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都是健壮军汉划船,又是风平浪静,这一来一回,也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待几个亲兵打着哆嗦返回时,天色已经由昏黄转为透黑。
虽然是临时宿营,两队的背崽军却并不敢怠慢其事。训练有素的士兵分批行动,挖沟建垒,砍伐树木,立鹿角、拒木,营盘栅栏,小小营盘的四周刁斗林立,烛火明亮,戒备森严之极。
张守仁试验过渡河速度和危险程度后,已经返身回营,虽然这些天多次见到背崽军宿营时的表现,却仍是忍不住在心中赞叹。
他的帐篷就在营地正中,待他回帐入坐,卸下盔甲,属下的两个队正已经到来求见。
“两位请坐,不必拘束。”
两个队正互视一眼,心道:“我哪里拘束了。”
却不得不答道:“是,多谢别将大人。”
见他们一脸郁闷,依次在自己面前坐下,张守仁心中暗笑。这两个队正都是背崽老人,对自己这样新来的别将并不买帐,只是出于军人听命上级的自觉,才事事请示。但是就他们内心而言,对张守仁并不信服。
“两位队正来此何事?”
“张将军,听说你命令大伙早睡,明日五更便动身。不知道有何紧急军情,需要如此行事?”
张守仁淡然答道:“军行过十日,除了遇到敌人零星的探马,别无发现。军中军心已经不稳,若是不急寻战机,只怕咱们未战先乱。”
他这话极是有理。背崽军凶悍骄狂,士气饱满时急速出击邀战,本以为最少可以追到敌人的队尾,激战数场。怎奈一直到了大河附近,却仍是在不停的饶圈子,好似拉满了的弓弦,若不射出,便要伤及自身。
见两个队正默然不语,张守仁又道:“蒙兀军每兵最少三马,决心撤退,可日行数百里而不疲惫,依我看来,蒙兀兵在十日前就由唐、邓方向往东京方向退却,估计这会子已经回到蒙兀草原上了。所以,依我之见,与其在这大河边上徘徊,在敌人马屁股后面闻他们的骚味,不如咱们直扑东京附近,看看情形究竟如何!”
此语一出,两名队正立时大惊失色,同声道:“将军,此举太过冒险!”
“为何?蒙兀兵跑的一个不剩,还有何险?”
“将军,东京一带,是伪朝中心,数十万大军枕戈以待,纵是战力远下我背崽,却也不可觑。若是身陷其中,只怕难以脱身。”
“是的,确实如此。况且,这么大的事,若是不请示方校尉,也很不妥当吧。”
张守仁冷笑道:“你们不是一向吹嘘说,背崽军天下精锐,纵是在数十万蒙兀军中,亦可杀入杀出,不在话下?”
两个队正听闻此言,只觉张守仁蛮不讲理,将平时大伙说的壮声威,涨士气的话拿来堵他们的嘴,却偏偏不能反驳。
总不能和他说,那是平时胡扯,当不得真的。
见他们面皮紫涨,难堪之极。张守仁知道这两人毕竟是职业军人,不善言辞,此次被自己逼的无话可说,已经是大获全胜。若是继续逼迫下去,只怕惹急了他们,反倒是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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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背嵬扬威(五)
他将原本略显轻佻的神色收起,向二人正色道:“两位将军,请听说详细解说。”
说罢,长身而起,向外令道:“来人,将地图取来。”
自大楚太祖整军顿武,意在北方时,军中的很多细微处,都与以前不同。比如这皮制地图及推演战役用的沙盘,均是经过太祖改良制度,由京城致知院的学士们常年勘测汇制,很是精准。而学会用经纬度和罗盘看地图、海图,也成为大楚军人的必修课程。
