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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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蚂蚁-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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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成兰色的墙壁外响起电铃声和小学生此起彼伏的嘈杂声。老师再见。我跳下双杠,他们放学了,我也要收摊。

    热爱夏天的味道。到处是白花花的阳光和翻动的绿叶。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万物尽曝眼底,无处可逃。乒乓球桌由水泥浇铸而成。我买杯饮料坐在上面,百无聊赖。什么东西从半空掉落,在球桌另一端。原来是条女式内裤,粉红色,带花边。我想起后面的楼是女生公寓。洗好的衣服挂在窗外的铁丝,像万国旗帜。一层到九层,全部如此。它成了学校公寓区的显著标志。要离开,胡小生搂着一个人的肩膀朝这边走来。他穿米黄色衬衫,被搂的是红T恤。他向我介绍他的新朋友:郭志发。蓄长发,走路时头部揣动。郭志发边走边给我们说笑话。昨晚停电,几个兄弟闲来无事,口袋里又缺少人民币,就坐在黑暗里捉弄人。拨8520XXXX。对方问找谁。哥们和蔼可亲地说:您好。打扰一下。我们是吉祥村电信局的,正在检修线路。麻烦您配合一下,把26个英文字母从头到尾念一遍。便于我们提高通话质量,更好为客户服务。谢谢合作。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喊一个人的名字。另外一个人接电话。我们又重复上面的话。他说愿意合作,就念起字母来。完了,哥们提醒他倒着念一遍。你知道,这有难度。他停停顿顿,总算解决了难题。完了说不客气,再见。公寓里的人趴在电话机旁,如同重大机密似的。遂大笑。模仿。喷水。挨揍。一连贯的动作。西安哪里有什么吉祥村电信局。郭志发笑的真夸张,脸部的肉挤到耳根,形成大包。是的。西安没有这样的局,但是有卖吉祥麻花的。他听后,用奇怪的眼神看我,突然笑起来,说老兄你真幽默。接电话的明白过来,一定会很有趣。

    郭志发自诩篮球技艺高超。抢篮板,三步跨,无所不精。我有理由怀疑他的自吹自擂。155CM,活脱脱的土行孙,缺乏先天优势。我征求胡小生的意见。他索性翘起拇指,称啧:了不起,圈内公认的篮球先生。我打算相信他一半,另一半待实践检验。比赛中,红色大号球衣遮住其球裤。滚圆的皮球在指点高速旋转,一脸无所谓。有人担心球会不经意落下。他食指微弯,重心下移,转动的皮球沿指关节至手背,高抛,身体转圈180,球恰如其分地落在另外一只胳膊的肘关节。他不讲究战略战术,只要逮住机会,不管前后左右哪个角度,都是最佳的攻球方位。过人技术更为精湛。遇人高马大,则利用身材优势诱球,使其出其不意穿越对方裆部。若护裆,声东击西,指南打北,左手运球间,身体已从右方窜出,球入彀。防守鄂然无反应。遇夹攻,球会被准确传入队友手中,力度有张有弛,使人舒适无比。夹攻死盯不放,他忽左忽右,虚张声势,调引力量。遇围攻,实在不妙了。那还是篮球比赛嘛,干脆叫群殴得了。有人不服输,散场会给淌汗的嘴里灌水,朝他翻眼睛晃拳头。

    茶秀本来没有多少人。大体尚好,美中不足的是椅子太硬,杂志太烂。一块钱一杯清茶。他们两人热火朝天地聊天。说比赛,聊游戏。交流游戏操作的最新经验,即发现一种新的换枪方式更有效地杀敌。手机铃声。郭志发说几句就挂断电话。他指着手机背面的贴照问胡小生怎么样。胡小生说盖了冒啦就是鼻子有点瘪。他冲我问。我说绝色。你没有看怎么会知道?非礼勿视,我嗅到了烧豆腐的味道。我低头翻杂志。每隔几分钟,他回头问我对不对。我答对。没人说话。他们注视着我。我说你们说的好,继续说。郭志发把纸杯摔在大理石台上,愤怒地说:没劲,你这人——我承认,我这人,真没劲。霎那,一枚暗红色东西投射到我的眼球:是肉痣。小指头蛋那么大。这颗痣曾经出现在205路公共汽车上。假如他穿上那件皮夹克,会是同一个人。突然,我像一个秘密分享者,共同承受着别人内心的紧张不安,伴随着油然而生的厌恶和恶心。

