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和戴悦、傅春儿,都送了姚家新生儿一些礼物。尤其杨氏,她是个父母公婆丈夫儿女俱全的福气人儿,送的一只纯银打的长命锁,姚十力的姑姑姚氏见了便嘱咐素馨千万给孩子时时戴着。其余戴悦与傅春儿都送了一些吉祥的物件儿,姚家上下,都很承傅家的情。
除了平时那位时不时过来洒扫的婆子以外,姚十力心痛媳妇,另外请了一位年长的老妈妈过来照料素馨的月子,人也是姚氏荐过来的。姚氏自素馨产子之后,也时常过来。有一日,那老妈妈趁着姚十力在家,抱着儿子在院里散步的当儿,对姚十力说:“姚少爷这么大的能耐,要是自己能出来开铺子,一准能将姚家的家业置起来。”
姚十力没当回事,只道:“吴妈妈过奖了。”那老妈妈见姚十力完全听不进去,便再不开口了。
岂料又过了一日,姚氏又将这话头挑了起来。她来看宝贝侄孙的时候,见姚十力正好在家,便又提了一下这茬儿。姚十力惊讶地道:“姑母,您怎么也说这样的话?我这不在傅家作坊里做得好好的?傅家待我以诚,我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念头,要自立门户啊!”
姚氏在旁边说:“你看傅家,不也是脱了戴家之后,自己一点一点做了起来的么?创了自家的字号不说,还挣了这么大一爿家业。虽说傅家待你是不薄,可是你便再挣银子,你手底下做出来的东西,也姓傅不姓姚。眼下广陵府里,大家伙儿都开始晓得傅家,可是姚家的字号,便再没有人记得了。”姚十力祖上也是广陵商家,开铺子的。可是到了姚十力祖父这一辈,因惹了官非,后来又是祖父生了重病,家业便都败光了。到了姚十力这一辈,一穷二白,所以才跟着姑父讨生活。
姚十力听着姚氏的话,沉吟不语,突然问道:“姑母,这话是您的意思,还是别的什么人的意思?”
姚氏听了面色就不大好看,道:“十力啊,姑母这辈子,就盼着你能出头,重振姚家的门楣,眼下提提这茬,都不成么?”
姚十力双眼一瞪,不知怎么答才好,正巧这时候里屋素馨唤着姚十力,要他将儿子抱进来。姚氏这才作罢了,但是心里总是堵着的,便干脆跟小两口告辞,自己气鼓鼓地回去了。
姚十力回头将儿子抱了进屋给妻子。素馨没看他,只管解开了包着儿子的小襁褓检查——姚小宝乖得很,一个人睡着,也没哭也没闹,尿布也没湿。姚十力就问素馨:“怎么了?儿子不是刚吃过奶水么?”
素馨白了他一眼,道:“刚刚姑母的话我都听见了,就想知道你怎么想!”
姚十力摸不准妻子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与素馨夫妻之间相处,一向说话直来直去,不绕弯子,就苦笑着说:“我没有阳少爷那样的本事和心胸,要我自己自立门户,姑母还真是高看了我。”他沉吟道:“你也晓得作坊里和铺子里的情形,阳少爷除了日常管管作坊里的制粉出粉以外,还要管上上下下那么多号人,要打点,要盯着各处铺子,要想着一年四季各种产品的销路,还一天到晚惦着行商走什么货,铺子走什么货,货压了不行,脱销了又不行……”
“要是真有一日自立门户,那我便得过阳少爷那样的日子,我眼下想想,就觉得头皮疼!”姚十力忍不住挠了挠后脑,“我其实就喜欢捣鼓作坊里的各种妆品,制出来一件新品,我高兴,准时交货了,我高兴,带出一个靠谱的学徒,我也高兴……况且按照傅家眼下的这个情形,算算每年的分红,相信等儿子长大,为他讨媳妇定是没问题的!”
