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山道对面远远地过来一队人,为首的大声对傅老实喝道:“喂,那个货郎,你在山道上见到一位九岁的小姑娘没有?”
还未等傅老实开腔,戴悦突然哭着朝前面飞跑,一边跑一边叫:“姐姐——”
那一队人中便传出一声欢呼:“二小姐找到了!”
“二妹——”
傅家兄妹两个对视一眼,都是心中安慰,虽然傅阳面上依然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可是他隐隐地为今日自己的“义举”感到自豪,毕竟帮到了这个看上去又娇弱又胆怯的小姑娘。
岂知来人当中一个大嗓门的男子突然对傅家父子三人喊道:“兀那货郎,是不是你拐带的我家小姐?”
傅家父子立时就变了脸色,哪有这样倒打一耙的?明明自己好心救的人,反被诬为拐子。傅阳更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对面的队伍里走出三个人高马大的男子,都是做家丁打扮,其中一人,应该就是刚才开口的那个,冲着傅老实喝道:“不会这两个孩子也是你拐带的吧!走,跟我们去府衙,不信广陵府治不了你这等恶人。”
在广陵府,拐子确实招人恨。有的家里被拐了孩子,经年累月地找都找不见的,也不是没有过,因此寻常百姓提起拐子都咬牙切齿的。可是傅老实心想,自家两个孩子明明做了好事,结果一个“谢”字都还没听在耳中呢,自己就被诬为拐子了,连带自己亲生的两个娃都变成拐来的了,这叫什么事儿!
不过他生性不善言辞,而且一生气起来,就更加笨嘴拙舌,语无伦次:“这两个是我的娃,你咋诬赖好人,这是我亲生的娃!我不是拐子!”
来人听到这样颠来倒去的辩解,加之看到傅阳脸上有被殴打的痕迹,心中更加认定这位货郎不是好人。他招呼了一声,几个人就冲着傅老实围了过来,两个人上前去扭傅老实的胳膊,另一个人则冲着他的货担就是一脚。没卖完的刨花水都洒了出来,干刨花连着装刨花水的小罐子滚了一地,还破了不少。
傅阳一看就急了,急冲向前,“砰”地一下,脑袋就撞在其中一人腰腹之间,那人吃痛,抓住傅阳头上梳着的小揪揪,一边骂道:“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瘪色!”一边就给了傅阳两拳。傅老实登时就急了,“你们怎么能打人?”旁边扭住他胳膊的两人那容他动弹,更加使力,傅老实吃痛,不免“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傅春见父兄吃亏,心里也着急得紧,连忙奔上前。她没有助拳的本事,只好冲着刚才戴悦奔去的方向拼命喊了一嗓子,“戴小姐,我们救了你,你怎么能叫人打我们呀!”
对面马上有一个女声,喝道:“戴诚,还不快住手!”听声音口气,是那位戴家大姐发的话。
果然,戴家大姐从人丛之中走了出来,戴悦跟在她身侧,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脸上满脸的泪痕,双眼哭得红红的,泪水还在不停地往外涌。饶是如此,戴悦还是低声地对戴家大姐说了些什么。
戴家大姐走到傅家父子的跟前,这时戴诚尚且还扭着傅老实的双臂。戴家大姐淡淡地问道:“这位货郎,家住何处?这对娃娃,是你亲生的儿女么?”
傅老实呸了一声,说:“傅阳、傅春,来告诉这……这姑娘,我是不是你们亲爹!”他被人诬为拐子,儿子又被人打,可是他虽然生气得紧,但是还是忍住了,没好意思直接骂那戴姑娘。
旁边傅阳还在戴家家丁的手里,一面挣扎,一面叫:“爹,爹……妹妹,你们没事吧!”
这时候傅春儿站了出来,对戴家大姐说:“戴姑娘,我们姓傅,也在教场附近住。这是我父亲和哥哥。我爹叫傅老实,我哥哥叫傅阳,我叫傅春。教场离埂子街那么近,你不妨去街坊打听打听,不少街坊都知道我们的。”
>;
第四章 回教场
戴家大姐察言观色,听傅老实说话确实是一副广陵土音,面相也不恶,再加上他的货担里洒落出来的确实也是在庙会上常见的小物件,心中就先信了七八分。再听傅春儿这么一说,她晓得自家的家丁十九是打错了人了,不禁责怪道:“戴诚,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还不快把这位……放开!”