    他们要去切磋琢磨好的杀敌技法。我要回去睡觉,或者做些别的什么事情。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分手时,胡小生说突然想起一件事。是一个和手劲有关的比赛,时间是下星期,问我能不能去。我说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郭志发冲我笑,好象识破了我的诡计。

    0912

    奶奶去世了。也许是在午夜,或许是凌晨。当然,是天大亮之前。负责,拿人的小鬼便交不了差。一早就接到谁的电话,声音急促,略带嘶哑。线路不好,只听到一片悲怆之音。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面色严肃,请求老师批准两天假。长期以来,我一直为请假找不着合适的理由倍感焦虑。要么发烧,要么打喷嚏感冒,流眼泪。诸如此类,连老师也腻歪,问能不能换点别的。这一次,我终于找到天理可容的理由了。果然,老师关切地说,节哀顺便,快去快回。伙伴也安慰说人死不能复生,别太难过,注意身体,不要担心笔记,路上小心。

    有人在房间说话。不大一会,三姑哭起来了。她坐着奶奶经常坐的靠背椅,躲在一个角落里哭泣。她哭的很伤心,没有人来劝,我觉得她大概不会停下来。其他人一言未发,满面愁容。他们剪白花,制桃符,操办酒席,做应该做的事情。我拉拉三姑的胳膊,劝她不要再哭了。她哭的越发厉害。领事朝这边走来,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你奶最疼她,让她尽兴地哭。又问我要不要瞻仰奶奶的遗容。我没有说话。他磕磕烟袋,独自向厅堂走去。棺材放在铺好麦秸的地上。奶奶睡的正香,脸庞盖一方蓝边手帕。我瞥瞥,表示不愿意看。领事说你是长孙,要哭出声来。不知什么时候,三姑停止哭声。她支开领事,说:算了,不要为难孩子。

    两边放了守灵用的蒲团。我们就这样坐着。白蜡烧尽,我起身换只新的。我有些累,双腿麻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脖子发酸,似乎真的随死者的灵魂走了一遭。

    奶奶突然一反常态,思路特别清晰,向大家宣布她马上要死了。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只有不远万里赶回来的三姑认真地说:真的不行了,抬头纹已经开了。奶奶亲自指挥大伯大婶在哪里能找得到她的寿衣,还自信地说箱子钥匙放在枕头下面。等大婶几个女人七手八脚给她换上寿衣后,奶奶没有接上一口气,就过去了。大约凌晨三四点,众人开始按部就班准备后事。

    听见火盆摔破了。起棺时,棺材微微向东南方倾斜。有人说奶奶到死没能闭上眼。所为何事,恐怕永远没人知道了。同时,响起熟悉的唢呐声。从此刻起,一切进行的很快。四个强壮的人抬着棺材,向十二队出发。热风频袭棺盖的被单。地面黄土飞扬,热度迅速加强。我不知道为什么走这么久。我望着四周的田地。一垄垄碧油油的菜园,一片红绿交融的土地,茅屋镶嵌其中。我明白奶奶的心。夜幕未落,该是多么忧伤孤独的时刻啊。此刻,这块土地焦黄冷酷,令人无所适从。

    我看见阿力把铁锨插进刨开的新鲜土壤,给手掌吐唾沫,扬起了第一掊土。落土,意味着死者要入土为安了。我给阿力拍打身上的土屑。他笑着说我出过力了。我递给他一只烟,表示感谢。

