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沈大哥,您这就要离开广陵城了?这是要渡江取金陵府么?”若说“天军”离开广陵,傅春儿听着还挺高兴的,但是一想到沈舟也将随军开拔,登时有些担心起来。
“傅姑娘,你是如何知道大军要南下攻取金陵府的?”沈舟一脸的惊诧,有些张口结舌地望着傅春儿。即便是“天军”之中,知道开拔之后的目标的,也仅限于总制及以上军衔的统领——沈舟一时想,难道,这消息悄悄走漏了。
傅春儿见到沈舟的神色,晓得他想岔了,只好赶紧想办法将话给说圆了。“沈大哥莫怪,我只是瞎猜而已。大军本就是从北面过来,难不成再回北边去?但若说是向南面过去,那一定是往金陵府、焦山一带啊!”
沈舟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肃容对傅春儿道:“是了,还请姑娘不要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否则沈某会有麻烦!”他说着看向易大夫,易大夫明白他的意思,便也跟着点点头。
“要紧的是,要是士兵们听说了开拔的消息,只怕广陵城中会再有一次劫掠……”沈舟将这话说出来,自己面上也流露出十分无奈的神色。傅春儿与易大夫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个人一时面面相觑。
“沈总制的意思是……”易大夫小心翼翼地问。
“要么这一两日之内便想办法混出城,出城便即往北,决计不要往瓜洲,或是城东南一带的渡口过去。”沈舟想了想说,“要么便在这一两日之内关门闭户,坚守到大军出城,那时候。或许便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将眼光往傅春儿这里投过来,仿佛对傅春儿这头有些放心不下。
傅春儿这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家常衣服,洗净了面孔。露出一副姣好的容颜。只怕众人都晓得沈舟在担心什么。傅春儿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嗫嚅道:“沈大哥,多谢你来传讯……只是,拔营往南,此去甚是危险,沈大哥,你一定坚持留在这’天军’营中么?”
沈舟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自翠娘过世,他加入“天军”之前,沈舟自忖一直活得浑浑噩噩,直到真正加入了战斗。将一腔对俗世的愤懑都化作了杀敌的动力的时候,他才真正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这便是他一直留在“天军”之中,并且一路升迁直至今日的原因。
然而,当“天军”这一路东军,成功地占下了广陵城的时候。沈舟才开始渐渐地觉得不多。他目睹了太多的焚烧、劫掠、淫辱……广陵城于他而言是故土,见到故土与乡亲这般被人践踏,沈舟心中极不好受,可是再与东军统帅说起,统帅却不在意,只说:“待兄弟们爽过了这样一把,自然会收手的。”
就在前一日。天军统帅决定开拔,去抢攻下金陵府的头功。刚刚开始的时候,统帅的主意竟遭到了大部分将领的反对——大家都贪恋广陵城这里的销金窝、温柔乡,没有人有*去攻城略地——直到统帅描绘了一番率先攻下金陵府之后的景象,众人这才积极起来,并且商量着。在离开广陵城之前,一定要再劫掠一把。
“是啊,为什么呢?”沈舟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相信战事初起的时候,这支“天军”还是颇有动力与理想的,然而此时。大军已经完全腐化,每个人都在想着攻下一座富庶的城池之后偏安一隅,守着抢夺而来的温柔富贵乡好生过好下半辈子。然而沈舟,他加入“天军”之后的动力之一,便是企盼着哪一日自己能被流矢射中,便可以离开这个令人生厌的尘世,到地下去与翠娘厮守。
这时面对傅春儿关切的眼光,沈舟觉出一丝暖意。但是,不留在“天军”营中,他又能去哪里呢?
想到这里,沈舟微微朝傅春儿躬身,只道:“傅姑娘,多谢你的好意。请代沈舟向令尊令堂致意,在这兵荒马乱之下,愿姑娘一家人平安。”
是了,在这样的时候,“平安”是人们所乞求的最珍贵的东西。
送走了沈舟,易大夫与傅春儿两个,都是面带了愁容。傅春儿忍不住问:“先生,我哥哥眼下的情形,这一两日之内,能够走动么?”
