……她的心里忽然跳过一个念头:要是把这件事写在日记上,让这位新来的老师看看,他会怎么说呢?他会帮忙吗?
      这念头,有些古怪,一闪而过。这样的事怎么可以告诉给老师呢?
      日记本,一本本,码得整整齐齐,摞在讲台桌上。别看里面写的不怎么样,封面姹紫嫣红,倒是好看得很哩。
      下课铃声响了。
      钟老师抱起那摞日记本,象是在掂量掂量它的分量,他微微摇了摇头。这有些刺伤同学们的心。
      钟老师把日记本又放下了。他说:“这些日记本,我不看了。下课以后,班长把本都发下去吧!”
      同学们都惊讶了。
      章薇格外高兴。她没交呀!老师不看了,多好!“而且,从此以后,我也不再收同学们的日记了!”
      教室里骚动起来了。简直是新鲜事!起码在高二5班是新鲜事。这不破了容老师的章程了吗?
      “我虽然没看你们写的这些日记,但我敢断言,你们交上来的,绝大部分甚至全部并不是真正的日记,而不过是为了应付老师的。记的不过是一些套话、假话,或者是空话、大话。
      我们吃这些话的亏还少吗?讲这些有什么用呢?真正的日记不是写给别人看的。这是你们每个人的私有财产。别说我这个当老师的不可以看,就是至高无尚的权威,也无权侵犯……”
      同学们笑了。
      “同学们写日记,不是为了应付老师,不是为了得个好评语或好分数。同学们写日记,说明你们要求独立,说明你们认识世界、认识自己的要求和意识加强了!日记应该是你们最好的朋友。你们可以把你们的秘密尽情向它倾吐,它应该为你们保密,而不应该向别人泄露你们的秘密!我希望你们日记就记真实的,要不,索性别记,别浪费时间,也别浪费笔记本……”
      钟老师的话竟赢得全班热烈的掌声。同学们觉得一节课只有这时候最精彩。连钟老师自己也觉得,讲这些话,才是他的所长,而讲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真没劲,整整一节课,只有这时候,最痛快。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和同学们的心在交流,在融合。他奇怪,多日郁闷不舒的心情,此刻象云破天晴,爽朗了许多。
      第一课,获得了成功!钟林坦然地走出了教室。
      班上,体育委员李江流竟喊了一句:“钟老师万岁!”不过,钟林已经走远,他没有听见。
      又是鼓掌,又是欢呼,一阵阵声浪,从高二5班的教室里涌出,惊动了教导处的老长和石头。他们俩人的耳朵锻炼得相当灵敏,能从学生异样的骚动中,摸清学生的动向。经验告诉他们,高二5班,这些不是省油灯的学生们,一定又闹什么新鲜事哩。
      老长伸长了脖子,走出教导处,正要向高二5班走去,恰巧碰见刚刚走到这里的钟林。
      “小钟,你们怎么回事?这么热闹!”
      “没什么事!”
      “小钟,这个班的同学思想复杂哩,早恋现象又这么严重,你可大意不得哟!”
      钟林没再讲话。他冲这位曾是自己的班主任老师笑笑。他知道他是好心。
      “游晓辉的父亲,你找了吗?一定要查清那两个避孕套是怎么回事!在学校里竟发生这种事情,真是耻辱!……”是啊!现在的学生,真够可以的!钟林骂了一句。他差点儿把那两个该死的避孕套忘了。应该先找一下游晓辉,倒不必要先找他的爸爸。
      “这件事,你要抓紧。必要的话,要给游晓辉一个处分!”
      这时候,游晓辉象一条鲇鱼,正从这里路过。他一看见老长和钟老师在,想顺着墙边偷偷溜走,没想到被老长一眼看见,冲他叫道:“游晓辉,你过来!”
      游晓辉只好磨磨蹭蹭走了过来。
      “你的问题,向你们钟老师交待了没有?”老长厉声问道。
      游晓辉一肚子心事,不象昨日那么活蹦乱跳了。
      “你看看你,还象个中学生的样子吗?你跟我进来……”老长一指教导处的大门,游晓辉知道,今儿他又该倒霉了。只要一进教导处,他站在中间,四周坐着一圈老师,你一嘴,我一嘴,雨打芭蕉,连挖苦带损,那滋味儿够他受的!上课铃声又响了。
      钟林拦住了正往教导处门口走去的游晓辉,对老长说:“邱老师,先让他回教室上课吧!呆会儿放学,我去找他!”