    返校。我整整睡了一天。冲凉时,我考虑今天有没有别的事做。我叫晓羽一块游泳。虽然不太会,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游泳池才两米高,一伸腿就能露出头。人挺多。我在水里瞎扑腾,转眼间找不着晓羽。她是个心地不错的人。就凭这点,我也要设法追求她。假如能搞到月老的地址,我会贿赂他,只要他有这个嗜好。我眼巴巴望着上苍,不知怎么办。晓羽游到我身边,眉毛沾满水,头发贴住脸,她笑。我推救生圈,慢慢往池边走。太阳愈加强烈。她又一次下了水,隐约间,我瞧见她的腿根皮肤有烧伤的痕迹。我追上她,揽住她的背,一起游。她说太阳可真大呀,我都不敢看。用手直搓胳膊。回去路上,她问我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怎么连个人影也不见。我如实相告。她听后,加快了脚步,没有说什么。我想说生老病死乃自然天理,终究没有说出来。下次出来时,她把什么都忘了。

    生前,奶奶最爱吃石头馍。那是陕西的的地方特产。她往往取出一块来,分成两半给我吃。她牙齿残缺不全,用仅存的几颗门牙仔细撮。我笑她,她不以为然,端起洋瓷缸喝白开水。奶奶住的土炕极大,可以连翻两个跟头。冬天,外面寒风凛冽,屋里却温暖如春。即使不盖棉被,也不会生病。

    这个星期,我用功学习,间或和大伙租碟看片子。我知道了“电影分级”这样的新名词。二十六个字母,从前往后排,最好的片子当然非A片莫属。东方人注重情调,技巧性强。西方则不同,看重实力,比较敬业。日韩人接近于西方,而欧洲巴黎人具有东方精神。觊觎环球,性格虽迥异,却是一家人啊。

    我不断得到从家乡传来的消息。小雷告诉我他爸给他找了一个媳妇。不到三五天,双方家长初步定下这门亲事。他满心欢喜。不愧到了速配时代,几天下来,用他的话说,彼此对上了眼。小雷看未婚妻是:

    鬓络乌云,脸痕薄带山阴雪;黛熟柳叶,眼溜秋波冽。

    袅袅腰身,不够些儿捻;初生月,画裙深掩,一瓣莲新折——

    《右调*点绛唇》

    未婚妻也看小雷:

    长臂如猿,英姿如虎,磊落赋雄才,更星眸炯炯;丰神熠熠,韬略满胸怀。

    真是一双两好,行乐在秦台。

    适逢星爷电影风行天下,小雷也是个与时俱进的人。把那段台词拿来背给未婚妻,虽是关中方言,倒别有风趣:

    曾经右倚份真诚地干情拜灾饿面浅;饿莫气拯西;挡饿史气塔地时候;饿干倒后会。人师间贼搭地通酷摸锅愚呲。入过;伤舔给饿挤灰让饿从来椅回地花;饿灰对那个女娃奢:饿哀馁;入过;匪要吧这端干情假伤歌椅接先地花;饿希枉是椅弯撵!!!

    趁没人时,未婚妻则会唱最拿手的歌曲: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三十里铺遇大路,拆了戏台修马路;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三哥哥走了回来哩;

    洗了手来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线;

    三哥哥当兵戏楼站,四妹子又在崖畔上站;

    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硷畔上灰塌塌;

    四妹子爱见那三哥哥;你是我的知心人。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咱们两人没盛够。

    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你把我舍在半路口。

    有什么话儿对我说,心里不要害急。

    任务摊在定边县,三年两年不得见。

    有心掉头把你看,心里头害麻烦。

    有心拉上两句话,又怕人家笑话。

    似此有一段时间,女方家长要单方面撕毁婚约,只因门不当户不对。他气不打一处来,要找人论理。怎知道对方说我的女我想嫁就嫁谁也管不着。他消沉数月,狠下心要离村外出谋生。他眼圈发红,骂他妈的我娶媳妇碍谁了又不是跟他结婚。是啊。什么年代了,这帮人的脑子进水了,全他妈封建余孽作怪。我们叙叙话,火车要开了,我送他搭上开往温州的列车。耳边仿佛响起他未婚妻给他唱歌的声音。
第二回
    第二回

