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天地似是全然缟素,连吹过的风,都染着一片哀伤的惨白,更遑论京城中铺天盖地的雪白麻布,目之所及几乎都是。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以儒雅刚正,清明端方著称于世的左相,既是辅助乾嘉帝上位的第一功臣,更与倾国皇后是知己。
生前他没有留下一子一息,更没有留下一分产业。如今逝去,灵堂和墓地却件件都由乾嘉帝亲自选办,极尽奢华。
自发来拜祭的人很多,其中不少更是当日受过左相帮助的。灵堂里来来往往,几乎如街道般繁忙。
幸而乾嘉帝早已说了不许在堂中祭拜香火,只因左相生前自是不喜这些,死后更要留他一个清静。因此,人虽然多,也不过就是来往密集喧闹一些。
在灵堂后间,隔了那道雪白麻布的帘子,觉茗担忧地看了看那个依然坐在上首的人。
她虽已经坐了许久,可始终像离了魂似的,只会盯着帘外那个乌黑棺木发呆。
觉茗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正在外间坐着的梁逸,却不其然撞上了梁逸也刚好探视进来的眼光。她咬了咬唇,试探问道:“娘娘,可需要吃点东西?您已经两日不曾吃过东西了。”
自两日前,娘娘在宫中听说言官聒噪,不许皇上将左相的灵柩送入皇陵,她才终于走出了自回来后都不曾出的屋子。
可是觉茗没有想到,她这一去,竟然就是去了金銮殿,用她的机敏善辩折服了言官,让左相入皇陵的事定了下来。
觉茗明白,娘娘其实也知道皇上此次行为实属任性,哪有不是皇家人,却入了皇陵的道理?只是她更明白,正因为皇上与娘娘早已视左相为家人,更胜于他们本身的皇家,所以二人才会如此坚持,即便是他们百年之后也要与左相为邻。
此时看见宣王试探的目光,她心中不禁黯然。
可是,外间忽然便传来山呼万岁之声,她蓦地回神,知道是皇上来了。
梁逍行色匆匆,摆手让灵堂所有人都平身后,便听到小麟吩咐下去要起驾。
他不再顾其他人,只手撩起那道雪白的麻布帘子,唤了一句:“阿清。”见到苏清雨终于抬眼看了看他,觉茗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梁逍走上前,看了看苏清雨依旧苍白的脸,有点担心地问道:“灵柩快要送了。你如果不适,倒不如别去了?!”
苏清雨却摇着头,用手扶着身边小几,慢慢站了起来。
觉茗忙在一边撑住她的身子,扶着她走向外间。
外面的人见状,都蓦地惊了:原来皇后竟一直就在后面!可见往日都说左相与皇后感情深厚,并非虚言。顿时,又是一片山呼千岁。
苏清雨却连平身的话都说不出了,只是颤颤巍巍走向外面,上了门外的轿子。
梁逍担心,忙追上去,一起上了轿。
左相发丧,帝后送行。送葬队伍竟前后延绵了十余里路。
一路上,纸钱纷飞,哭喊声震天,惊了天宇,撼了人间。
车厢中,听着外间的动静,梁逍始终抱紧苏清雨有点瑟缩的身子,自回国后便忍了多日的泪,终于倾泻而下。
到了皇陵。人们却只见帝后不发一言,定睛看着那乌木灵柩由国师送入墓穴,脸上虽已无泪,但未干的泪痕,与那深切的哀恸,早已不言而喻。
在场人无一例外被打动了。焚香时,那片惊天动地的哀嚎恸哭,竟比上一次的先帝下葬更悲恸七分。
葬礼完毕,梁逸奉命送帝后的马车回宫。
坐在领头的高头大马上,他只听见复又静寂下来的皇陵内,松涛阵阵。留下来的僧道,吟诵余音依然缭绕不绝。
此刻,徐徐拂过面庞的风,暖极了,恰如焕之的笑。
