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叙话,正巧遇见了回娘家走动的傅春儿。
婧娘原先在傅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临盆,却是生了个女儿。婧娘一咬牙,打定主意要以后招女婿入赘,为她川中原来的夫家继承香烟的。为了能一个人将女儿拉扯大,婧娘便寻了傅家帮忙。傅家帮她将原先刘氏留下的那件米面铺子给盘下来,开始慢慢做起生意来。只因这婧娘格外能吃苦,愣是一个人撑了下来,这几年,也攒了些小钱。
傅春儿问她的打算,婧娘便说:“广陵城,怕是不能待了。”
道理很简单,广陵城是南临长江,东接运河,再加城池坚固,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眼下这“天军”从北面而来,气势汹汹之际,广陵府必然是反叛之人的目标。
“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那阵子蜀中闹白巾贼那会儿,贼人就是打大城,一打进城,就开仓放粮!”婧娘一时表情凝重,想起了她人生之中最不堪的回忆。
杨氏从未曾听过婧娘说起这段,一时惊道:“那会儿都说白巾贼白巾贼。这么说来,这白巾贼还是好的了?”
婧娘表情凝重,默默无语。傅春儿想,也很难说这乱军是好是坏——当年婧娘的家人,都折在乱军手里;而也有很多无辜之人,如侍墨, 便是折在官军手中。
想到这里,傅春儿一声长叹,扭脸望向窗外,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也。杨氏便醒过来说错了话。连忙与婧娘道歉,婧娘也不在意,只摇手说:“都是命!都是命!”
众人尴尬了一阵,婧娘才往下说:“要是留在这城中。回头府老爷拉丁守城,就更是危险了。”
杨氏等人还不觉得这话怎么,傅春儿听了这话却深感忧虑,觉得如果有一日乱军临了城下,以广陵府尹杜毓那爱惜名声的脾性,断然不可能弃城而逃,只会一味征了平民百姓死守的。古人男子十五成丁,若是这么算来,傅阳、傅老实等人,都可能被征了去。留在城中的妇孺也很危险。傅春儿一回想起曾经读过的那些古代的战事。死守城池,断粮之后,便将妇孺杀了来吃……
她一时遍体生寒,连忙与杨氏说了钱镜儿家里的打算。杨氏听了,犹犹豫豫地道:“也是个法子。”
“不过不能走散了。哪怕是在道上走,也要大家一起走。万一要是遇上散兵,便是任人宰割了。”婧娘补了一句,这是她的切身之痛,“最好不过能寻一处山麓里的村落,能暂时落脚的,但是住的人也要多些。要是只有几个兵伢子。不敢随意过来劫掠。”
听了婧娘说的这话,傅春儿心里有数,但总要回去与纪燮商量才好。
可是傅阳回来,听了家中女眷们所商议的,却淡淡地道:“眼下还不急,再打探两日消息。再做决定也不晚。”傅春儿听了,便有些无语,不晓得这一向行事果决的哥哥,这会儿是怎么了。
回到纪家,她将婧娘说的话统统带给了纪燮。又说了自己的判断。纪燮皱眉,道:“是呢,我也便这么觉得。”他又仔细听了傅春儿转述婧娘的话,点头道:“婧娘说的,颇为有理。我这便去问过老祖,纪家原本与世无争,能离开广陵府暂避是最好。你先将我们这里重要的东西都收拾一下,细软也整理一些,一旦决定了我们便一起走。”
傅春儿应了,她与纪燮两人,最重要的,怕便是书籍与文稿。但是行路之上,实在没法带着许多文书。傅春儿便在纪家仆下相帮之下,在别院之中挖了一个大坑,用陪嫁来的那些沉香木大箱子将书籍装了,埋入地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傅春儿指挥人将这些物事都用油布密密包好,才装入箱中,所幸这些大木箱外面都包了一层薄薄的铜片,又是用的驱虫的木头,一时埋在地下,也不怕鼠咬虫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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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来得甚快,只过了两日,便传来消息,广陵府北面的两座大城在三日内尽失,而当今皇帝从四处调来的援军,却总还有半月的脚程。这便意味着,接下来十几日里,广陵府这里,便很危险了。
偏在这当儿,江都那头托傅春儿的堂叔傅元堂给广陵傅家三房这头捎了个口信,只说江都傅家几房,都先往歙州府那里暂避去了。得到消息,傅老实便叹了口气,杨氏拍了他一记,道:“江都那边扶老携幼的,脚程快不到哪里去,早些上路也是好事一件。另外还有元堂照应,他歙州府那里人面儿上熟,你担心个啥!”
