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阳很熟悉这种味道,傅家五色粉之一的“玉粉”,就是用珠兰花熏染的。他听了薛定贵的“故事”,一时忆起自己当年为了制那藏香所花费的心力心血,以及香件制成时候所体会到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喜悦。
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也曾经目睹过傅老实为妻女手制胭脂、浸头油,见过姚十力为了赠心上人一盒桃花妆,将自己整夜整夜地关在作坊里琢磨……薛定贵的故事,一时竟令傅阳胸中,涌起了一点点“知己”之感。
“那么敢问薛老爷,当年相助阁下的那位夫人,阁下可是已经报答过了?”刚才薛定贵口中,已然露了端倪。
“没有……”薛定贵手指一颤,竟捻了两片珠兰花瓣下来,在他指上,掐出了些许汁液。“如你所想,那位夫人就是戴振昌的夫人,待我过来广陵府的时候,就已经过世很久了。我也曾经问过戴振昌,他丝毫不晓得自己的夫人,曾经做过这样的善事,救过两个被拐落魄的小童。”
“戴老夫人行善而不欲人知,这才是大善之人。”有老话说,“善欲人知,不是真善”,傅阳听了戴老夫人的旧事,不由得油然而生出几分钦佩之情。他曾经听戴老爷子隐约提及,戴悦相貌甚肖祖母,想到这里,傅阳面上神情多多少少松弛下来,露出了几分笑模样。
薛定贵见状暗自心喜,道:“傅小哥,说到这里。你总该明白我的心思了吧。我实在是看戴家后继无人,而戴老爷子年纪已长,迟早无法将这爿家业再管下去,而若是由着戴家的不肖子孙折腾。’戴凤春’牌子一倒,便再没有利用价值,就此可惜了。”
“所以,我今日来想与你说的,傅小哥,你且莫误会我的意思。戴家眼下已是这样,不妨你我两家联手,一起将戴家盘下来如何?”一上来被傅阳堵住了话头,直到现在,薛定贵才终于有机会。将这个他口中所说“千载难逢”的机会,给抛了出来。
傅阳双目微微睁大,随即恢复平静。
薛定贵觉得傅阳动了心,更加循循善诱:“傅小哥,以半子的身份入主戴家。想法固然好,只是戴家下人未必服你管束。为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戴家作坊和铺子里的人,统统换掉,换一批自己信得过的人进去。相信以你我两家的实力,不出三年,戴家必然能够重振。届时我们两家。就算是戴家背后的东家,所有的收入五五分成,可好?”
薛定贵自觉抛出了一个极为诱人的条件。
果然傅阳眉头微皱,似乎在沉思。
现在以傅家的人手与实力,要收拾戴家这个烂摊子,实在是难以两头兼顾。
“我薛家手下有一批善于打理铺子的掌柜。而傅家作坊一直打理得好,想必接手戴家作坊,也是容易的。不如这样,你我两家,一家接手作坊。一家接手铺子,井水不犯河水。回头专门外聘一位账房,记录所有的账目,收益两家平分。咱们可以立个文书,这个规矩一旦定下来,便世世代代遵守,永不变更。”
薛定贵试图以全部的诚意,打消傅阳的疑虑。他表示不打算碰戴家最核心的配方,而铺子的销售收入也尽量做到透明。这样,“戴凤春”的主动权,表面上看还是会抓在傅阳手里。
“薛老爷想得确实周详,是不是这个计划已经绸缪了好些时日了?”傅阳开口笑道,话里带着一丝讥刺。
薛定贵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心道:你便笑吧,为人作嫁?笑话,谁与谁作嫁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傅家也被踩在脚下,如何你还笑得出来。
“薛老爷刚刚说起戴夫人,行善不欲人知,故为真善!这一点,我们都是极为敬佩的。然而若有人说,作恶而恐人知,是为大恶。这一点薛老爷也应该明白的吧!”