喉头一紧,他忍住眼中温热,双腿一夹,便策马飞驰而去。
《俞史》记载:
乾嘉四年,夏。
俞大军攻破天狼都城,天狼为俞附属国。
然,俞军搜索天狼元王良久,则未果。
乾嘉四年秋,五岁天狼新君光禄帝入朝觐见。未见帝面,已无力迈上台阶。
后闻之,遂赴金銮殿,亲引光禄帝带入后殿安抚。
尔后,复见帝面,光禄帝已复常态,尤甚喜后,一如呀呀小儿,依赖不离。
后遂请帝命,引光禄帝入宫暂住。宫人传闻,光禄日日与后相处犹若母子,直至回国,哭闹不愿分离。
从此,光禄帝视后有如亲母,每逢节庆必修书慰问,语气如子侍母。
如是者,每年亦然。
至后终,光禄亲至吊唁,哀哀不可语。
已是入冬时分。
这日,苏清雨的咳嗽又犯了。
秋寒越发重了,觉茗记起皇上早吩咐了要把冬衣拿出来,好随时准备着的。
手中翻着箱子里的衣物,她不由得佩服起皇上来。
每日里,皇上不是接见使臣,就是处理天下民生,然后还有边疆战事,都忙得没有一刻闲,竟还能分心管到这后宫之事。
不过幸而他的后宫不大,也就只有娘娘这一处要费心思。
早在回宫之后,便不知道是谁传出了皇后娘娘其实早已无法再育的话。一时间,要求皇上纳妃的说法甚嚣尘上。也便有了各种挤破脑袋都想要进来的人。
从此便可常见言官上奏,要选秀女入宫,可每每话没说完,皇上便当众在金銮殿里拂袖而去。
也有上折子的,但大多总在不久后便出了事故——不是查到奢华靡费吃了公晌,便是在朝中拉帮结派。久而久之,倒没有人敢公然再提了。
宫中却偏没有个能说话的太后太妃可以亲自对皇后晓明大义——众所周知,皇上生母早已去世,连养母徐太后也在年前身染恶疾,只怕不久于人世。所以扩充后宫一事,根本没有人可以管束。
过了不久,便开始有不少皇亲贵族,趁着大小节庆在宫中宴席的机会,带了女儿或是家眷入宫。
他们本来是欣喜的,只因每逢这些时候,皇后总是不在的居多。
可即便皇后身子不适没有出场,皇上也都只是与朝臣们谈笑风生而已,对那一众打扮入时的娇儿美女,冷淡得根本如路人无二。
本来,香儿与觉茗都觉得,这些事情如夏日雷声一般,热闹一阵,过了也就淡了。可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她们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了。
只因那些折子都朝皇后而去了。
那些朝臣们,一个个都仿佛是现在才发现应该要关心皇后似的。日日总有人找机会来接近探视。不是寻医问药,就是提议把自家孩子送到皇后膝下承欢,再不然,就是绕了个圈子,要请皇后为新生儿赐名的。
娘娘身子不好,有时一日下来,尽是处理这些,甚至比皇上还累。
觉茗清楚,娘娘心里何尝想这样?只是身为天家,若在这子嗣上栽跟头,不说能否保住皇位,即便是性命,说不定也难保。
所以无论是纳妃还是上疏,娘娘心里尽管难受,却也始终忍着。
皇上其实也心知肚明娘娘会是这样的反应。所以那日,觉茗才会亲眼看见皇上发了脾气,说不许娘娘再管。
娘娘虽笑着不说什么,但一转头去,却依旧如故。
与他们相处久了,觉茗何尝不知道,这二人的脾气都这样,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对方难受的。
不然,他们也不会历经了这么多磨难,却情深更胜从前。
只是这样一来,娘娘身上的病,也随着这些情况,时好时坏。
听着那一声比一声严重的咳嗽,觉茗心头不禁一跳。
自那日从天狼国回来,永昌帝的药方子,如今已是用到了第二张。按说,永昌帝乃天下第一名医,娘娘的病也该好些了。为何还会这样?