傅老实听了这话,才好过了些。前脚收到信儿,后脚傅春儿与纪燮就一起过来,纪家也安排了几个房头一起,扶持着老祖,一起往外暂避,暂时选中的地点便是袁家村。纪燮晓得傅春儿惦着娘家,便夫妻两个一起过来,邀傅家人一起出城暂避。
傅家这头,杨氏与戴悦,听了最近的情势,心里也免不了着慌,婆媳两个已经早早地将家中的细软收拾了收拾,各种恒产地契都准备了贴身的包袱随时可以带着。傅正本来在金陵城外的府学里住着,那头傅家也已经去了信,算算脚程,这时候应该差不多该到广陵府了。
傅家作坊这里已经停了工,不少作坊的管事和伙计都已经各自散去。傅家库房空空的,前两日才将最后一批货给出了去,但是眼见着眼下的情势,行商们在局势安定下来之前,大约都不会过来广陵府的。作坊里头,只剩了傅家人与姚十力。傅家早已同姚十力小夫妻两个打过招呼,说好了要走一起走的。当然,婧娘那头,也送了信过去,约好了婧娘母女也会随着傅家一起出城。
戴家那头,戴茜也安排了送戴老爷子出城。这时候戴老爷子身子大不如前,再也操劳不得,只凭小辈们瞎闹着。可怜戴存栋等人哪里是傅阳的对手,因此戴家的生意实际被傅阳把持得死死的。
然而,战乱面前,谁还顾得了谁?若是没有戴茜约束,戴家便只怕连服侍戴老爷子的下人都跑个精光了,更不要说戴存栋这样半真不假的主子。戴悦听闻戴老爷子那里安排一切顺逐,心里多多少少舒了口气,当下只跟在杨氏后头收拾。
又过了一晚,情势更加紧张,传说要锁城了,所以纪家大爷送出信来,要无论如何赶紧将城里的人先接出来,在纪家别院先暂住一夜,便马上往袁家村去。正在这当儿,傅正到了,被纪燮安排候在码头的人给接个正着,直接过来了城外的别院。傅老实带着傅家和姚家人从城里出来,先是郑重谢过了纪家大爷,这才暂时在别院里挤了一晚。
晚间纪燮忙着去安排明日去袁家村的大车,以及所携带的干粮食水。傅阳自过来见傅春儿,看了半晌妹妹,才说:“春儿,这回,真是辛苦你了。”
傅春儿愕然:“我,我怎么辛苦了?”
傅阳苦笑一声,他近来因这兵祸的事情,情绪极是低沉。这时傅家家中所有的铺子作坊都已经关门大吉,将来到底会如何,还不知道。这时,在妹妹面前,傅阳还是忍不住对傅春儿说:“若是我有什么不测,麻烦妹妹,多多照料你嫂子与侄儿侄女。”
三百八十一章 只身回城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纪燮进来,见到傅阳,一边笑着一边与傅阳见礼,口中道:“大哥那边还好?都安顿下来了?”
他年纪其实较傅阳还略大一些,但是随了傅春儿,称呼傅阳为大哥。傅阳连忙也恭敬回礼,口中只道:“一切都好!”他说着,望望天色,道:“晚了,唔好再叨扰,妹妹妹夫早些安置,明日只怕还要舟车劳顿的。”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眼中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妹妹。
傅春儿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纪燮在侧,她没再多问,只是目送傅阳出去。
纪燮便道:“你哥哥似乎有些心事啊!”
傅春儿叹息道:“这时候,谁不是满怀心事!”