他还有一点心里话没有说出来,他也算是傅家作坊的老人儿,是亲眼看着傅家的产业经历了风风雨雨,遇到了多少风险,担了多少事儿,才有了今日的这番成就。即便如此,傅家依然做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自立门户,哪有姚氏她们想得那样简单,这话说出来,显而是妇人的浅见了。
姚十力话刚说到这里,姚小宝突然醒了,却没哭,睁着点漆似的一对眼珠望着父母,小嘴边吐出一个泡泡来。夫妻两个的注意力登时全被这宝贝儿子吸引过去。看着襁褓中安静可爱的儿子,姚十力心都快化了。
“我就是这么个小富即安的人,你不会怪我吧!”良久,姚十力才抬起头来,望着妻子。
素馨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缓缓点头。姚十力大喜,晓得妻子是支持自己的决定的。他正想将素馨拥在怀中,好生亲热抚慰一番,谁曾想姚小宝突然在榻上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素馨一看,原来是尿了。
姚十力便叹道:“好儿子,这么小,中气就这么足!”
素馨在旁插嘴问道:“姑母怎地会突然问到这件事情,你要不要与姑父和阳少爷那头都打声招呼?”
姚十力手忙脚乱地想给姚小宝换下湿了的小衣,听见素馨问,怔了一下,对素馨说:“姑父那里,我这一两日就去说。你若是有机会,便与傅家夫人或是傅家小姐那里透个话,打个招呼。”
第二日,傅阳就得到消息了,他再遇到姚十力,便重重在姚十力肩头上拍了一记,道:“好兄弟。”
三百六十章 盐引大案
过了几日,广陵府的气氛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广陵城商贸发达,不少盐商巨贾在此安家。因此,广陵城中不少产业便是为了满足盐商们的需求而兴起的,衣食住行等行业便不说了,甚至如广陵“瘦马”这一行当,就是为了往盐商巨贾家中输送识文断字、举止得体、琴棋书画皆通的妾室侍婢,应运而生的产业。所以曾有人在诗中叹广陵府盐商聚居之所瘦西湖为,“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便是因为如此,广陵府大多数人的生活,便算是与盐业一道的兴衰,脱不了干系。
中秋节之前,川中爆发了盐引大案。
川中也有盐商,只不过所贩卖的是井盐,每年的产量大约是两淮江南的三分之一左右。但是川中井盐,胜在地理位置优越,往西北西南一带,比两淮江南少了近一大半的脚程,因此那一带百姓大多食用川盐,要比两淮一带临海的盐田所产的海盐,要便宜上不少。川中也实行与两淮一样的盐引窝制,只是川盐自有川中的盐政司主理盐税的收缴事宜,这倒也与两淮盐政无涉。
这件案子,竟然是因为当初川楚白巾军作乱之后,明廷派下官员审查当日陕军与川军虚报军功,以及川楚官员横征赋税一事而引起的。大约也与当日流传的那篇关于白巾军作乱“本因”的文章脱不了干系。明廷所派去的监察御史下去之后,大约是川中盐政司没有及时打点,以为与己无关,谁曾想,待到惊觉的时候,巡查的御史已经拿到了四川盐政司贪污了大量盐税的真凭实据。
这时候,盐政司的人再想打点已经来不及了。弹劾的奏章并着证据已经往京中送了过去。
川中也有盐商,是心甘情愿做盐政司手里的利刃的。这些人不禁千方百计,想要将往京中去的奏章和证据拦截住。而且还策划了京中巡查的御史在蜀中与街头“暴民”相遇,被欧致死的事情。
那位不幸的御史姓杨,是大明颇有声望的诤臣。而且这位杨御史的知交、同年、门生,在朝中为官的很多。听闻杨御史的噩耗,便纷纷上书,要求彻查此事。皇帝便准了,亲自指派了两位钦差大臣,由陕军护送入川,彻查杨御史遇害之时。
陕军此前因为虚报军功、滥杀平民一事,已经收了不少攻讦,陕军主帅被调往辽东。新任陕军将领为了将过去事情的影响消弭一二,在这件事情上尤为热心,一番推波助澜之下。果然两位新的钦差,很快就在陕军能人的帮助下,查清楚了事情的始末。最后,经过点算,朝廷钦差总共算出川中盐政司在十余年间。总共昧下了盐税的税银共计七百多万两。