易大夫答道:“有些勉强,若是有辆大车,出城没有太大问题。”
傅春儿闻言大喜,道:“先生,莫如你们带着大德生堂的伙计,一起与我回去袁家村吧!您知道的,老祖如今也在那里!”
易大夫迟疑了一下,道:“我只是担心,走了之后,这城中的百姓,若是再有个头疼脑热的,没有坐堂大夫诊治,该如何是好!”
听了易大夫说了这话,傅春儿肃然起敬。眼前这易大夫,乃是真正将广陵城百姓的健康,放在比自己的生死安危还要高的位置之上。只是,今时不同以往。她忍不住又开口劝道:“只是,易大夫,按照那沈总制说的,往后三五日之间,只怕是广陵城最危险的一段时间。只要能够顺利挨到大军开拔,便可以再回城。如果先生担心广陵城中的百姓,不如便先在仙女镇或是袁家村这样的地方候着。带广陵城中风波过去,再说也不迟!”
“先生大才,应该晓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唯有在这种时候,最大程度地保全自身,将来才能长长久久地造福百姓啊!”
傅春儿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其实这易大夫,只怕也与傅阳一样,有着这“放不下”的臭毛病,只是这易大夫的出发点,立得可是要比哥哥高多了。
易大夫听了傅春儿的话,忍不住笑道:“春儿这话,说得可是耐听。”他低头略略思索了一下,当即做了决定,抬起头来对傅春儿说:“这样,若是万不得已,明日寻不到大车,我便给令兄开一两剂药,会暂时封住他伤处的痛感,让他如好人似的。那么——明日,我们便一起出城。”
*——*——*——*
第二日,易大夫一早使了伙计去借车,却没有借到。有人对伙计说:“如今城中的大车都被征用了,甭管您是什么高门大户地出身,这都就只有两条腿可以用了!”
消息传回来,众人无法,只好按着易大夫那所谓“万不得已”的法子,给傅阳服食了疗伤镇痛的药物,胡乱将大德生堂里的物事收拾了,再将大德生堂的门板给上了,自外面锁好,再将夜间叩门传话用的小窗扣上。
易大夫见着便有几分伤感地说:“只怕这么多年来,是头一回,大德生堂被彻底关上了吧!”
傅阳一时也有些难过,说不出话来。他年少时曾经在大德生堂学徒,自然晓得大德生堂无论寒暑,哪怕在正月里,也总是留着人,就是为了备着不时之需,万一有广陵城的百姓,着急上门看病……
傅春儿扶着哥哥的胳膊,轻轻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不定过不了几日,我们便能重回这里了呢!”
易大夫点点头,却叹了一口气,口中道:“走吧!”
众人一起,往广陵城西门那里过去。一路上,见到不少耀武扬威的“天军”,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说着什么。
到了广陵城西门口,傅春儿本来以为出城应该容易些的,可是如今,情势却好似反了过来。进城的人都不用查身份路引了,反倒是出城的人,一个个都在被守城的士兵盘问。
“这叫什么事儿啊!”傅春儿心里暗暗叫苦,可是又不得不与傅阳等人一起上前。
然而这次,中招的,却是易大夫。
守城的“天军”伍长,认得易大夫,对易大夫的医术颇为崇敬,当下巴结道:“易大夫,您出城有什么要事?吩咐您手下伙计去做不就好了?”
易大夫便费了些口舌,与那伍长解释,只说是大德生堂缺了药材,要去仙女镇进上些。
那伍长却不肯放易大夫出城,道:“易大夫,这点小事,总不用您亲自出马吧!”话里话外地,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就是不肯放易大夫出城。
恰在这时候,过来一个“天军”服色的人,见了易大夫与傅阳等人,挑了挑眉毛,走上前拍了拍那伍长的肩膀,说:“老李,正巧我奉了上头的命令,要去一趟仙女镇,这不,我陪易大夫跑一趟,回头将这人再给你带回来不就行了?”