几个亲兵听得命令,立刻将随身携带的羊皮地图取出,在帐内的几案上摊开。
“两位请看。”
张守仁满脸自信的笑容,用手指着东京,向他们笑道:“东京,是伪朝的国都所在,常人都以为蒙兀人和伪朝必定会以大军驻守,以备万全。其实不然,蒙兀人起于极北草原的苦寒之地,那里放眼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蒙兀人眼中,繁华的东京并不是安身的好场所,还不如在草原上幕天席地,更加舒服。是以,蒙兀人不愿居留于汉人地界,战事一了,战士们便想带着抢来的物品和女子,回到草原上享受。正因如此,蒙兀人的强兵,留在伪朝的很少,多半驻守在重要军州,防着大楚。襄城一战,除了从北方来的蒙兀主力,便是原本驻扎在扬州、徐州,还有东京及幽州等地的驻军。襄城一战,蒙兀军死伤极惨,虽不是大败而回,却也是伤了筋骨了。以我看来,他们留守的兵力,必定单薄,而且,断然不会留在东京这样的内地大城。而是必定放在与大楚交界的几个重镇,以防咱们大举追击。至于襄城方向,他们干脆放弃,反正咱们一不敢去攻打东京,二不敢越过黄河。”
两个队正均是征战十年以上的职业军官,如何不理解张守仁话语中的含意。两人均是眼睛一亮,凑上前去,手指地图,向张守仁道:“将军的意思是,敌人实其外围,虚其腹心?”
“若是我们先行渡河,自北方绕道而行,至东京河面,再渡河往东京地面迎敌击之,必定能得大胜?”
张守仁大笑道:“两位将军,我正是此意!”
两个队正虽然被他英毅果决的表情和语气蛊惑,自己亦是觉得张守仁的看法极是有理,然而从军多年,棱角早被磨平,未虑胜,先虑败。
此行纵是大有把握,却是不是张守仁说的那么轻松。东京毕竟是敌人腹心,周边的驻军最少在十万左右,自己这一小股二百人的背崽军,就是个个勇武过人,就是敌人站着不动,也砍不死那么许多。况且深入敌境,消息不通,粮草补给断绝,稍一疏忽,就是全军覆灭的结局。
两人迟疑半响,虽然很是动心,却并不敢立刻答应,对视一眼,又向张守仁道:“张将军,我们也觉得将军所思很是有理。然而此计毕竟太险,大帅派我们出征,不过是尾随蒙军,看看敌人是不是当真撤走。咱们在这大河边上巡视多时,并没有遇着敌人,想必也是真的撤走。论说,此时回军襄城,就算有功了。若是渡河往东京去,成则大功可立,败了,咱们必定会被行以军法。况且,就算是我们不畏惧生死之事,也需为兄弟们的性命多加考量。”
张守仁皱一皱眉,向他们道:“敌人在东京附近,只有一些乡兵镇守,全无战力。京师中到是会有一些蒙兵和一两万人的强兵,不过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底细,必定不敢轻出。”
他面色诚挚之极,见两人仍在迟疑,便又道:“两位不必担心。若是在东京附近,敌人调动大军,咱们也随时可以撤走。以背崽之能,难道还能被困死不成。”
“可是方达校尉不曾知道……”
“这不必担心!方校尉将两队背崽给我,就是由我统领。将来纵是干犯军法,也是我这个主官被罚,与两位无关。其实若是我断然下令,依大楚军法,你二人也需听我令行事。不过,我却不愿与两位争执,总要说服大家,这样行事起来,才更加的得心应手。”
两名背崽队正终于被他说通,在巨大的利益军功面前,难以抵抗诱惑,终于齐齐点头,向他道:“如此,咱们就遵从将军号令!”
当下众人计较一番,将行军路线、补给,辎重、医药等物准备停当,一直议到一更末刻,帐内的烛火换过一遍,眼见又要燃尽,张守仁这才打着呵欠,向他们道:“两位将军,还有三个更次不到,咱们就得动身,你们早些歇息,明天一早,便即过河!”