忽听隔壁院儿里,也是一声长叹,便有个人捏着嗓子唱广陵清曲,“……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听来却竟是老祖的声音,调子里满是悲凉。
一时纪燮与傅春儿听了都怔住,两人相偎依而立,四手交缠,紧紧握着,心内不约而同地祷祝,希望广陵府能够度过此一劫,莫要再受兵乱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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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众人等上路,大车不够坐,只供了老人与妇孺在车上,其余男子,如傅正、纪燮等,全都伴着车队,在一旁步行。纪燮一时靠近傅春儿在的大车,悄声对傅春儿说了几句。傅春儿心里“咯噔”一声,她本与黄氏一车,便找个由头下车,到了杨氏这一座大车上。杨氏、戴悦和傅阳的一子一女在车上。
杨氏这时候早已哭肿了双眼,而戴悦则将嘴抿得紧紧的,一左一右,搂着两名子女,面上倒是透了一点坚毅之色出来。
“娘!——”傅春儿唤道。她心中开始浮出不好的预感。
杨氏抬眼看着傅春儿,后者连忙道:“哥哥难道?”原来哥哥昨日那样欲言又止,说出来的话,竟然有托孤的意思。难道傅阳,竟没有跟众人一起出城,而是,而是回广陵城中去了?
傅春儿觉得难以置信,可再想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傅阳心心念念的,是他在广陵城里的事业,如今怎地就能这样轻易弃之而走。哥哥会有这样的念头,似乎早在几年前,自己成亲那时。就已经能略窥一二。那时傅阳,竟然能一连忙上几个通宵,只为能按时缴上皇家的贡物,几乎连自己成亲送嫁都要错过了。她那会儿便曾经担心过傅阳,莫要入了魔障才好。可是今日……对这自己亲手一点一点构筑起来的香粉妆品产业,傅阳终究还是舍不得,放不下。
“春儿——”杨氏带着哭腔开口,“你哥哥留下话来,说一定要回广陵城里去,说是要守着咱们自家的产业,他说但凡有一点儿机会。也要将咱家的产业给护下来……一手扶植起来的产业,眼睁睁看着毁在乱军手里,他死也不甘心。”
“……”傅春儿只觉得自己张大了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倒是戴悦,这时候很是坚决地对杨氏道:“娘,您放心。留在广陵城中的,并不只有夫君一个……”
杨氏对劝慰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傅阳是她的亲生骨肉,此时离开家人,自蹈险地。怎能不令她忧心如焚。因此饶是她平日里和蔼淡泊,这时候也忍不住打断了戴悦的话,不客气地道:“你闭嘴——”
三个字出口,杨氏才晓得自己话说重了,戴悦的脸色立时变得刷白。戴悦与傅阳的长女幼萍,这时候听了奶奶的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奶奶,娘不是故意的……是爹不叫娘说啊……”
杨氏一听孙女儿的话,晓得错怪了媳妇儿,登时讪讪地住了口,隔了半晌,极不好意思地过来拉了戴悦的手,道:“媳妇,是为娘错怪了你,对不起,为娘一时心急……你又有着身子……”
戴悦摇头只说称没事,傅春儿则又惊又喜,眼看着傅阳的长子幼南还不到两岁,眼下戴悦这又有身子了。戴悦却轻轻抚着小腹,道:“这个孩子,来得不太是时候。”她自从做了母亲之后,便不再动不动脸红害羞了,在这等兵乱即至的关头,丈夫只身回了广陵城。她一人,上有公婆,下有子女,如今腹中,又孕育着另外一个生命。可是这戴悦,竟似乎与之前那总是依附在傅阳身后,任由傅阳为她遮风挡雨的那个小妇人,有着天壤之别。仿佛在天大的压力袭来的时候,她一个人顽强地在扛着。
杨氏听了这话在耳中,心中更加愧疚,求援似地转向傅春儿。傅春儿想了想,问戴悦:“大嫂,哥哥几时折返,往广陵城去的?我现在与又炎哥说说,或许他能找人将哥哥追回来也说不定!”