      “好!你先回去上课吧!你的问题,要好好想想!别整天吊儿郎当,天是老大,你是老二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游晓辉回教室了。
      放学时,钟老师到教室里找他,他早没有踪影了。下午的课,他根本没来。
      叶秋月的日记——
      1979年12月12日晴
      我对钟老师的看法今天有些好转。他对同学记日记的态度太对了。日记嘛,别人就是没有权利看。谁也不许看。日记,只能是写给一个人看的。那就是藏在日记里的一个“我”……
      爸爸真讨厌。我越来越讨厌他!每天我拿出日记本,写日记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往我这边看,仿佛我在写不可告人的反动日记。他又想查出来,为自己立功,表现一下他的无产阶级立场有多么坚定吗?一想起这个,我就想起我的三叔。全家人,除了三叔,我看谁都不顺眼!
      妈妈见我总和爸爸顶牛,说我:“你小时候还听话,大了倒不听话了。”多新鲜呀!要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还象五、六岁的小孩一样,听任你们的摆布,那也就白活那么大了。
      我现在特别想三叔,我有一肚子话想对他一个人说……
第 三 章
      钟林第二次到教室里,看看游晓辉是不是回来了。谁知,教室里除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围在一张课桌上算代数题之外,班上已经没有同学了。
      “钟老师!”
      本来,钟林想悄悄走出教室,不想还是惊动了这两个同学。他们叫了一声。“你们还没有回家呀?”
      “我们做完这道题就走!”
      钟林望望这两个同学。他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女的长得很单薄,戴着一副近视镜,镜片后面一双眼晴挺大。她不算那种漂亮的女孩子,脸色有些泛黄,使人感到营养明显不足,而且间显着几分忧郁的神采。男同学长得挺壮实,一头黑黑的头发,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有着十七岁少年独具的活力。他显得比女同学有朝气,让人一看就喜欢。
      “你们叫什么名字?”
      钟林问罢,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答话。那目光有几分疑惑,似乎不大相信老师居然不认识他们俩。他们觉得老师一定认识,而且一定会从前任班主任,或教导处老长那里了解到他们两人的情况。
      钟林觉得他们的目光有着蹊跷的奥秘。这个班里早恋现象严重,凭直觉,这肯定又是一对喽。说心里话,对于邱老师的介绍,他不大以为然。他觉得邱老师把问题看得过于严重。青少年到了这个年龄,对异性有一种神秘感,心理学上称为是“性的萌动期”,这是正常现象。是由于他们的心理和生理特点决定的,犯不上大惊小怪。接任这个班主任的时候,邱老师一再强调要他抓这个学生早恋问题,他就想好了,他采取的是无为而治的方法。对这个问题,能不管的就不管,让学生自己去处理。因此,见到这一男一女异样的目光,他笑笑,说:“你们全班认我好认,我认你们全班同学,难了!……”
      他的话还没讲完,男同学用一种急促而赌气般的话说:“我叫陈国栋,她叫汪洁。”这语气有着明显的示威劲头。
      钟林立刻明白了,他们两个同学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语气。
      WC系列。他们两人就是WC系列。
      他的目光立刻象一支笔,写清了他的思绪,展现在陈国栋和汪洁的面前,他们更加反感了。索性不理钟林,埋下头,接着写他们的作业。这一下,弄得钟林很尴尬,觉得自己并没有得罪他们,伤害过他们呀,学生的自尊心真是娇嫩得要命,象是一嘟噜皮很薄、汁水又很多的葡萄,稍稍一碰,就会皮破汁流。
      钟林悄悄离开了教室。
      WC系列,是同学们给陈国栋和汪洁起的外号,各用他们两个人姓的拼音头一个字母,组合在一起,便成了WC。这又成了英语里厕所的缩写,加上系列二字,不伦不类,可同学们觉得挺好玩,便很快叫开了。