两个队正闻声而起,他们也是疲乏之极,张守仁如此体恤下属,倒也难得。两人依次行礼,倒退而出。
张守仁说服二人,只觉得满身轻松,惬意之极。其实背崽军中很是排挤外人,象张守仁这样,并不是从背崽小兵做起,而是直接调入做了别将,很难令全军上下心服。因为此故,他这样的襄城守卫战中的名将,在这里居然并不被人敬重,并不能做到令行禁止。
对他而言,最迫切的,就是领导背崽军得到一场大胜,坚立自己无敌名将的赫赫威名吧。
他从军已久,经历过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恶战,对袭扰东京,到也没有什么担忧害怕,隐隐然,到有些微微的兴奋。
张守仁将帐中残烛吹灭,安然睡下,不过眨眼功夫,已经酣然入睡,无论前途道路如何坚难险阻,他竟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酣甜一觉睡醒,不过才四更出头,却是再难入睡。当下爬起身来,穿衣束甲,整理兵刃,待他收拾齐整,整个营地里已经人声鼎沸,全营二百多将士多半起身,随军的厨师料理些熟食,让军士食用。油香肉香随风传来,令人精神大振。
他步出帐外,振臂舒腰,在营内绕行一周,见所有的士兵均是喜上眉梢,对可能危及性命的恶战却似浑不在意一般。他看在眼中,却也不觉得欣喜。本朝初起时,太祖不过是寻常布衣,天下纷乱非常,难以以常理治国。是以开国时,不禁军队抢掠敌国财货。象背崽军这样的强兵,更是以鼓励士兵抢夺民财自肥,以激励士气。事隔百年,大楚军队对这样的行径仍是较为纵容,却从没想过,北方虽然又丢掉了二十余年,然而北地百姓仍以大汉华夏后裔自居,以大楚百姓为荣。每次楚军过江征战,军纪败坏,甚至到了荼毒百姓的地步。因为如此,近年来征战得到的助力越来越少,原本活跃北方,与大楚官兵相为呼应的北方义军,也是对楚军渐生敌意,甚至有不少人一怒之下,投靠了伪朝。
张守仁对楚军这种恶劣的行径心知肚明,却也没有办法更改既定俗成的规据。各地的防御使、京城的枢密使都没有办地,他一个小小别将,还能翻天不成。
等东方的天空稍微露出一丝鱼肚白,半空中的启明星渐渐黯淡无光,消失不见时,两百多楚军将士已经一次渡过黄河,立身北岸。自从当年幽州事变之后,汉人楚军的足迹,还是第一次越过这条大河。
两队楚军以十人一小队的队列行进,整个队伍发散开来,全数骑马,声势却也不小。北方地貌与南方绝然不同,大河两岸全是灰黄的泥地,很是干躁。树木极少,连野草都显的矮小枯黄,不过两百多匹马的骑兵队伍,居然也扬起了漫天的灰尘。
北方残破。楚军队伍越过黄河之后,整整奔行了五天,绕道晋州地界,过洛州,直至滑州。沿途州县数十,百余年前,最少有两三百万的人口,现在满眼望去,村庄破败,绝少人烟。野狗豺狼遍地,到晚宿扎营安睡时,这些野兽绿油油的眼睛不住的在营地四周巡看,直到营内的士兵发箭追射,这才散去。
张守仁一路看来,只觉得触目惊心,蒙兀人在北方的破坏,他也只是耳闻听说,直到过河之后,穿州过府,眼中看到的,听到的,无一不是蒙兀人多年来在北方的暴行。蒙人凡破一城,除了年轻女子与工匠之外,其余军民则被赶出城外,以刀枪弓箭加以杀戮,不论百姓如何哀求哭喊,那些蒙兀人却是绝不容情,仿若魔鬼。北方数十名城,过千的州县,近三千万百姓,自从四十多年前蒙兀人兴起,开始攻伐北方,数十年丧乱下来,存者不过千万。
他心中恼怒愤恨,每常看到有村庄全无人烟,初时还很是怪异,待后来发现经常有全村布满尸骨,均是身负刀伤剑疮,显是被人屠戮而死。这些尸体或是趴伏于地,被人从重后砍死射死,或是仰面朝天,头骨森然,两只空洞的眼眶看向半空,仿佛在向后来人控诛着蒙兀人的残暴。
张守仁在战场上见的死人多了,却仍是无法接受整村整村百姓被人屠杀的惨景。见着他们的尸骨,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萦绕心头。
悲酸、害怕、愤怒……
种种情绪夹杂在一处,使得他先是茫然失措,既而又愤恨难平,简直要失去理性。与旁人不同,他是在第一次襄城保卫战中失去父亲,母亲亦是因伤心过度,早早逝世。论起对蒙兀人的恶行的感受,自然要比旁人深刻的多。
看着一村又一村的尸体,或是已经成为枯骨,或是刚刚**,甚至血迹尚存,显然是这次蒙兀人败退时的杰作,看着这些尸骨,张守仁眼中一片模糊,竟仿似那些衣着破旧,惨死刀剑之下的百姓,就是自己的父母。
“这是军人之耻,请诸君牢记!”