这个数字一出,举国震惊。原先还想帮着四川盐政司说话的人,立刻就噤了声。七百万两白银,大家都被这个数字震到了,沉寂了片刻,朝中斥责攻讦之声陡然爆发了出来。
无数目光,便又朝广陵府这边投过来。人人都在想。若是川中都能够漏下七百多万两白银的盐税。广陵府的两淮盐政,所辖盐田的年产量是川中的三倍有余,想必昧下的税银更多。而且人人都知道广陵盐商豪富,挥金如土,因此要说其中没有情弊,其实也挺难以置信的。
两淮盐业总商黄韬。再一次成为了众矢之的。他的嫡子黄以安,此时尚在广陵府盐政司之中供职。因此黄韬头上扣了个“大盐商”的帽子,亲子又是管盐政的,很难让人不起心猜测。
偏生黄家一切如常,黄家父子每日照常去广陵府点卯。照样在家见客、往来。只是家中女眷,丁氏推说身子不大好,便不大出面走动的。而儿媳洪氏,没有了婆婆提携,更是深居简出,渐渐退出了广陵府女眷的社交圈。
广陵府中人谈及黄家,便会说:“黄家,黄家怕什么呢?黄家被人查过那么多遭了,连家都被抄过,都什么都没查出来过。黄家还有个女儿是嫁到阁老家中的,朝中有人好办事!”
岂料没过几日,黄家豪富,穷奢极侈的传言还是流传了出来,多为荒诞无稽的。最荒唐的便说是黄府养了十几二十个乳娘,又说是黄家的老爷夫人,每天早上起来都是喝人乳养生的。又说黄家早年积攒了十万两黄金,当日没有被朝廷抄查出来,其实是黄家园子背后,修了一个小码头,那黄金全融了,铸成金砖,垫在码头的基石下边。
一时,广陵城小秦淮中,泅水的人便多了起来。其中不乏沿着小河道往黄家园子背后那小码头那头去望望的。
黄家听了这等无稽之谈,实在是哭笑不得。黄韬原是想一笑置之的,可是后来见情势不对,又怕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若早听了黄以安的劝,城中也不至于谣言传来传去传成这样。黄韬最终出面剖白,叫人堵了自家后门的河道两头,然后再将河水抽干,将河道的河床露出来,跟着便叫那河道在阳光底下曝晒了三日,展示给广陵府众人看。结果还真是有无聊的人,跑到黄家码头前面的河道里,用小刀子刮了晒得半干的河泥寻金子的。
黄韬吩咐了人在后门看着,只说不要扰到了黄家人过日子就行,那些寻金子的且随他。
过了几日,众人见黄家这样淡定,便纷纷猜测此前的传言是无稽之谈。果然,过了几日,辟谣的谣言又出来了,说人乳什么的,都是瞎传,是误传的广陵另外一家盐商的轶事。那家盐商姓汪,也是豪富,其子至孝,请了人每日给老娘用人乳做了补品服食。因为“黄”、“汪”发音相近,一时以讹传讹,便传岔了。
过了几日,针对黄家的街谈巷议便止住了。众人见黄家举重若轻,一时间轻轻巧巧地就将流言消弭于无形之中。然而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明白,黄家这一次,只怕是经历了一番凶险。
书房之中,黄韬轻轻放下京里托黄宛如之名寄过来的家书,想了想又觉得不稳妥,伸手将书信放到了灯上,引燃了,见烧去了七七八八,才放下心来,将着了火的书信丢到火盆之中去。
黄以安颇为担心地望着黄韬,道:“父亲,是时候早做决断了。”
黄韬叹了口气道:“为父自有分寸!”他抬头看看黄以安,“只是,往后怕是要辛苦你了。”
黄以安见了黄韬的神色,心中原有一些跃跃欲试的兴奋,突然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晓得这件事情上,父亲是狠了心,将自己的前程全舍了,才为黄家换来了将来的这点机会。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好些事情心照不宣。
黄韬顿了良久,突然记起了什么,突然道:“那你媳妇的事情……”
话犹未说完,书房外面突然闪过一条黑影。黄韬拍案而起,喝道:“什么人!”