杨氏听了,双目一亮,可是随即又黯淡下来,与戴悦两人,婆媳两个对视一眼,都是转开头去。杨氏道:“春儿,你哥哥那个倔脾气,他已经决定下来的事情,便是再苦再累,也必要做到的。寻他容易,可是要劝他回心转意,才是难啊!”
听到这里,戴悦也轻轻点头。
傅春儿假想了一下傅阳的反应,忍不住心里感叹,若是在平时,傅阳那性子就是叫做不屈不挠百折不回,可是这等时候,就是叫犟驴子不走正道儿,便揍了也没用。她想到这里,无奈地对母亲与嫂嫂说:“无论如何,我都要给又炎哥知会一声,刚刚嫂子说得对,广陵城中留下来的人不少,又炎哥人面儿广,无论如何,都能给咱家递递消息什么的。”
她说到这里,便去握了握杨氏的手,杨氏似乎略略安心,她再过去,握住了戴悦的手,另一只胳膊拦住幼萍。戴悦的手,竟触手有些凉,手心里湿湿的都是不少汗水。傅春儿这才惊觉,嫂子只怕是为了婆母与孩子,面上镇定,背地里只怕已经是担心透了。
傅春儿想到这里,展颜给戴悦一个笑容,便匆匆下车,将傅阳的事情给纪燮一五一十地说了,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没曾想纪燮却叹了一口气道:“竟又是一个不肯离开广陵府的。”
看着傅春儿圆睁的双眼,纪燮忍不住叹气道:“黄家表哥一家,都留在城中。舅舅不肯走,结果全家便都留下来陪他……”
黄家?黄家竟然也……
“舅舅说,他实在是舍不得‘个园’,那园中有他毕生所追求的气节,若是此时放弃了,必定痛悔。表哥至孝,自然也不肯走的。母亲为这事,也已经哭过好几场了。”
傅春儿听了纪燮这样说,心里也黯然,虽然所坚持的不一样,但是总有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宁可身处险地。
纪燮仔细看了看傅春儿的神色,劝道:“好在仇爷已经答应下来,安插了一些漕帮的人手在广陵城中,回头会给我们传递消息。同时,他们也会护着黄家一二。这样,我会与仇爷打个招呼,要他也派人注意着傅家那头。”
“这样最好!”傅春儿点点头,这消息杨氏与戴悦听了去,一定能多多少少感到些安慰。
纪燮看着傅春儿,很是认真地道:“其实眼下,我们也并不知道留在城中会如何,也不知道这样急急避出城就一定能保证安全。只是事到临头,无论留在何处,心里只要存着那留在世上的牵挂,你便应相信,这些人,最终都能够尽最大的努力,会好好地活下来。”
傅春儿听了,眼中微微湿润,低下头来。她不禁想起纪燮在川中的那些日子,吃了那样大的苦头,经历了那样的惨痛,终于也活着回来,见到自己。而眼下,时局不明,逃出广陵是否便真能够避得了这兵乱,也是五五之数。从今往后这路,到底通向哪里,只怕就是命了。
好在自己与至亲至爱的人在一处,无论何种命运,至少可以一起面对。她想到这里,抬头用力地看了一样纪燮,道:“又炎哥,多说无益,拜托了。”
纪燮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也微笑着点点头,道:“你放心。”
一时因为大车只能与步行的人们一起,缓缓而行,所以晚间一时没能赶到袁家村。众人夜宿荒村,住了一宿,第二日午间才赶到袁家村。他们前脚到,后脚便有人送来消息,说是广陵城开始封城死守,再也轻易进出不得了。
众人听到了这个消息,都是心中沉重,一时所有人都令人惊异地保持了静默。
广陵城似乎便成了乱军之中的一座孤城。
其实,广陵城的情势,尚且没有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糟糕,这个时候,也只是小股的“天军”前锋队,偶尔过来打探便是了。这些前锋队路过广陵城外的邵伯、江都、仙女镇附近的时候,便打出了“天军到处免田赋”的旗号,宣传着这“天国”立国之时的“均富”理念。“天军”并且严令部下,不得滋扰百姓,更不得劫掠。因此居住在广陵府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