张守仁身处滑州北端的郑县,眼见得黄河岸边废墟一片,大河边上的诸多村庄血迹末干,陈尸处处,有不少年轻女子赤身**,显是被**而死。
他脸上怒气勃发,虽然一路上见的多了,但是这尸体尚似有余温,敌人去之不远的景象,仍是让他愤恨非常。
天空小雨淋漓而下,四周灰蒙蒙一片,不远处的大河开始激起浪花,发出阵阵激流涌湍之声。
“将军,蒙兀人就如蝗虫一般,路过之地,人人遭殃。身为军人,最要紧的是冷静,将军还请息怒的好。”
张守仁扭头一看,见是第一队的队正李勇。
他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得点头道:“罢了,全军也歇息的差不多了,命人鼓起羊皮筏子,咱们这便冒雨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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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背嵬扬威(六)
此时天地间一片苍黄之色,连日阴雨,黄河水流比当初过河时激湍许多。李勇尚且没话,第二队的队正唐伟却插话道:“张将军,此时大河波涛汹涌,与我们当日渡河时不同。咱们是不是要等雨停风歇之后,看看情形如何,然后再渡河?”
张守仁转头四顾,只见那雨水虽是不大,却是密雨成线,细细密密的连成一片,笼罩在这一片天地之间。
他忍不住摇头苦笑,向唐伟道:“不成。秋雨难停,这五六天来,老天就没有消停过。咱们若是在这里呆着,暴露了行踪,让敌人大军围上来,还不如渡河更安全些。”
见两个队正脸上仍有迟疑之色,张守仁冷笑道:“你们必定是害怕去得回不得,若是河水大涨,咱们过河后无法返回,被困死在东京四遭。或者,河对面就有大军驻扎,咱们一过河就被发现,到时候难以脱身。我告诉你们,行军做战,最忌胆怯迟疑,为将军者,更不能畏首畏尾。狭路相逢,勇者胜!”
背崽军一向以轻勇彪悍闻名,两个队正此时被张守仁以胆怯畏战的罪名训斥,心中均是气恼,当下向张守仁齐声道:“既然如此,就请将军下令。”
“很好,传令全军,立刻渡河!”
此时雨势发大,然而号令一下,全军将士却也并不叫苦,立时从遮雨处行出,充气放筏,不过片刻功夫,各人身上均已湿透。十二艘大筏子满载人员物资,缓缓放入水中,各人将自己的战马缰绳牵住,牵着战马一同渡河。
河水沽沽而响,激流不住拍打着战士们的盔甲,不时有大浪掀起,重重拍在战士身上。每当有稍大点的浪头拍来,全军上下均是心悬不已,唯恐船小人多,抵受不住。不论背崽军如何勇猛,却也承受不住如斯的天地之威。
等皮筏行驶到大河中央,船队前列眼尖的士兵突然齐声叫道:“敌军,对岸边上有敌军!”
张守仁心中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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