      汪洁的父母在外地,一心希望女儿成材,觉得这里是首都,教学质量好,从初一便把她送到她的姑姑家借读。虽说是亲姑姑,人家对她也不错,但毕竟远离父母,每年只有寒暑假回家两次。她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孤独感,非常盼望能有个知心朋友。可是,真难,初中三年,她没有交上一个知心朋友。她觉得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人家觉得她性格太孤僻,难以接近。她比一般同龄的女孩子显得早熟。她把业余时间都花在了读书上面,姑姑家有的是书,她在书里交了许多朋友,但更多的不是灰姑娘、格列弗、皮诺曹那些小朋友,而是娜达莎,是罗密欧,是安多纳德……一些她并不完全理解的大朋友。初三毕业时,她回到家,父母显得陌生了,世界显得陌生了。做父母的也觉得女儿变化太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父母想把女儿从北京接回家上高中,担心她再这么上学上出病来。可是,她却不象早两年对家那么依恋了。她愿意一个人,无拘无束。没有办法,父母只好依了这个任性女儿,让她重新回到姑姑家。
      高一开学,她和陈国栋同桌。
      陈国栋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论学习,门门功课,总是名列前茅。他的父亲是个汽车司机,整天开着十轮卡,游方僧一样绕世界跑。他的学习一直是妈妈抓。妈妈抓得严,许多题要是不会做,妈妈讲得比老师都清楚,即使上了高中,再难的数学题、化学题,也难不住妈妈。开始,陈国栋挺奇怪。妈妈学习这么好,当年怎么会没考上大学,而到一家副食商店当了会计?后来,他从姥姥那里知道了,就因为姥爷是个资本家。妈妈考大学虽然成绩不错,还是落榜了。她哭呵,哭呵,一连几天没有正经吃饭。同学们去大学报到的那一天,她没有去送行,呆呆地望着天空,可把家里人吓坏了……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妈妈发誓要找一个出身好的。就这样,一直耗到二十九岁,这是女人最危险的年龄,妈妈才和爸爸结了婚。妈妈没有别的希望,只希望他替自己争口气,考上大学,了却她的一桩心愿。
      陈国栋对学习多了一层动力。他对妈妈的感情比对爸爸更深。这倒不仅仅因为从小爸爸总跑外,总不在家,一回家,脾气又不好,不是和妈妈吵,就是拿他撒气。不是这原因。主要是他理解妈妈的一颗心。做父母的,谁不想望子成龙呢?但妈妈与别人家的父母不一样,她吃的苦更多,她积在心头的愿望更重。当陈国栋从姥姥嘴里知道了妈妈这些情况后,他真想象小时候那样扑在妈妈的怀里,告诉妈妈:“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可是,他大了。他克制了自己。小学二年级,妈妈最后一次给他洗澡,说死说活,他不肯脱下裤衩。从那时起,他象和妈妈一下子离远了,再没有这么亲热过了。现在,他觉得一下子和妈妈又亲近了许多。
      那一天,从姥姥家回来,妈妈觉得他很怪。他的目光里有一层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象有什么心事要告诉你。妈妈上了一天班,忙完饭,又查完他的作业,已经困的打起盹来。如果那一天,妈妈要是和他谈谈心,他便会把话都倾吐出来。现在,他只好把对母亲的爱和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过了几天,爸爸开车从外地拉完货回来,他的工资只拿回家十几块钱。妈妈问他:“怎
      么这么少?钱呢?”爸爸气了,借着酒劲,对妈妈胡沁起来:“钱?跑了黑道了,给了我相好的了!’妈妈说了他几句:“孩子都那么大了,你瞎说什么呀!喝酒就喝了,以后可不能象这么胡吃海塞了……”爸爸打断了妈妈的话:“胡吃海塞?你他妈知道在外面跑车多累吗?吃点儿,喝点儿,你还心疼了!”两个人越吵越凶。陈国栋生平头一次,站起来说爸爸:“爸爸,一回家就吵,你还象个爸爸吗?”爸爸急了:“你小子翅膀硬了,跟老子乍起翅了?”
      半夜里,陈国栋忽然听到妈妈的哭声。又听到爸爸的骂声。
      接着又听到爸爸“啪啪”地揍妈妈。他急了,披上衣服,推开里屋的门。他愣住了。这是爸爸和妈妈吗?妈妈敞着怀,拼命拽着身上的衣服。爸爸拚命撕着妈妈的衣服。他们在干什么呢?……
      这一年,陈国栋上初中二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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