薛定贵瞠目,表示不知傅阳所言何事。
“我家作坊当日有两个伙计去了薛家,这两个伙计都曾经与他们旧日的作坊朋友提起过,想离开薛家,回到傅家作坊来。然而这两人,确实是离开了薛家,只不过一个被溺死了在小秦淮里,一个被人活活打死,甚至受拔舌之苦。然而这两个伙计之死,元凶首恶却能推得一干二净。这两个伙计,我原先知之甚深,都是实诚人,只是家境不好,未免将银钱看得重了一些。有这两个人的死,就在眼前,薛老爷再来与我谈合作,还说是世世代代的诚意,说实话,我真的很怕啊,怕有朝一日着了你薛老爷的道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薛定贵一时面皮紫涨起来。谈小天之死,他事先本不知情,只说是要给个教训的,手下人领会错了,不想竟出了人命。好在这件事情没有留下后患,人说是酒后失足溺水,也说得过去。
然而秦柱子那件案子,手底下做得也太不经心了。他那时刚巧因盐引窝一事,与黄家有些龃龉,岂料处置了秦柱子之后,竟然能令他爬到黄家门口,还留下血字。薛定贵本来还在想如何修补与黄家的关系,此事一出,他几乎连向黄韬解释解释的机会都失了,所幸黄家不久也出事,自顾不暇。待到黄家喘过气来,薛定贵已经将秦柱子一事抹平,极力与黄家修好——
可是眼下,傅阳这样一个年轻后生,在自己面前,竟然以“大恶”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这些事情,真真是少不更事,还是太过稚嫩啊!薛定贵这样想,一边就苦口婆心地解释:“少年人,且莫要心急,日子还长,此后很多事情,你慢慢才会觉出,并不是绝对可以用’善’与’恶’二字来简单区分的……”
“你日后也定是掌一大爿生意的人,在生意场上久了,你便会晓得,礼义廉耻,孝悌忠信,都不是做生意的原则,在生意场上打拼,唯一的原则,就只有一个’利’字,为了利,哪怕是血海深仇,也能成为合作的对象。而昔日铺子的伙计,或许在你麾下的时候,还是马前卒一枚,离了你家,就不要为这种人操心了——”
薛定贵突然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说话很唠叨,怎么突然一时兴起,竟然这样谆谆地教导自己的对手!
而傅阳却静静听着,从他眼神之中,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赞同还是不屑。
薛定贵一说完,傅阳马上笑着接口,道:“多谢薛老爷指教,只是薛老爷的提议,小子才具有限,不敢受。还是日后,再向薛老爷讨教吧!”
薛定贵一口气被噎在了胸口里,他只道傅阳多少被自己说动了一点。尤其当他陈述关于“薛天赐”来历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傅阳的反应,觉得此子颇有些震动,没曾想眼下竟是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
“傅小哥,我已经苦劝了这许久,你要晓得,凭你一家之力,你根本无法救戴家!”
傅阳慢慢将手中的茶盏转了两圈,轻轻地道:“这……就不劳您薛老爷费心了,薛老爷总是慢慢看着就好!当然了,薛老爷最好能够长住广陵,好看看戴家的铺子究竟是怎么振兴的。”
他说到这里,门板上正好“笃笃”地敲了两声,“富春”的伙计在门外说:“傅少爷,门外有两位女客过来!”
傅阳起身,道:“快请!”
薛定贵皱起了眉头,不晓得傅阳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门外悄没声息地就转进来两名女子,当先一个,穿着素净的珠白缎裳,做未亡人打扮,却是一双凤目透着精明,两弯柳眉扫入鬓脚,不怒自威,站在门口,目光淡淡地在傅阳面上转了一圈,仿佛颇有深意,跟着便死死地盯着薛定贵。后面跟着的,则是一个温柔的小媳妇,柔柔弱弱的,令人观之可亲,一进屋子,目光便胶在傅阳身上,似乎再难离开。
进来的人,是戴老爷子两位嫡亲的孙女,戴茜与戴悦姊妹两个。
薛定贵讥刺地看了一眼傅阳,仿佛在说:“难为你这样一个男子汉,论事决策竟然还得娘儿们出马!”