戴诚一怔,便放开了傅老实的胳膊,口中还在嘟哝:“就算不是拐子,怎么见了我们家小姐也不知道送个信,难道就不知道我们戴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么!”
傅阳实在不忿,在一旁大声道:“甭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家,都不能随便诬赖人,随便打人!”
戴诚听了这话,又将拳头提了起来,却被傅老实挡住了。戴家大姐此时发话:“既是如此,那还是烦请几位,跟我们一起回教场吧!”她说着,淡淡地扫了扫洒了一地的刨花和碎了的刨花水瓶子,道:“如果你确实不是拐带孩子的人,那么这些被打坏的物事,我会照价都买下来!”
傅老实自然觉得这戴家大姐就是在偏袒自家下人,很生气,不过他没说什么,只顺手将傅阳与春儿拉在身边。傅家父子三人就这样被戴家人拥着朝山下走去。
傅春儿走在一旁,皱着眉头,心说怎么这一世遇见的人也都和前世里一样,有点钱、有点势,就抖起来了——
记得几个月前,那时她还是一名事务所的白领。她在忙一个项目的时候就曾经差点和组里一个光说不练的同事掐起来。那人仗着自己家里和公司有不少业务往来,试图将所有的工作都推了给她。而最后她竟然还是在老板的高压之下,将所有的活儿都默默接了下来,忍气吞声地干活儿,日日加班到深夜。直到有一晚上,她实在顶不住一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自己就成了现在这个年方八岁的傅春儿。
傅家人口简单,家中只有父亲傅老实,母亲杨氏和哥哥傅阳三人。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傅春儿还在生病,发着高烧。傅老实与杨氏都急坏了。原本就清贫的傅家几乎倾其所有,为傅春儿延医问药。傅春儿干脆借着这场病,装着把前事都忘记了,将傅老实夫妇唬得不行。不过,也许是灵魂的到来为这具身体重新唤起了生机,她的病汹汹地持续了十余日,终于慢慢地好起来了。
待到病好的时候,傅春儿已经顺利地平复了刚来时心中的惊骇,也开始慢慢了解和接受这个时空。
傅春儿一边回忆着,一边随着父兄往山下走去。父母与哥哥都待她极好,并没有因傅春儿的重病与失忆,而对傅春儿有任何改观。这让傅春儿心中非常安慰,因此她也免不了生出投桃报李之心,希望家人能够过得好一些。只是她一个小手小脚的八岁小萝莉,眼下还没有太多的办法,只能先一步步适应着慢慢来了。
平山堂到教场有些距离,一行人走到山脚下,戴诚便唤来一早等在山下的轿夫,戴家大姐就牵着戴悦,两人一起上了轿。这时傅老实将肩上的担子交给了傅阳,低下身子,对傅春儿说:“春儿,快上来,爹背你。”见傅春儿有些犹豫,傅阳便在一旁劝她:“妹妹病好了没多久,还是让爹背你吧!回家有好一段路呢,不要累着了。”傅春儿心中感动,禁不住叫了声:“哥哥——”
傅老实就背起傅春儿,傅阳在一旁挑着傅老实的货郎担子。他见傅春的眼光看过来,连忙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还跳了两跳,笑着对傅春儿说:“春儿放心,哥哥力气大得紧。”傅春儿见到他脸上还带着伤痕,笑起来龇牙咧嘴的,眼眶一热,连忙别过头去,将小脸紧紧地贴在傅老实的背上。
这时戴家那顶轿子的轿帘被微微掀开一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向外望了望,随即轿帘被放了下来。轿中戴悦低声对她姐姐说:“姐,傅大叔真的不像是坏人啊!”戴家大姐闻言怔怔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戴悦不悦地扯了扯她的袖子,才回过神,道:“二妹别闹,姐姐心中有数。到了教场,自然是会谢过他们一家子的。”她说完,看了戴悦一眼,心想,这一家子虽然是蓬门小户,可是父子三人之间却是温馨感人得紧。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戴悦搂得更紧些——而偌大的一个戴家,就只她与这一个妹妹了啊!