那姓李的伍长还支支吾吾了一番,那人却不管不顾地,伸出一臂,勾在了易大夫背上,道:“老李,你就放心吧!我洪五拍了胸脯,一定回头将人给你送回来。”
傅春儿悄悄地抬头,见到那人的侧脸,险些惊呼出声,这不是黄以安么!
三百九十章 携归(大结局)
那浑水摸鱼,企图将大德生堂里的人和傅家兄妹二人一起带出广陵城的,不是别人,确实是黄以安。
黄以安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是一定会好生将易大夫等人都送回来。他又嬉皮笑脸地对那李姓的伍长说:“不是说广陵城里缺医少药么,易大夫这趟去一趟仙女镇,不是回来能给你那相好……啊,更那啥?”
李伍长想了想,终于不再坚持,放行让众人出城。黄以安回头,颇觉得有点好笑地看着傅春儿一行人道:“易大夫带的人手应该够,这不,连药铺里的医娘都带上了。”
傅春儿突然觉得有点心惊肉跳,连忙低下头,紧紧地随在易大夫身后。倒是傅阳,往城外走的时候扭头朝黄以安瞪了一眼。
黄以安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道傅春儿的紧张,与傅阳的不快。他一直随着众人,沿着广陵城外的官道,往外走了两三里。众人在一处驿亭处歇了下来。黄以安见前后都不见任何“天军”的踪影了,这才肃然,舒了一口气。他刚想开口说话,反倒是傅春儿快人快语地先开了口,道:“黄五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说出来,好教我们明白明白!”
黄以安冲傅春儿嘻嘻地笑,一竖大拇指,道:“弟妹果然厉害——”他说着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身“军服”,又抬头笑道:“瞧我这模样,还挺是那么回事吧!”
傅春儿撇嘴,她从小便与黄五不对盘,此时见到了,也只有腹诽的份儿,“袁家村那边的亲族,为了你黄家的安危,都急成那样了,可是这人,怎么竟混了进’天军’里头。也不想着给外头送个信!”
她这话只心里说说,可是那一对明眸盯着黄以安看着,黄以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一时便讪讪地。与傅春儿重会的欣喜之情被冲去了七七八八。
这时候易大夫出来打圆场,道:“唉,黄五爷,刚刚着实要多谢你。”
黄以安笑道:“好说,好说,那老李头儿是个出了名儿的怜香惜玉,就只想着请易大夫去给他医一下花山涧那位相好儿。刚刚我远远地看着,就晓得易大夫难以脱身。”
易大夫却皱着眉头,道:“黄五爷,那我们便这样走脱了。那回头您再回广陵城,那李伍长,岂不与您打饥荒?”
黄以安哈哈一笑,拍着胸脯道:“自从广陵城沦陷,我黄五遇上了不少事儿。偏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这足证我黄五最是个有福之人,诸位不用为我担心……”
他话犹未完,忽然听傅春儿在旁问道:“黄五爷,你说你姓洪?洪五爷?”