戴茜却只淡淡地朝薛定贵点了点头,算是问了好,接着开口:“薛老爷,我无意打断你与我妹夫说话,只是今早金陵府有个消息,我想您一定很是想知道。”
“金陵府的福裕钱庄,昨日刚刚被挤兑,今日早间东主已经逃了,钱庄关门大吉——了——”戴茜这话很慢很慢说来,最后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仿佛她极是乐见薛定贵的反应的。
薛定贵果然沉不住气了,他在金陵府的大批财物,都是储在福裕。一直以来,他都对福裕很放心,因为知道“福裕”背后的东主是谁。
三百五十五章 纪家茶礼
薛定贵听了,果然大惊失色,失声道:“福裕,怎么会?”
戴茜低下头,一双纤纤玉手从她那件珠白色的缎面褙子袖中露了出来。她手上带着一枚铁质的戒指,戒面上镌着“宝通”二字,是宝通历来掌事之人的凭信。戴茜右手轻轻扶着左手的铁戒,转了转,才道:“几日前听到风声的时候,我原也是不敢信的。福裕么……在金陵府,也算是中上了,我们宝通不少头寸都在通过他家走着。”
她似乎很欣赏薛定贵面上的表情,施施然地道:“幸亏宝通早有准备,将所有的头寸都调了出来,否则今日,我就要与薛老爷一样……地吃惊了呢!”
薛定贵面色青白,身子一动,几乎像是想要冲出门去。然而他强自镇定,朝戴茜笑道:“徐奶奶言重了。福裕究竟如何,在下想必知道的要比徐奶奶清楚些……”
“阁下不就是想说,福裕背后就是南京守备么?薛老爷不妨打听打听,这信儿都已经送过江了,若是南京守备还又能力护住福裕,怎会金陵府八大钱庄中的七大,同时抽走头寸?”
薛定贵听见戴茜说起南京守备太监丘得,彻底坐不住了,抬眼望望油盐不进的傅阳,丢下一个“走着瞧”的眼色,随便拱一拱手,告辞出门。
傅阳笑着朝戴茜点点头,道:“还是姨姐厉害,否则以那薛定贵的啰嗦劲儿,我到现在都只怕还在应付他。”
戴悦站在戴茜身旁,有点担心地给傅阳使个眼色,示意刚才薛傅两人说话,戴茜已经听进去了一二。而傅阳则微微朝戴悦摇头,示意不要紧。戴悦便面孔微红,低下头去。
戴茜见到两人的神色,面上稍稍放缓,转向傅阳。开口道:“傅阳,你是真想伸手救下戴家的产业么?”
傅阳退后一步,道:“我只想救下’戴凤春’!”
戴茜眉头紧皱,连戴悦在旁看得也紧张起来。
屋内三人便这么静默了片刻。戴茜突然大声问道:“也是那句话,傅阳,你扪心想一想你现在手中所有的力量,你凭什么能够救’戴凤春’?”
傅阳很平静地说:“我会想办法,让戴家自己救’戴凤春’!”
戴茜听了这话,只盯住傅阳,半晌没有说话,良久,她才寻了一张薛傅两人都没有做过的椅子,慢慢坐了下来。淡淡地道:“这我倒要洗耳恭听了!”