不禁想起那年在惠明山,看见娘娘犯了咳嗽后,阿虎脸上的着急。
想到这,收拾的动作竟慢了下来。手一滑,竟将娘娘最喜欢的那个玉匣子给滑到地上。只见那匣子落地,清脆声响,顿变作了一地的碧绿花开。
怔了怔,没来得及想其他的,眼前却闪过阿虎打碎的那个墨砚。
若没有那个墨砚,如今她们是否还会在惠明山?
她心中叹了口气,真是该死,今日如何竟总是想起他来了?难道与这两日总是梦见他有关?!
苏清雨早在里头听见,扬声出来问:“觉茗,何事?”
“无事,”觉茗忙说道,不觉得声音有点颤,“只不过是奴婢不小心打碎了那匣子,娘娘莫惊。”
只见帘子掀动,披着一件半旧的湖蓝色丝绣木槿花披风,苏清雨缓缓走出来。
脸色虽有些苍白,可随意挽起的发髻却让她依然灵动如初。那双如水明眸每一转动,总似是有无限光华在内,即使清冷,却带着温润。
见觉茗正在地上细细捡着,她恍然,却也抿起小嘴,释然笑了:“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它。不过就一个匣子,梁逍常说不爱它的样子。打了就算了,倒是小心别割破手。”
她虽然也有点可惜,毕竟那匣子的玉倒是极好的,可是,一个小匣子,总没有觉茗重要,不至于为了它,让觉茗心里不好过。
她忽然心中觉得有点不妥,却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见觉茗蹲在地上只是“嗯”了一句,却没有再抬头,她笑了笑,以为觉茗还在担心,便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掀开帘子,自己进去了。
觉茗收拾完那一地的碎片,却许久不曾听到苏清雨的声音。
她以为苏清雨回屋歇着去了,便叫小宫女把剩余的都打扫倒去,这玉虽然极美,可毕竟容易滑人,娘娘素来在这些小事上不太上心,到时滑到了,又是一场惊动。所以,她这些年来,倒是越发在这样的小事上下了功夫的。
看着小宫女离去,她走入里屋,却惊见苏清雨就这样昏倒在地上。
香儿刚被苏清雨打发去太医院取药,屋内只留她一个人。她只恨自己大意,顾着想心事,却没有注意娘娘刚才的动静。
她忙拉住刚才那小宫女,先将苏清雨挪到那边榻上。
然后她伸手推了推小宫女,着急说道:“快去通知皇上,说是娘娘昏倒了。”
看那小宫女飞奔而去,她连忙叫侍人去传话,让香儿立刻带太医过来。
此时的御书房中。
刚听完莫飞禀报岗城商贸,梁逍正召见等候已久的黄于函。
最近边疆多事,西北狄夷又再蠢蠢欲动,连接着烧了好几条村子,还故意在互市时捣乱。
边疆守将黄于函镇压不力,眼看着狄夷便挥军直指俞国西北。
按理说,黄于函也是一名老将,总不应该看着狄夷如此明显的侵略意图都无法察觉。所以,梁逸便建议先将他找回来京城问个究竟。
于是,梁逍将黄于函召回京城,希望听听他的意见,也好定下一步的对策。
黄于函早已听说皇上虽是年少,但惊采绝艳之名却是响彻天下。
所以他来前早已想好了,万不能被精明的皇上抓住自己疏忽职守的把柄。
参军至今,他从小小一个校尉升到今天的守城将军一职,绝大部分就是靠他在官场上的游刃有余。
他就不信,在官场中如鱼得水的自己,这次不能全身而退。
于是,当他跪在那俊美得让人几乎窒息的男人面前,硬咬着牙,顶着那男人身上的无形威严,振振有词地陈说自己的理由。
话没说完,只听案几猛地被人狠拍,便生生截断了他所有的话。那笔墨跳起来的震动,仿佛带着他的心一直在颤动。
他登时低头跪在地上,不敢再说话。
☆、VIP046:喜讯
可是,却在那一声巨响之后,他的头顶上方,忽然便沉默了。
这样的沉默,更让他惴惴不安。
乾嘉帝早在登基之前便已经下了旨,凡是召见朝臣商议,御书房都一律不许侍人擅入。
因此,此刻房中并无外人,就连炉中的香断了,那噼啪声响都清晰可闻。
盯着下面那个人,见他找尽理由来推搪镇压不力的事实,梁逍怒从心头起。
“若按你的说法,那朕倒是要谢谢你守不住城咯?!”他冷笑一声,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中年武将来。
这人其他都平凡,只那一双细眯着的眼中,眼珠子转动飞快,眼神极其尖锐势利。看来,这定然并非忠厚之辈。
如今怎么连这样的人都变成了守城将军?!若焕之在,他何愁没有人替他把住那道审核官员的关卡?!