走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回到教场。傅老实看看戴家人在东关街口停了下来,便对着轿子大声道:“戴家小姐,我们傅家就住在马神庙隔壁第二间院子,赁的是郑长河家的院子。你们若是不信这是我家的孩子,可以使人去打听。”
戴家大姐隔着轿帘回答道:“不用了。傅家这次救我妹妹,戴家上下都是感激的。”接着她唤过戴诚,从轿中递了一个荷包出来,说:“戴诚,替我将这谢仪奉上。”戴诚应了一声,接了那荷包,手里一掂,就知道里面大约是二两多的银块。他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只觉得今日在观音山寻二小姐,自己这拨人可是几乎连腿都跑断了,就算没有功劳,也应该有苦劳的。可是这傅老实一介外人,只是碰巧遇见二小姐而已,就有这么多打赏。而自己这些人,今日回去,还说不准要不要挨罚呢!
这么想着,戴诚便没有什么好脸色,手中拿着荷包,来到傅老实面前,故意一个错手,将那荷包抛在面前地上,想趁傅老实弯腰去拾的时候,乘机羞辱他一番。
岂知傅老实不仅没有伸手去拾,反而双手直摇,道:“这个……不能要……”他真是人如其名,老实木讷得紧,这时虽然不想收这戴家给的“谢仪”,可是却连个理由都说不好。戴诚就干脆撂下脸,阴阳怪气地道:“怎么?嫌少?”
而傅家两个娃娃却是口齿便给,绝不肯让人的。傅阳放下担子就大声说:“我爹的意思是,都是街坊邻里的,看到戴家小姐需要帮忙,伸手帮一把原也是应当的,若说我们是图你们戴家几个赏钱,那你也太看低了我们老傅家了。”
“戴小姐——”傅春儿这时已经从傅老实背上滑了下来,没有理会戴诚,而是直接过去轿边,对轿中的戴家姐妹说道:“爹娘一直教我们,扶危济困乃是理所应当的,因此这谢仪万万是万万不能收的,倒是戴家上下今日为了寻戴小姐,各位叔叔伯伯都辛苦了。戴小姐若是有心,不如就将赏钱给了这些叔叔伯伯们吧!”
第五章 房子那点事儿
轿中戴家大姐沉吟片刻,道:“傅姑娘,这些家丁我本也是打算赏的,你家如果坚持不要这些谢仪,我也不会强给。只不过我家家丁今日打碎了你们不少东西,我也是承诺过要买下的——”她说着,将另一名家丁唤来轿前,叫他数出四百个大钱。
傅老实双手直摇,道:“太多了,本不值什么钱的东西,哪里要得了四百钱。”
那戴家大姐却在轿中说:“傅大叔,我家家丁今日不仅打碎了你的东西,还耽误了你不少辰光,这些只是照价赔偿而已,你或许觉得没多少本钱的东西,可是我作为主顾来看,却是觉得值这些钱的。”
傅春儿听了这话,倒是觉得这傅家大姐挺有商业头脑,同时也挺会做人。在这个时代,能认识到时间也是有“价值”的,这位戴大姐绝对思想意识超前。傅老实担子里的东西,如果都能顺利卖出去的话,确实大约再换个两三百文是没什么问题的。而此刻戴家既然已经这样说了,傅家再不收,便显得有些矫情了。于是傅春儿便对傅老实说:“爹,戴小姐已经这样说了,你估摸着差不多,那就收下吧!”