*——*——*——*
再过了几日,正逢了六月初六,黄历上说是上上大吉的日子。这一日,纪家托了靖江王妃作大媒,上傅家求亲。靖江王老王爷本来一直念着此事的。但是这时又南下去了湖州一带采风,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了王妃。
正主儿纪燮,从纪家在城中的宅院里出门,一直走到了瓦匠营傅家门口,一路上与认识的人招呼着,若有人问起,便坦言了自己好事将近。广陵城百姓听说了此事。登时都激动起来——这可是城中出的唯一一个解元公啊!前些日子,还曾有人传过纪燮腿疾的谣言,眼下众人可是亲见了,那些曾经打过纪燮主意的人家简直要悔青了肠子。
其余人大多真心恭贺纪燮,直夸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然而纪燮今日。已经调养了好些时日,早已与刚刚从川中返家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他本就生得秀逸,再加上身上有一种令人见之难忘的书卷之气,令广陵百姓交口称赞之余。不禁纷纷打听,究竟是哪家的闺女,竟有这样的好运气,入了纪解元的眼。
这日上傅家观礼的贺客竟然极多,还有不少竟然是傅家这头的亲眷,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傅家的姻亲,戴家的人来了不少。甚至连戴茜都来了,只是她寡居,在众人之前露不得面,一早便留在傅家的一间花厅里,不见傅戴两家之外的旁人。
这不是广陵城中常见的风俗,不过傅家人也没多说什么,人多反正热闹,傅家院儿里,也勉强招呼得下。
因靖江王妃是女眷,因此纪家也专门请来了一位官媒,聘礼是由那位官媒呈上的。纪家循古制,聘礼竟然是下的“茶礼”,这倒是广陵不多见的。除了上好的茶叶之外,自然还有四干果四鲜果四色糖之类礼盒。在所有这些礼品之上,是一只小小的帖盒,里面就是真正纪家向傅家下聘,所给的礼金了。
傅春儿躲在房中,不过反正也不缺人给她传递消息。当她听说纪家给的除了“茶礼”之外,不过二百两礼金而已的时候,忍不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总算不会比当日傅阳向戴家下聘的时候多出太多,另外也总算比较低调。不像广陵城中,曾经流传过有盐商直接送了万两黄金上门下聘的,那得多*裸地买卖婚姻啊!
然而下聘礼成之后,傅家宴请众宾,却有一拨客人,悄悄地聚在了傅家花厅之中,开始议起事情来。傅春儿听了素馨传过来的话,笑道:“最近我家门前总是有三不知的人来回晃荡,因此哥哥要与亲戚们议事,没有什么好机会。如今大家都来了,正好将未尽的事情都议一议。”
玉簪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难道就不觉得,阳少爷对姑娘的事情,好似没有以前热心了?今儿无论如何都是傅家的大日子,连大姨姐也过来,难道姑娘心里一点儿都不膈应?”
“哥哥?”傅春儿听了一怔,傅阳最近的变化,她自然也看在眼里。傅阳明显是压力山大,然而傅春儿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阳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傅家想插手戴家生意,难是自然的,做得不好被人骂,哪怕是做得好了,也容易惹人诟病,被指为谋夺姻亲产业。若是真的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傅家的名声很容易就坏了。
也不晓得在傅阳心里,冒这些风险,值当不值当。
傅春儿以前倒是从未想过傅阳竟会有这等胆气,在这等关键时刻出手。傅阳原竟也是个有野心的人!然而细想想,傅阳一直是个有心有决断的,从他小时候自请去大德生堂学徒开始,又学徒师满回到家中自己开铺子,傅阳似乎一直有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而他也一直沿着自己为自己指明的这条路走下去。她觉得这等野心不是什么坏事,若是傅阳真的有这能力,见着机会,为何便不去把握呢?
只是她希望哥哥,不要只为了做生意,而钻了牛角尖,忘了世上还有比生意更要紧的东西。还有这件事情,不要影响了她兄嫂之间的感情才好。
过了一会儿,玉簪前来报信,说是傅老实一个人怒气冲冲地从花厅里出去,跑到对面作坊里去抽旱烟去了。傅春儿深深叹一口气,傅老实每到他们兄妹的婚姻大事之际,便会跑去作坊生闷气抽烟,是不是就要形成规律了!她眼珠转转,叫玉簪去找个机会将在席上招呼客人的傅康给找来。
果然,傅康帮傅春儿传了话去给傅老实,说是男宾席上那头,少人招呼,傅阳既然不能出面,少不了需要傅老实出来打个马虎眼。傅老实想想也是,自家宝贝姑娘再留不了多时便要出阁的,不能此刻下了她的脸,连忙将旱烟袋倒了,跟着傅康回到席面上去,脸上堆了笑,跟着傅康后头招呼客人。
女眷那头,有杨氏在,靖江王妃自然又是处处帮着杨氏的,没有人敢将傅家小觑了去。再加上纪家妯娌几个,也对傅家透着善意。席上一片和谐。
只是有些女眷好奇,问起戴悦,说:“傅家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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