心中飞快地划过那么一丝颤抖,可他却在一瞬间恢复了晶光闪亮的眼神。
“黄将军,且抬起头来。”闻言抬头的黄于函,见皇上俊美无俦的脸上尽是笑,可眼中却分明带着寒意,熟稔官场的他,心里不由得大惊。
看见黄于函眼中飞快闪过的惊栗,却有立刻故作镇定,梁逍自然知道他怕什么。只是,他却还不想这样快就放过此人。
他的话语却极是平静,缓缓问道:“听说黄将军守住西北边城已经快五年了?”问了这样一句似是极端平常的话,他笑着捏起翠玉小杯,轻呷了一口茶。
见皇上笑意吟吟,根本不像刚才怒拍了案几。黄于函以为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人放松下来,话立刻也有了底气:“启奏皇上,臣是五年前奉旨开赴西北的。”
“哦?”梁逍挑眉笑道,“那黄将军应该对西北边城很是熟悉。”
“如今能有这样熟悉情况的将军,却也不多了。”他笑逐颜开,抬了抬手,示意黄于函站起来。
黄于函见皇上态度甚是和蔼,心里更是不由得有些得意,也许是刚才自己的一番解说,让皇上满意了。如此看来,还是自己应付的功夫了得啊!
想到这里,他忙趁机表表忠心:“皇上言重了!若没有皇上提拔,黄于函哪有此时?!说来,还是要深感皇上隆恩啊!”说着,他对梁逍拜下三叩首。
看他如此做作却又极其自然的举动,可想而知平日都是在官场混惯了的人。加上他对狄夷的敌情居然如此置若罔闻,梁逍心知,这人定然是靠一身游刃有余的官场功夫上位的。
眼中迅速划过一丝阴霾,梁逍心中更是厌恶此人。可是,他依然一脸笑意,问道:“如此说来,这五年里,倒要多谢黄将军为国为民所出的这些血汗。”
黄于函闻言更是胸有成竹。刚想再接再励地多拍一次马屁,可却见梁逍倏地换了脸色,话音也顿时严厉了起来:“既然你如此熟悉西北边城,那你倒给朕说说,狄夷那边连着这么长时间的捣乱,你为何不管?!”
没有想到皇上的脸居然翻得比书还要快,黄于函不由得一怔,却依然习惯性地把责任往外推:“皇上误会微臣了!微臣之所以没有动静,只是因为顾及边疆互市的百姓安全,希望百姓能逃过战乱。”
梁逍见他脸上苍白,也不再说话,只是随意笑了笑,便扔下一本厚厚的奏折。
三呼万岁之后,翻开奏折一看,黄于函顿时愣住了。
里面详细记录了他平日的事情,时辰、地点、人物,甚至连说过的话都有。
而最后的几天,写的都是西北狄夷入了边城以后,他在那几日里,夜夜流连勾栏的举动,包括从进去到出来的时间,全都一一列举。
黄于函终于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从不知道,自己远在西北边城,竟也如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一般时刻被监视着。
“明知道大敌当前,但你身为守城将军却夜夜眠花宿柳,耽误军机,致使如今狄夷大举入侵。你还有何话好说?”梁逍声音虽然不大,可却字字冷静肃然,听在黄于函耳中,如同是阎王的催命符一般可怕。
正欲分辩,但那同样天下闻名的近侍麟哥儿忽然从殿后出现,并走上前来,附在皇上耳边说了什么。只见皇上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