    0910

    有一件事情值得告诉余红星。他若有心的话,甚至可以采用柔和的调子写给时尚杂志:仅仅过了半年,郭志发便和杨婵相识了。杨婵是假肢工艺学校的学生,她在城东校区寄宿的时候,宿舍里会莫名其妙地丢东西。只有本宿舍的人才会有宿舍钥匙。有句话叫:家贼难防。宿舍总共住进五个人,来自天南海北。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每个人都怀疑别人每个人也是被怀疑对象。一时间谣言四起,人人惶恐不安。被人盯住时,杨婵则针锋相对,板起脸和她们吵,快要疯掉。

    她从钟楼逛回来,看见虚掩的门。心里充满厌恶,还有更令人讨厌的事:公共汽车上有人占便宜。

    她的钱包不翼而飞。临走的时候,明明放在书架上,夹在《肢体艺术》和《法语学习》中间。

    她气急败坏——里面装着身份证,还有省吃俭用的人民币。“谁拿走了我的钱包?是谁——”她嘴唇发青。有个人听到喊声,从外面跑进来问杨婵你怎么了。然而她没有应声。她重新整理书架,床铺,发觉小偷翻遍了她的袜子和内衣。

    杨婵突然号啕大哭,没有人劝慰。

    几天后,她找回属于自己的钱包。是清洁工打扫时在垃圾桶发现的。除了钱,证件俱在。她愤愤地想:这是杨婵的个人财物,合法所得物,有什么值得他人留恋的?

    事情过去数礼拜,杨婵回到宿舍,仍然禁不住打寒战。看样子即使费尽心思赔尽小心,只要有人缺少钱花……根本防不胜防。

    对杨婵来说,郭志发这个人相当陌生,而且是以反面形象出现的。头一次,205路公交车。来自后面的力量让她面部涨红,身体尽量向座椅下方微伏。最近一次,意想不到的竟是同一个人在同一辆车里对同一个人干着同样的勾当。

    郭志发慢慢地说你就住这种地方?如此冷嘲热讽使她偶尔变成小偷。当一件本是别人的东西突然变成杨婵的,只一瞬间,而刹那间心惊肉跳的刺激足以打败她的意志力。她为此热情高涨,极有成就感。这是一种自鸣得意的快感。

    在班里,她盯死那么几个人,追踪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凭外表和所携物品判断下手对象:一些制作考究的皮包、手表、外套(各式各样的,面料花色不尽相同)。可能她根本不需要那些东西,根本用不着……然而情不自禁……她仔细观察周围人的头颅、四肢,正面、侧面。譬如上选修课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娃娃脸,修长的小腿,穿着不俗。身上的东西肯定值钱。

    郭志发看她的润滑的阴部非常漂亮。阴影有只精致的蝴蝶夹,挂着四颗小铃铛,不住晃荡。

    超凡脱俗!

    同时,杨婵有一份在超市打零工的活。除去车马伙食费,所剩无几。勉强增加工资,也是杯水车薪。

    还有一件事情应该告诉余红星。说起来算是件糟心事。

    眼看就要到年终考试,十几门课程,杨婵完全没有精力对付。尤其是关于假肢和人体乃至与社会之间复杂的关系,更加让她头脑发蒙,灰心失望。老师站在讲台上汪洋恣睢,一环套一还,环环套不完,再三再四强调神经细胞的重要性,其实不过是拾人牙慧。偶尔,老师无比深情地展望假肢艺术的广阔前景,好象站在浩瀚的太平洋顿时辽阔了胸怀。令人发笑的幽默。杨婵笑不起来。

    果然,有一门课,她得了很惨的成绩:40分。离及格线还差20。

    杨婵遭到迎头痛击,一时如落万尺深渊。放在她面前有两条路似乎行得通。直接去找他,向他提出抗议;要么委曲求全,想办法请求他提高分数。虽然做的过分。

    她不得不去找那个老师。他正在客厅里打电话。几分钟工夫,他答应了杨婵的请求,而且保证给她很好的分数。但是——她得让他知道为什么会考的那么糟糕。杨婵造谎说:我爸爸死了。你知道,每个人只有一个父亲,而他——一月前——谁也料想不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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