*——*——*——*
那边厢戴家也正闹得不可开交。
戴家得了朝廷的申饬,反而晓得此前私卖贡粉的事情算是揭过去了,戴老爷子高兴坏了。回到家中,他便自安排打算让戴存栋再把戴家的作坊和铺子全部从傅阳手中接过来。岂知这时候,情势早就变了。戴家的作坊,重新用了老夏与老洪,傅阳将作坊里的事物全部交了给这两人管。戴存栋来回戴老爷子,面上就带着为难之色,说是作坊里头老夏与老洪两个,管得跟铁桶似的,他一个人,根本就插不下去手。
戴老爷子皱眉,这就又回到了老路上去。当初自己做主,叫戴存柯过来管着作坊,就是因为戴存栋管不住作坊,而戴存柯这个人比较横,不买账,所以老洪和老夏在他手下都吃瘪。当然这等安排也让戴老爷子自己后来险些吃了大亏就是了。
眼下又回到了这种状况。
戴老爷子不禁郁闷,为啥傅阳管起作坊铺子来,就是一套一套的,人人都服他。而自己戴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香粉生意了,竟落到如此这般人才凋零的地步。
老爷子心中正暗自悲秋伤春,听见戴存栋又问了一遍,便道:“慢慢来吧,你先别插手干涉作坊里的事,而是在傅家小子后面多看着点,学着点,过一段时日,自然让你接手的。”
戴存栋心中存着疑惑未解,听了戴老爷子这话,胸中依旧是闷着的,这会儿正想问一声:“怎么才能将作坊管住”,便听戴老爷子笑道:“不管怎样,咱们手中捏着贡粉的方子,别人家没有,这傅家要接手戴家的生意,还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才好。”
戴存栋听了大喜,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他听说戴老爷子打算将家中祖传的贡粉秘方传给自己,眼睛几乎也笑细了,当下将戴老爷子奉承了好多句,又顺嘴说了两句傅阳的坏话。听得傅老爷子直摇头,心道这个堂侄怎地如此沉不住气,看起来也实在不是个能够接下戴家这一爿生意的料啊!
三百六十一章 遭贼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便是如此。回头想想当年,戴老爷子有亲子戴存枢的时候,他为了将家业交到亲子手中,与从兄弟戴振甫相争,几乎打破头;然而后来戴振甫出世,而戴存枢过世,戴老爷子那时候才幡然醒悟,巴不得自己的从兄弟戴振甫能够回来帮自己一把,便将戴家家业全盘交了给戴振甫都无妨。
此番也是这样,当戴家出事,戴老爷子被拘的时候,他便只想着能有个人伸手给捞一把戴家,无论戴家付出多大的代价,总要将“戴凤春”百年字号保留下来,他便下了阴曹地府,多多少少也留得半分颜面去见列祖列宗。然而到得后来,戴家破财消灾,戴老爷子重获自由。到了这时候,戴老爷子却觉得傅阳再好,却总是个外姓,天长日久,“戴凤春”总不能交到个傅家手里。
戴老爷子眼下这般想着,便生出了用傅阳一时,便还是戴家自己人将生意接过来的主意。只是傅阳才干出众,戴家竟无一人能及,戴老爷子起了爱才之念,再者有傅阳照应戴家诸事,比戴存栋几个在戴家折腾的时候,实在是省心多了。
更何况傅阳前番为戴家多方奔走,上下打点,还豁出了身家为戴家作保。戴振昌若是这时候要打发傅阳,便也太不给姻亲傅家面子了。
一时戴存栋离去,戴老爷子坐在椅上烦神烦了半日,几乎自己也被自己那些反复纠结的念头给弄得腻味了,只好勉强断了思绪,起身准备去作坊里看看。然而出门的时候,戴振昌还是忍不住吩咐了一句,叫人也去傅家作坊那头打听着,看看傅阳这位戴家的孙女婿究竟是忙自己的生意多一些,还是眼下会将精力都放在戴家这头。
且不说戴老爷子在这头纠结,没过几日。广陵城中又传出消息,说是皇帝派了钦差大臣同时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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