傅春儿与纪燮结缔这些年来,本来由着纪燮这头。该称呼黄以安做“表兄”的,偏她对黄以安的这称呼一直都改不过来,此时更是皱着眉头看着黄五。黄五听了,一时勾起旧日情怀,便有些躲躲闪闪地,不那么敢直面傅春儿的问题。
他想。傅春儿便是再聪慧,只怕也不明白这个答案,到底有多沉重。
当日广陵城破,黄家早已遣散了仆下,只黄家人聚在宅子里。父亲黄韬似乎早已看开。只吩咐敞开了大门,任“天军”进来。而母亲丁氏等等一众女眷则唬了个不住,那些支持不住的,一时晕过去不少。而便眼看着黄家便要家破殉城的时候,偏一个人站了出来。这便是与黄以安闹了多少年的原配发妻洪氏。
洪氏原本出身山东洪氏一族,乡里民风彪悍,而族中又是以武艺为存身之道的。偏巧这次“天军”之中,有不少是洪家子弟,因此有这样一支“洪家军”。
当即洪氏出面,悄悄联络了在“天军”之中的洪氏族人,洪家安排了,命洪氏族人组成的队伍将黄家围住,佯攻,而暗地里则是将黄家人一个个都接出来。黄韬虽然早萌死志,但是陡然之间绝处逢生,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于是他最终答应了洪家的安排,与丁氏一起,由洪家送往乡间隐居。然而黄以安,则答应了洪氏族人,化名“洪五”,要为这“天军”之中的“洪家军”效命一段时日,算是报答洪家的搭救之恩。
他当初答应洪氏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今后可能的结局。从“天军”入城之后的情形来看,“天军”如今只是乌合之众,若要真能“成就大事”,只怕难上加难。因此,入了“天军”,又是在冲锋陷阵的这“洪家军”之中,将来十成十是要做炮灰的。就算侥幸不死,“天军”一旦失败,自己也会落得个“附逆”的好名声,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是当日发妻洪氏冷冷地看着他,道:“我已经实现了我的诺言,救下了你全家,黄以安,你呢?”
洪氏那时干脆已经加入了“天军”的女营。
黄以安那一刻才意识到,他与洪氏两个,或许只是无数个因“媒妁之言”或者“政治联姻”的戏码而捆绑到一起的可怜人,一起挣扎,相互伤害。若没有这次广陵城破之事,两个人只怕便要在一处,如同千千万万不“那么”快乐的夫妻一般,挣扎着痛苦一生。然而眼下,自己与洪氏,却一样被这场战争给绑了票,捆在了一条船上。
大丈夫一诺千金,他黄以安万万没有食言的理由。洪氏,便是他加入“洪家军”的唯一理由。
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想到这里,黄以安重新抬起头,这次他没有躲闪,而是很认真地看着傅春儿的双眼。傅春儿是他早年曾经最为之心动的人,然而造化弄人,他娶了洪氏,而傅春儿则与表弟纪燮两情相悦。他曾想为傅春儿做一点事,哪怕只是一点小事也好。而今日这回,总算是略尽绵薄之力,帮助傅家人出城。如今一别,更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再次相见。
他却再也不能做得更多了。也好,这样自己更加看得开,放得下。
傅春儿见到黄以安的目光,则略吃了一惊。渐渐地她自己也肃然起来。黄以安的目光里,尽是坦然,和诀别。
“对,”黄以安低声道。“我便是洪五,往后便都是洪五了。”
傅春儿咬着嘴唇看着黄以安看了半日,思忖了半日,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郑重地开口道:“黄五……哥,请多保重,这人生里没有绝对,只要把握住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过个五年、十年。黄五哥再回头看看,也许会觉得今日种种,于将来,未尝不是机会呢!”
易大夫在旁道:“黄五爷,春儿。怎么你们说的,好似打哑谜一般?老夫不懂啊!”
黄以安却觉得有什么从心里慢慢爬出来,也不敢开口,硬生生忍住了,朝傅春儿笑笑,又与傅阳握了握手,与易大夫挥手作别。接着往广陵城的方向过去。
傅阳旁观两人说话,黄家此前与傅家一番纠葛,及至后来,黄以安娶洪氏的一番因果,他也是尽知的。这会儿他突然在旁叹道:“我觉得自己已经够傻了,没想到这还有更痴的。”
傅春儿听了这话。忍不住瞪了哥哥一眼。傅阳自知理亏,吐了吐舌头,突然道:“春儿你放心,如今哥哥这里,可是全盘想通了。不会再……不会再……”
傅春儿这才转嗔为喜。
一时几人将话说尽了,准备上路之际,傅春儿却觉得哥哥的状况不大好。傅阳额上泛出些汗珠,而且面色也开始渐渐地变得蜡黄。易大夫见了连叫不好,只道:“怕是城门口一番耽搁,给傅阳小哥的药药效快要尽了。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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