傅老实还是有些木讷地喃喃道:“真的用不了这么多啊!——”那戴家家丁见状,干脆将四百个大钱递到了傅春儿手里。这时戴诚只好自行拾起了那个地上的荷包,拿在手中,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戴家大姐在轿中发了话,说:“戴诚,那荷包便赏你了,你明日挑个馆子,请所有人吃酒吧!”戴诚心中一喜,赶紧应了。而戴家的其余家丁闻言也是面有喜色,大约也是因为这戴诚人缘不错,不会光是自己霸着赏钱吧。
戴家轿子远去,傅家三人松了口气,而傅老实却还是有些耿耿于怀,道:“春儿,这样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傅春儿刚想说什么,却见东关街上来了个妇人,见了傅家三口就急急地说:“哎呀,老实呀,怎么才回来?你家好像出事了,像是郑长河要来收你家的院子,带了好多人在院门口说是要搬东西,傅娘子也在门口坐着呢!”
傅老实登时傻了眼,反而倒是傅阳镇定些,问:“王婶儿,你看到确实是郑叔来了我们家?”
那王婶儿说:“应该是吧,你们家院子前面围了不少人看热闹呢!老实你怎么还不快点家去,我看傅娘子一个人好辛苦,脸色也不太好呢!”
傅老实立刻就变了脸色。傅娘子杨氏是他的发妻,两人结缔十余年,感情一直很好,此刻听说杨氏在门口坐着,极是担心她,随口谢过了王婶儿,就往马神庙那边赶过去。一家三口到了马神庙旁自己小院门口,果然见围了不少人,郑长河那大嗓门从人丛之中一清二楚地传了出来——
“傅家娘子,我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你看我中晌就已经顶着大日头过来说过了,这都好几个时辰了,你家怎么还不搬啊?”
“郑二爷,外子今日一日都在观音山做买卖,还不曾回来。我一个妇道人家,这赁屋子的事情我也不懂,但是要我们今日就从这里搬出去,我们一家四口今晚到哪里容身啊?”杨氏的父亲,也就是傅阳傅春兄妹的外祖,是个秀才。因此杨氏幼时也读过书,识得几个字,比之一般市井妇人,说话更文气一些。
“什么?搬家?”傅老实一听,连忙朝人堆里挤了进去,“郑二啊,不是说这院子一直赁给我们到八月底么,这两个月的赁银我们可都是按时交的啊!怎么这会儿说要搬就搬了啊?”
“老实回来了啊!”围着看热闹的街坊邻里见傅老实到了,纷纷让开一条路。
杨氏见到了丈夫与孩子回来,心中一喜,勉强扶着墙站了起来,傅春儿连忙抢上去,扶住杨氏,吃惊地道:“娘,你怎么了?”杨氏这时脸色苍白,傅春儿握着她的手,觉得杨氏手心里一片都是冷汗。
“老实啊!”郑长河见正主儿回来了,面上堆了笑,道:“今儿早上刚得的信儿,你们赁的这个院子,连着后面几进我郑家的房子,都已经卖出去了。卖主明天就来收房子,要今天将所有闲杂物事,都清出去呢。”他干脆一只胳膊搭在了傅老实的肩上,道:“说实在的,我也觉得这时日紧了些,你看我今日不也忙了一整日,领人将后面房子全腾空了么?”
傅老实一脸的苦笑:“今日就搬,委实也太急了些,你看我也是拖儿带女,一家好几口人。再者,当初赁房子的时候,也立过字据,这赁房子总是以一整月为期的……你看,今日已经十九了,能不能宽限几日,待我们再找到个房子,马上就搬?”
郑长河听傅老实这般说,一张脸马上就拉了下来,毫不犹豫地道:“不行,你们若不自己搬,我也会找人来,把你家的东西都清出来。”这时围观的人们就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固然有人说屋主将房子卖了,收回是天经地义的,但更多人还是向着人缘不错的傅老实一家,觉得立逼着人家搬家也实在是强人所难。郑长河双手一摊,道:“我也为难啊,我也没办法啊,谁叫买下我家屋子的是盐商黄家呢?”
“哎呀,黄家啊!郑老二你家搭上贵人了,这片连屋子带地的,一定卖了好价钱吧!”盐商黄家乃是城中的新贵,教场的街坊多是听说过的。听了众人的赞叹,郑长河面上忍不住便露出笑容,道:“是呀,黄老爷新得了个好缺,要修个大点的园子,看中了这爿地,连隔壁胡家的,都已经全部买了下来。听说黄家已经请了苏州来的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